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20歲以後,沒有讀過金庸。

讀金庸都是在20歲之前,在課本與作業的間隙,在課堂與宿舍的片段,讀的昏天黑地。那種如癡如醉的快感,許多人都曾有過。如今金庸逝世,網上一片追悼,關於追憶的文字,並不缺我這一篇。並非憑弔金庸,僅僅是憑弔自己的青春與往昔。更何況,金庸先生僅僅是肉身消逝,他創造了一個完整而自足的武俠世界,影響了幾代人,有華人的地方就有金庸。他已經超越了生死大限,通過文字抵達永生。

△昨天,武俠泰斗金庸逝世,享年94歲

金庸精研佛法,關於生死,早已看透,對他來說,不過是一扇簾子垂下來,大夢一場,從死亡中再睜開眼。

小時候經常與一羣少年討論金庸小說中的人物,誰的武功更強,哪個女子更美,關公戰秦瓊,亂點鴛鴦譜。那時我們熱衷於此,爭論得面紅耳赤。

如今,少年夥伴都零落江湖,金庸先生也已仙逝。我成了一個靠吃喝度日的光頭中年,寫美食、搞晚宴、探食材,在美食美酒的江湖中,興風作浪。

既然是江湖,就有恩怨。在中國的語境下,“美食”無法獨活,總是和飯局和人聯繫在一起。哪怕姑娘、飯局、老男人都成了某種意義上的貶義詞,我依然喜歡飯局的熱絡,交談的自在,微醺的情誼。

萬物皆可成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日日不休的飯局,飯局會演化成酒局,酒局變成人情局。年紀稍長,自然會對四面八方的飯局心生厭倦,食物猶如江湖漂泊的兵刃,暗藏刀光劍影。偶爾平地摳餅,飛花摘葉,自己在腦海裏幻想一場江湖飯局,誠邀那些金庸書中人物,前來赴宴,將會是怎麼樣一種光景?

如果選擇場地,就在聚賢莊吧。喬峯尚未改叫蕭峯,一場惡戰之前片刻寧靜,是夜,莊內燈火通明,正在等待江湖豪傑一個個入場。

喬峯自是第一位,他如同在金庸武俠小說裏出場時一樣:“身材甚是魁偉,三十來歲年紀,身穿灰色舊布袍,已微有破爛,濃眉大眼,高鼻闊口,一張四方的國字臉,頗有風霜之色,顧盼之際,極有威勢。”有此一個英雄駐場,這頓宴席自然是顧盼生姿,有了主心骨。喬峯不單是戰神,也是酒神,吃肉喝酒,來者不拒,有他在,喝酒的事,我放心。

第二人我選清揚,他從思過崖下來,直接來到我們的酒桌。這位老者鬚髮皆白,恍如神仙。當然也少不了另外一位神仙,那就是洪七公。在金庸小說裏,洪七公是頭一號的饞人,人無癖則不可交,所有癖好之中,最妙的則是以饞爲癖。

插科打諢的必不可少,韋小寶最合適不過了。他不算豪俠,沒有那麼凜然,一眼望去不食人間煙火,但是的確算是一個好飯搭子。他生於揚州麗春院,自小見慣了觥籌交錯,交際應酬,自然在飯桌上是個舵手,有他在,不會冷場。在《鹿鼎記》中,俄羅斯使節費要多羅到北京,就是韋小寶作陪:“韋小寶陪着他嚐遍每碟菜餚,解釋何謂魚翅,何謂燕窩,如何令鴨掌成席上之珍,如何化雞肝爲盤中之寶,只聽得費要多羅歡喜讚歎,欣羨無已。”

在此時,我覺得需要有一個古龍小說中的人物做串場。有金庸而無古龍,就如同有高山而無流水。陸小鳳在此時可以走進屋來,他有四條眉毛,帶着壞笑。我一直在想,金庸小說裏的人物和古龍小說裏的人物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這難度勝過“關公戰秦瓊”,倒是陸小鳳有一樣喝酒的絕活,想來喬峯也做不到:

陸小鳳躺在牀上,胸口上放着滿滿的一大杯酒。

酒沒有濺出來,只因爲他躺在那裏,連一動都沒有動,看起來幾乎已像是個死人,連眼睛都始終沒有張開來過。他的眉很濃,睫毛很長,嘴上留着兩撇鬍子,修剪得很整齊。……陸小鳳還是沒有動,忽然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胸膛上的酒杯立刻被他吸了過去,杯子裏滿滿的一杯酒立刻被吸進了嘴,“咕嘟”一聲,就到了肚子裏。他再吐出口氣,酒杯立刻又回到原來的地方。”

下一位,自然是楊過,是斷臂之後的神鵰俠,早已一夜白髮,早已浪跡天涯,酒肉不在話下,人間自是年華。與他搭檔的,不是小龍女,我希望是風陵渡口一相逢的郭襄,摘取她16歲的豆蔻年華,那日一別,一別兩寬,不想就是一輩子的心事。圓郭襄一個夢,叫他們在此間重逢,郭襄從手中掏出三枚金針。

△希望美食做媒,圓郭襄一個夢,叫他們在此間重逢

郭襄作爲少女,自然撐不住場子,可以撐住場子的是風四娘。風四娘也是從古龍書中前來赴宴的來客,她風塵僕僕,永遠三十三歲,她坐在其中,周圍都安靜了下來。在古龍的小說裏,風四娘“騎最快的馬 ,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利的刀,殺最狠的人。”

她懂得在什麼樣的場合中穿什麼樣的衣服,懂得對什麼樣的人說什麼樣的話,懂得吃什麼樣的菜時喝什麼樣的酒,也懂得用什麼樣的招式殺什麼樣的人。她懂得生活也懂得享受。像她這樣的人,世上並不多,有人羨慕她,有人妒忌她,她自己對自己也幾乎完全滿意了;只除了一樣事——那就是寂寞。

無論什麼樣的刺激也填不滿這份寂寞。

既然如此,就叫這場如煙火般燦爛的飯局,填充一點寂寞。

就叫黃蓉去後廚做飯去吧。少不了的叫花雞,“將雞內臟洗剝乾淨,卻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團泥裹住雞外,生火烤一會兒,不多時,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溼泥乾透,剝去幹泥,雞毛隨泥而落,雞肉白嫩,濃香撲鼻。”

△洪七公吃了黃蓉做的叫花雞後,取出鑲金的鏢來做酬

自然還有玉笛誰家聽落梅,“由五種不同肉類分別配對,每條肉條均由四條小肉條拼成,肉只五種,一條是羊羔坐臀,一條是小豬耳朵,一條是小牛腰子,還有一條是獐腿肉加兔肉,但豬羊混咬是一般滋味,獐牛同嚼又是一般滋味,若次序變化不計,則共二十五變,合五五梅花之數,又其形如笛子,故稱之。”

△上圖是二十四橋明月夜,下圖是玉笛誰家聽落梅

壓軸主菜則是二十四橋明月夜,“先把一隻火腿剖開,挖了二十四個圓孔,將豆腐削成二十四個小球分別放入孔內,扎住火腿再蒸,等到蒸熟,火腿的鮮味已全到豆腐之中,火腿棄去不食。黃蓉運用家傳蘭花拂穴手,十指靈巧輕柔,運勁若有若無,將之削成二十四個圓球。”

大家觥籌交錯間,黃蓉又默默端上來一道好逑湯,“碧綠的清湯中浮着數十顆殷紅的櫻桃,又飄着七八片粉紅花瓣,底下襯着嫩筍丁子,紅白綠三色輝映,鮮豔奪目,湯中泛出荷葉清香。櫻桃核已取出,另行嵌了別物,卻是斑鳩肉。”

△好逑湯

有好菜自然需要有好酒,需要尋一個好的侍酒師,最合適的人是祖千秋。但見他“五十來歲年紀,焦黃麪皮,一個酒糟鼻,雙眼無神,疏疏落落的幾根鬍子,衣襟上一片油光,兩隻手伸了出來,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他身材瘦削,卻挺着個大肚子。”

祖千秋最懂得喝什麼酒用什麼杯的妙處:

喝汾酒當用玉杯,唐人有詩云:‘玉碗盛來琥珀光。’可見玉碗玉杯,能增酒色;關外白酒,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飲,那就醇美無比,須知玉杯增酒之色,犀角杯增酒之香;飲葡萄酒,當然要用夜光杯了,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後,酒色便與鮮血一般無異,飲酒有如飲血;至於高粱美酒,乃是最古之酒,須用青銅酒爵,始有古意;至於那米酒呢,上佳米酒,其味雖美,失之於甘,略稍淡薄,當用大斗飲之,方顯氣概。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強可用,但已有衰敗氣象,至於元瓷,則不免粗俗……“

一杯一杯又一杯,明朝有意抱琴來。酒菜酣處,自然需要一些聲音。但見莫大先生出來弄一曲《瀟湘夜雨》,何足道一襲白衣,奏了一曲琴,引來鳥雀和鳴;最後出場的自然是一曲《笑傲江湖》,劉正風與曲洋合奏一曲……

如此一宴,你覺得如何?我也是心神搖動,心嚮往之,細細看這江湖飯局,忽然心生異樣,這感覺是一場阿里巴巴的年會飯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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