請你提供給我一個好的死法

這是夏天的一個傍晚,在遮擋了半個院子的大槐樹下,小丁拿著寫好的悼詞,聲情並茂的念:在這個殘陽如血,天人同悲的日子,我們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來到這裡,送別我們的摯友、一位朝夕相處的同學、一位英年早逝的XX文同志...。小丁唱戲般拉著長音,聽得我身上都快起雞皮疙瘩子了,怕忍不住笑出聲,我點了支煙叼在嘴裡。小丁還在往下念:XX文同志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在有限的生命里結交了一群狐朋狗友,並為此將愛情拋之腦後,終於守身如玉的帶著他的處男之身離開了我們,人生自古誰無死,留下煙酒給狐朋...。我看了一眼文,他的臉上還掛著死相。在這個萬分悲痛的時刻,作為文生前僅有的狐朋狗友,我們滿懷悲切,願他一路走好,一死百了,永不轉世投胎......。小丁念完悼詞,我和樺馬上鼓掌叫好。文終於忍不住開口,你們他媽的搞什麼,不能認真點嗎,我死了,你們還叫好,還有這悼詞,誰寫的,驢唇不對馬嘴,真雞巴沒勁。文抓起桌上的啤酒灌了一口,然後又說,真他媽沒勁。我看到文眼中有一絲落寞。本來就沒勁,所以才胡搞了一把追悼會玩,可玩過之後也沒覺得有什麼意思,大家又圍著桌子喝酒。不知是不是被那篇胡編的悼詞觸動了,文一本正經的說,哪天哥們要真的死了,你們會給我開追悼會嗎?小丁說,那你得保證死我們前面。小丁的話很有道理,要是我們都先文而死,文的死活就跟我們沒關係了。

我們的確是一群狐朋狗友,狐朋狗友與正人君子的區別是,可以百無禁忌。我們談女人,談死,談誰比誰牛X,想到什麼談什麼,我們也談國家大事,其實我們知道,所謂國家大事並不比死亡離我們更近些。我們只是太無聊了,如果什麼也不幹什麼也不說,我們就會無聊死,還有比無聊更可怕的嗎?這是一種慢刀子,不痛不癢,讓人生不如死。我們生不如死的坐在大槐樹下,大槐樹在一個破敗的院子里,院子是文的,文和院子還有我們在帝都的一個郊區,帝都屬於一個福原遼闊的國家,這個國家就在我們腳下的星球上。事實證明,無論我們扯的多遠,除了裝X,剩下的只有無聊。

這大概是一年前的事了,現在,文躺在精神病院,因為他總是掰扯不清活著跟無聊的關係,他想活著,又不能忍受無聊,這就難辦了。他終於遠離我們這群狐朋狗友,跟精神病人混在一起了,他不用再忍受無聊,他可以肆無忌憚的大喊大叫,無所顧忌的痛哭流涕,以使他的表現配得上精神病的稱號。至於文患精神病的起因我是聽說的,聽說患病前他揣著避孕套去到遠在千里之外的地方找他暗戀多年的女同學,他即沒事先通知對方,也沒在冒然出現時裝得像個正人君子,結果可想而知,他沒有收穫想像中的愛情,連流氓的稱號也沒收穫,唯一收穫的是,在那個女生對他精神的一再懷疑中他理所當然的成了精神病。對於此事,我的看法是這樣,他不值得為一條陰道尋死覓活,何況那不是唯一的陰道,何況他也不是對應那條陰道的唯一的雞巴,何況沒有那條陰道他也是一個雞巴,一個名符其實的雞巴,不管有沒有那條陰道。所以我得出的結論是,他的患病與那條陰道無關,他的精神病是註定的,一個總想著以某種方式了斷生活的人,不但有病,且嚴重精神有病。

我到精神病院看過文。在這個大到讓我覺得自己不存在的城市有很多家精神病院,文就住在其中一家。在接待室登記完身份證後,一個護士領著我進入病區,病區有一條很長的走廊,一側有玻璃窗,能看到外面的一個院子,種著花草樹木。另一側是按數字排列的房間,沒有窗,每個房間都只有一個帶柵欄的鐵門,裡面住的就是精神病。我跟護士來到一個鐵門前,透過門上的柵欄,我看到文安靜的坐在一張床上,穿著病號服。護士打開門,我示意單獨跟文呆會兒,護士點下頭,往走廊深處走去。文的氣色看起來不錯,臉比我的還要紅潤。我在他面前的一隻凳子坐下,微笑的看著他,我不知如何開口,路上那些想好的開場白此刻全都堵在我的喉嚨里,像扎著一根魚刺,感覺發癢,卻說不出話來。還是文先開了口,話卻讓我感到突兀。他們用繩子把我綁起來,還用棒子打我,他目光平靜的看著我說。我不知他們指的是誰,他的家人?還是醫院的人?為了表示同情,我表情凝重的看著他,卻不知如何應答。為了避免尷尬,我朝屋子另一頭的窗外看了一眼說,今天天氣不錯。天氣的確不錯,陽光白花花的灑著,讓人感到舒適。但這樣的話顯得蒼白無聊,文沒理睬。於是我轉移話題,說起近一年來我的工作生活,還說到了我們共同認識的一些人,我自說自話,像一個深諳其道的演講家,沉醉在自己的語言藝術里,表情為之亢奮。文卻一言不發,只安靜的坐著,面無表情,讓我突然覺得自己更像一個精神病,最後我說,知道嗎,小丁現在是列車員,以後有了機會,我們可以來一次免費的長途旅行。他死了,我夢到他死了。文突然冒出的這句話嚇了我一跳,我驚愕的看著他,等待他的下文,但他又恢復了沉默。我有些心虛,假裝看了一眼窗外,天色不早了,我說,我過些日子再來看你。事實上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文,聽說沒多久他的家人就把他接到了鄉下的老家,文就這樣從我的生活里消失,就像死了。

回想一年前那個夏天的夜晚,是我們最後一次聚會,我們開了一場追悼會,喝了很多酒,最後光著膀子在大槐樹下爛醉如泥。之後沒過幾日,我們就離開學校各奔東西了。樺背著他的吉它,手裡拎著一個大包,像流浪歌手一樣踏上了返鄉的火車,他最後留給我們的是每人一支希爾頓香煙,他狠吸了一口煙說,哥們走了。他真的走了,他沒留下聯繫方式,至少沒留給我,我們這群狐朋狗友只是他人生中的一小段插曲,他決定結束它。

我唯一保持聯繫的是小丁,這說明我們倆更臭味相投,我一封封的給他寫信,那些信像一隻只信鴿,在穿越了幾千里的國土後渺無音訊了。直到他死了一個多月後,我才接到一封回信。信是他哥哥寫的,他在信里簡單的說了一下小丁的死因,又說到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了我寫給小丁的信,他認為從信的數量上證明了我是小丁的摯友,所以回信向我通知這個不幸的消息,並要我節哀順便。我沒有什麼哀可節,只是聯繫到文的話,讓我有些錯愕。小丁死後大概半年,我有一次出差的機會,目的地剛好離小丁的老家不遠,便順道去了一次小丁的老家,一來向小丁的家人證明我的確算得上他的摯友,二來也是想驗證一下我對小丁的死的看法,我認為小丁是自殺的。在小丁老家那座荒涼的小城,我跟小丁的哥哥在一家酒館談論小丁的死。小丁哥哥說,小丁在檢完票後失足掉到下了站台,還沒來得及爬上來火車就啟動了。所以這是一次意外死亡,雖然家人為此很悲痛,卻不得不接受現實。我沉默著聽著他的講述,同時吃掉了盤子里一半的麻辣雞塊。我用餐巾紙擦了擦嘴,假裝思索,扭頭看向外面,感受這個西部小城在晚上十點後還將晚霞掛在天邊的現實。我沒有表明我的看法,我不想給他帶來更多的悲痛,我沒這個權利,對於他以及小丁的其他家人來說,意外比自殺要光彩一些,也更容易讓人接受。我們接著談論了小丁生前的一些事,這也是我得出他自殺的論點所在,他頹廢,無聊,對任何事都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態度。畢業前夕,我們有過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他說起未來的生活,像一個絕症患者談論後事,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小丁已經活在死亡中了,所謂客觀的死亡僅僅是一個標記,就像一連串省略號之後的一個句號。

我住在一座四合院的一間屋子裡,院子中間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樹,陽光透過樹的枝葉灑到地面時,像蕩漾的水面,如果是晚上,水面就變得神秘莫測。院子里還住了其他人,除了房子的主人,都是外地來的,他們整天忙碌,像生活充滿了無盡的樂趣。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也像我一樣時常想著死亡,還是把死亡當成風景,偶爾看上一眼。我們生活在一個院子里,卻很少交集,我的存在與否對他們並不重要。小丁死後,我就成了一個人,一個在孤獨中淪落的人,除了工作,我無所事事,整天在街上閑逛。這個城市像一個巨大的迷宮,永遠也逛不完,雖然它有一個客觀上的尺寸,對我卻沒有實際意義,它的輝煌跟歷史也同樣與我無關,我只是它龐大軀體里的一個寄生蟲,一個單細胞生物,我做的也只是一個單細胞生物的夢,死了,也不過是一個單細胞生物的死,無論我在它的肚子里,還是被它像一坨大便排泄出去,都改變不了什麼。我只是存在中的一粒灰塵,死亡只有指向我時才有效,但人們總是喜歡誇大其詞,喜歡堂而皇之,彷彿死亡可以感同身受,彷彿在死亡之外還有別的什麼存在。於是我們看到,活著的人為死後處心積慮,並給已經死了的人開追悼會,用溢美之詞蓋棺定論,燒紙,上墳,瞻仰遺容。於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躺在棺材裡還不忘裝成一個好人,我走了,你們要好好活下去。其實他死了,與他同時存在的一切也都隨之死了,只是他沒有勇氣說,我死了,你們也都去死吧。

無論多少人死去,大街上的人總是存在著,這些像雨後的蘑菇從地里冒出來的人群,更像是濫竽充數,他們都內心虛弱,你只要大喝一聲,他們就原形畢露,成為一隻只落荒而逃的老鼠。我們都是老鼠,因為鼠多勢眾,給了我們活著的信心,即使面對死亡,我們也喜歡鼠多勢眾一起死,彷彿自己的死被別人的死掩蓋,也就不曾死了一樣。

晚上我獨自坐在柿子樹下,屁股下的石板微涼,像坐在水面上,身體隨著樹影搖晃,有一種出世的恍惚。從我的左鄰右舍傳來吵鬧聲,做飯聲,挪動傢具聲,如果時間夠晚,還會有做愛聲,伴著蟲鳴和夜風,提醒我還在人間。當一切響聲歸於沉寂,我便聽到自己身體發出的聲音,微弱如蟲子啃食樹葉,我便會驚異,覺得生命正在我的身體里啃食我,直到沒得啃了,我就變成了一堆骨頭,為了不使人驚駭,我用衣服把骨頭罩起來,在我的骷髏上貼上一張紙,上面畫著人的表情,一覺醒來,滿街都是這樣的人。

記不清什麼人說過這樣的話,大意是,對一個人是活著的信念,對另一個人卻是很好的死的理由。有死的理由的人死了,沒死的理由的人也死了,生命是一個過程,卻不一定完整,它隨時隨地都可能突然中斷,讓喜劇成為悲劇,悲劇變成喜劇,讓人生變得捉摸不定。基於此,無論生活中上演的是悲劇還是喜劇,我都無動於衷,我覺得活著其實是一個垃圾劇,我們都是垃圾。我是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可惜像我這樣的人不多。

你可以說我內心陰暗,我不否認,當我把自己的生命看的比鴻毛還輕,卻要我把別人的生命看得重於泰山,這是虛偽的扯蛋。這世界上到處充滿了虛偽的扯蛋,所以它看上去很美,其實它的骨頭已經爛了,爛成了一泡大便,臭不可聞。而死或許是唯一乾淨唯一純潔的,我想死,說明我還不是不可救藥。

那天我又在街上閑逛,一個人冷不防的站在了我的面前。開口對我說,你想死嗎?我以為他在挑釁,想發作,但從他的眼裡我看到了真誠。於是耐心聽他講述,他說他注意我很久了,直覺告訴他,我們是一路人。

我們就近在一家銀行門口的台階上坐了下來。他談起他要說的那件事,他說這件事他想了很久了。打小聽大人們說,好死不如賴活著,那時他小,不懂什麼是死。記得家裡養過一隻貓,有一天,他看到它樣子痛苦的蜷縮在牆角,他問大人,大人說,那隻貓中毒了,就要死了。死了怎樣呢?死了就不再痛苦了。那我們為什麼不幫它快點死呢,快點死不就快點結束痛苦了嗎。大人說,我們沒有權利決定它的生死。可我們不是已經知道它要死了嗎,而且也知道它的痛苦,他心裡仍然不解。等到長大,他了經歷很多人的死去,知道了死是一件必然的事,沒人能逃脫。既然無法逃脫,又何必賴活著?讀書後,他在書上讀到的都是對活人的讚美,即使死,也要死的轟轟烈烈可歌可泣。可事實上,大多人都在無聲無息中死去,有的還帶著恥辱,比如自殺的人,死後也被人指責。他想,一個人連自己的生死都不能決定嗎?既然人死之後都化為烏有,無聲無息的死跟轟轟烈烈的死又有什麼區別?這些與死有關的問題折磨著他的腦子,迫使他慢慢喜歡上了與死有關的事物。一個夏天,他在河岸上遇見一具赤裸裸的屍體,它蒼白的像一張沒有字跡的紙,他感到有種親人般的親切,讓他久久不能釋懷。他也曾一連幾個小時守著一隻狗的屍體,看蛆爬進爬出,像一個科研工作者一樣專心致至。愛屋及烏,他也喜歡上了花圈,喜歡觀看送葬的人群,喜歡上了聆聽哀樂。他流連於墓地,看墓碑上死人的名字,彷彿在從遙遠的地方向他發出召喚,驀然心頭響起了哀樂,給他的心靈帶來慰藉。他從秋天的落葉中聞到了死亡的氣息,令他心醉神迷。他偷偷潛入醫院的太平間,陪伴屍體在寒冷中感受著安寧。他也談論死亡,讓一切與死亡有關的詞語在空氣中激蕩。當別人因死亡而恐懼時,他在死亡中發現了美。他想,生命不該是對死亡的等待,而是迎接。

為了迎接死亡他準備了幾年的時間。起先,他在網上接觸到了一些有自殺想法的人,他們交流想法,討論可行的自殺方式,達成一致後,他們準備了木碳。總共四個人,如約來到指定地點,在最後關頭他反悔了,他不是怕死,是怕失敗,他怕被人施救後成為植物人,更怕一旦倖存而被人定為幫凶,他就會失去自殺的自由。所以他臨陣脫逃,他要選擇一個穩妥的方式。後來那三個人自殺成功了,他不後悔,他覺得自己還需更多的經驗積累。之後他開始組織自殺,但從不參與其中,在組織自殺的過程中,他漸漸醒悟,他追求的是可以呈現死亡之美的自殺,而這需要他耐心摸索。這讓他厭倦了跟那些有自殺想法的人交往,他發現,他們雖然都抱定了死心,但初衷卻是厭世,而他不同,他是因為喜歡上了死亡。他開始苦思冥想另闢奚徑,終於給自己的死亡設計了一套近乎完美的方案,而在這個方案中,他需要一個兇手。

在尋找兇手的過程中,他接觸了各種各樣的人。有的人開始時信誓旦旦,臨了卻對他進行揭發。有的人牛皮吹的天大,事到關頭卻臨陣脫逃。所以他開始變得謹慎,不再唐突,也不輕信別人,而是默默在人群中選擇目標,經過長久的細心觀察,他確定,我就是他尋找的兇手。

我是活的不耐煩,但從沒想過當一個殺人兇手。雖然他說的很誠懇,我還是心生猶疑。他看我猶豫,口吻平靜的說,你跟我來,只要你看過了我為自殺設計的方案,我想你絕不會再有遲疑。我不置可否,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還是跟他一起走了。

沒多久我們就離開車水馬龍的大街,拐進了一條小巷。小巷像一根腸子曲折蜿蜒,兩側是低矮破敗的房屋,像土埋半截的老人,與大街上的景象對比鮮明。走到小巷盡頭,眼前豁然出現一片長滿荒草的空地,如同連在盲腸上發炎的闌尾。在一片荒草中,有一座塌了一半的房子。我奇怪他是如何發現這個隱密的地方,在這個有帝王氣的城市,它就像一身龍袍上爬著的一隻虱子,令人驚訝。我們穿過草叢來到房子前,房子塌掉的半邊堆著磚石瓦塊,剩下的一半還算完整,沒有窗,在原來是窗子的地方用磚封著,一扇看起來還堅固的木門油漆剝落,顯得斑駁。他打開門,我跟著走了進去。

雖然陽光順著敞開的門湧入屋子,因為沒有其它供陽光進入的門窗,冷不丁進來,眼前還是有些烏漆麻黑的。我適應了一會兒,才看清,這不過是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地面由碎磚鋪成,牆角和屋頂的橫樑上掛著很多落灰的蛛網。他指著右邊的一道門說,東西就在裡面。說著從門上的橫樑處取下一根蠟燭,用打火機點燃,蠟燭舉到頭頂,他的頭上便出現了一片閃爍著微紅的光暈,在光暈的籠罩下,他彷彿畫中的佛祖。他拉開門,我跟著他進了裡面的屋子,像被他引領的一個佛家弟子,同樣被引領進來的還有一小片陽光。因為光線欠缺,屋裡的景象很難一下看清,只能靠著他高舉的燭光的指引,像慢慢揭開一位神秘新娘的面紗。雖然我對自己的語言表達能力頗為自信,對眼前所見一切,卻無法確切而又細緻的描述出來。我只能籠統的說,初看它就像古代擺著各種刑具的刑房,隨著對細節的觀注,你不得不以一個欣賞者的口吻驚嘆,它更像一個現代的裝置藝術品。雖然接下來他對這個刑房或藝術品進行了詳細的講解,我仍無法對它進行完整的描述,為了不讓蹩腳的語言使它受到損害,我能傳達的只是我的感受。在我看來,它是一個近乎完美的自殺裝置,或對死亡過程的絕妙設計,一個絕無僅有的創造物,出自撒旦之手而非上帝。以前所見都是人們為活著處心積慮,即使是處決犯人,也多是簡單粗暴,從沒見過有人為死亡創造出如此有想像力的設計。這讓我突然對他產生了敬佩之情,他當然也充滿了自豪,彷彿他即將面對的不是死亡,而是永生。他自豪的指著鋪滿地面的大理石說,最後,我身體里的血會像涓涓溪流一樣從我的身體流出,在光滑的大理石上自由流淌,像蝴蝶打開的翅膀,而我的身體將隨著血的流出一點點蒼白下去,成為一具光滑潔凈的蠟像,就像那個夏天我在河岸上看到的屍體一樣。他不會使你感到死亡的恐懼和不安,它已超越死亡抵達了美,這就是我汲汲追求的結果。對於多數人生是喜悅的,對於我,死亡才值得讚美,他們為活著而掙扎,我卻擁抱死亡,他們在死亡中結束,我在死亡中開始。他的話讓我感動,並為自己的庸俗和怯懦自慚形穢,他已超出了我對自殺者的認識,他更像一個先知,或一個挑戰者,一個當代的普羅米修斯。敬佩之餘,我說出了內心的疑惑,我說,在我看來,死不過是生的終點,一個自然的過程,死的無聲無息跟死的轟轟烈烈並無實質的差別,我們只要順其自然即好,又何必過於糾纏。他翹起嘴角,像是冷笑著說,生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但死可以,這就是自殺的意義所在,它是對生命本身的升華和創造,讓你在度過漫長曲折的生命之夜後,以超越的姿態將自己的生命一瞬間投入到永恆的黎明中,至此,你就不再是生命的奴僕,而成為它的創造者。他先知一樣的話,使我茅塞頓開,但當他提出要立即實行計劃時,我還是不由的膽怯猶疑起來。為了掩飾膽怯,我說,既然這個設計已近乎完美,你為什麼不自己啟動它,何必非得處心積慮找一個兇手。他說,你說的對,我完全可以憑自己控制它,在我的不斷改進下,它已自如的像我的一條手臂。以前我的確需要一個人協助我自殺,但現在我需要的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旁觀者,也是我設計的一部份。你要做的只是目不轉睛的注視發生的一切,沒有你的注視,這一切就毫無意義,就像沒有上帝,人的存在只能是荒謬的一樣。有的人殺人越貨,有的人鋌而走險,有的人搞革命,在刑場上他們不可一世的昂起頭顱,面對看客大呼二十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為什麼?因為他們在看客的目光里憑著死亡完成了對生命的超越。不過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現代社會,我們已經失去了公開表現死亡的機會,犯人的處決變成了私密,甚至取消了死刑。表面看,這是對生命的尊重,是一種人道主義,實質上是對死亡意義的取消,死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符號。當人們不在追求死亡的意義時,生命也就同時失去了意義。在這個對死亡諱莫如深無所欲求的時代,我們不過是沒有存在意義的商品和符號,這正是我所要超越的,也是我需要一個旁觀者的意義所在。他的話使我感到震驚,我瞠目結舌的看著他。他接著說,這對你來說也不是沒有好處,從我的死亡中你將獲得勇氣,有比觀看別人的死亡更能振奮人心的嗎?我承認,從他的話中我看到一個洞察了人心的智者,我想不出違背他意志的理由。

這事至今已過去了半年,我還活得好好的,這讓我對自己充滿了鄙夷。有幾次我根據記憶找過那個塌了一半的房子,結果一無所獲,我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進一步我懷疑這只是我做的一個夢,根據夢中的情景我複製了那個自殺裝置,可惜總是不夠完美,像缺點什麼,我想只要我能把它完美複製出來,我就可以馬上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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