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文学《更衣室女人的告解》试读─压抑寂寞心灵的告解
初识作者章缘的文字，竟已经是二十年的精选辑，而这一初见，就爱上了。
读她的文字，有种压抑闷湿的情感，在心里慢慢漾开，她笔下的人物既平凡也不平凡，她/他们不是英雄，每个人在自己的人生里，就是尽著自己的本分，守住了外在的道德约束，但内心的奔腾却如滔滔江水，那些苦痛或压抑，于每个夜里、清晨，在心里奔放，谁说不比肉体的痛更巨大，而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继续努力过著自己的日子。
章缘长期居住海外，早期住在美国，后来搬到上海。她的经历让她有著不同的视角，她用华人的心与文化浸润，看待身处异地的处境，但并非是一种向外对抗的，或是严词诉说集体文化的歧视或争战，相反的，她的文字观照的，是人物与其身边小众人们的互动，通常范围并不大，而描写得深的，是一个又一个密密藏著的内心世界，她像剥洋葱一般，用一种隐晦充满譬喻的聪慧清简文字诉说，每剥一层，还是密密用网子柔焦罩著，有心人才解读得出来，每个有心人的解读，也不见得是她(或角色)心中所想。她的角色们，有时在整篇故事后，仍维持一样的生活，但读者确切体会到，他们的内心有著甚么截然的不同了，但他们，仍预备带著这些汹涌，内心奔腾但外表沉默的继续生活或死去。
从书名《更衣室女人的告解》就可以窥见些许压抑，这其实是章缘两篇短篇小说篇名的汇合，我觉得取得甚为巧妙，是非常很有意思的书名！〈更衣室的女人〉是章缘二十年前获联合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奖首奖的成名之作，也开启了她每几年就出版一本短篇小说集的出版之路，她在自序中说著，有些读者其实对她的印象，仍停留在〈更衣室的女人〉，不知她还有许多新作。而〈告解〉则是近期的作品，两者串连一起，仿佛像这位更衣室女子二十年后走出更衣室，对读者的告解，多么美丽的连结。
阅读起来，〈更衣室的女人〉的笔触相较后期作品年轻许多，年轻少妇主角虽然心中藏著心事，但她在水中如鱼如箭般优游，好有力量。到了〈告解〉，一样让人触动的文字，多了一股岁月淬砺的深刻，故事主角经过了几十年的磨折，热情点点滴滴包藏在心从不曾宣泄，她当每年一刻的相聚，是滋养一年心灵的养分，伴随她度过看似无滋无味的岁岁年年，但总是聆听告解者最后成为想告解的那个人。故事里的转折，总在平静的文字中藏著激昂，每读一篇，我总要喝口茶、深呼吸几口，重新整理一下自己，才能继续阅读。
她用慧黠的眼，看著这些城市里头的小人物，各自寂寞的心，各自汹涌却为人不知的情绪与潜藏的情欲，这二十个故事里，通常没有极大的冒险，或是极美好的结局，就如我们身边可能碰到的每一个人，但就是这些平凡织就人生。
这二十篇短篇小说，依照出版顺序排列，因此，读者仿佛也跟著爬梳不同年岁不同心境的创作者心路历程，清楚看见了由美国到上海地域的流转。而笔下的角色年纪，也由年轻少妇往中年妇女移动。小说本就是一种创作，无谓真实，也不需去探问哪些为真、哪些为假。就像在我自己书写的故事里，所有都是假的，但想要宣之于文字的情感很真，那些在我笑容底下的，那些被压抑在温柔背后的，所有我当面说不出口的，透过文字来说。
这些故事探触各种主题，有些有著相似的基调，譬如在沉闷的夫妻关系中，其实不爱丈夫的妻，保持著一种行礼如仪的距离，又或者，两人的关系已经没有激情，夫对妻而言，仅剩提供经济支援的功能。在心中，常有个旧时难忘遥不可及的人，让她悄悄投注自己的情欲。又或者女子总是对长自己一辈，甚至两辈的长者动心，虽然他们身体已如槁木，但沉淀几十年的风霜经历，深厚文化涵养，却让女子忍不住心动。
有些元素经常出现，譬如运动，譬如梦，譬如年长文化素养丰厚的书法老师，或舞技高超体态优美的舞蹈老师，譬如女女之间的恋情，也有异国不同种族的文化冲突。我看见运动种类随著不同时期的转变轨迹，虽然作者可能不见得如此想，也或许我未读过更多作品，只单凭阅读这集子中的选文生出的想法，不过我自己倒是有些感触。在最早期的作品〈更衣室的女人〉中提到的运动是游泳，这个运动是个人的，故事主角与她情欲投射的那个人，亦没有实际的交流互动，只在梦中，在意识管辖不到的地方，潜意识出来发声，去告诉那个意识还未意识到的女人。而水的意象、汗湿或未干的身体，勾著挑动著情欲神经，更衣室中一丝不挂坦诚相见的肉体，更显性化压抑心情，稍后的〈大水之夜〉中，淹水伴随可能受到侵犯的恐惧与不安，血与雨与水交融，来自男子的、女子的、上天的不同的液体，交融来自大自然与人为的不同的灾害。
其后的作品，多为双人运动，常出现羽球、乒乓，可以看见肉体挥洒著汗水，因不断训练，身上有著结实的肌肉曲线。而互动中你来我往，你攻我受，必须争个你赢我输的较劲较技。除此外，也常出现双人舞蹈，探戈、伦巴、拉丁...，虽依旧是双人运动，但从相互竞争变成相互配合，身体距离也从隔著球桌、球网，瞬间拉近到进身贴合，腰贴著腰，手牵著手。情欲互动与压抑更加一触即发，更近的距离，更模糊的界线，却更不明白彼此内心。
从二十年中精选出二十篇作品，自然篇篇精彩。其中我个人最喜欢〈媳妇儿〉、〈插队〉、〈两个妈妈〉、〈丹尼与朵丽丝〉以及〈告解〉。〈媳妇儿〉中逐渐失智的公公，看著彷如旧时情人的媳妇，忍不住叨念著他的媳妇儿回来了，媳妇儿一词一语双关，她们也在这样模糊与暧昧的界线中，不自禁的情欲互动。〈插队〉里曾旅居美国求学及工作的俊俏男人，回到上海工作，凭著流利英语及旅外经验，在职场上与情场上无往不利。但他心中始终记著第一次在国外柜台被要求不能插队的经验，他并非故意，却就是这样被那些人所认定。旅居期间所面对承受的文化矛盾与内心压力，插队是他心中始终放不下的情绪按钮。而插队一词在中国大陆亦有著另一层不一样的解释，事隔多年，即使物换星移移居上海，他的情绪，仍再度因为被他人指责插队而瞬间爆发。〈两个妈妈〉及〈告解〉中描写的都是女与女的感情，〈两个妈妈〉透过一个有问题的叙事者(狗)，以这个特别的视角，说著不能言说的情感。〈告解〉中看似面目平凡的中年女子，情感压抑了一生，在她听到「最喜欢」的好友，这次对她告解的秘密，她的压抑成了荒谬，反过来成为想要告解的人。〈丹尼与朵丽丝〉则是个相对单纯的故事，一如他们童年时曾扮演的罗密欧与茱丽叶，故事虽然短暂却动人。
章缘的作品运用譬喻实在精巧，一层又一层精致而充满珠玑，随著不同的生命背景，激荡出不同的可能体会。也引发即使在不同的时间空间国度中，那无数压抑寂寞心灵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