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政協委員的提案

「一、在本會會議上有表決權、選舉權和被選舉權;……這是何意?」張岱一邊看著劉大霖給自己的《政協委員章程》,一邊不時抬頭詢問在座的政協委員。「澳洲人說,縣裡的政協委員可共同推舉兩位大家信得過的委員去省里開會,當省政協委員;老夫得蒙縣裡諸位同僚抬舉,和劉老爺(劉友仁)多次參加省政協會議。」劉大霖回答道。張岱道:「二、密切聯繫群眾,了解和反映群眾的願望和要求;這『了解和反映群眾的願望和要求』似乎和大明鄉紳的差事差不多啊?」黃守統道:「是啊,我們這些政協委員大多原本是前明的鄉紳。」

張岱道:「三、通過本會會議和組織充分發表各種意見、參加討論國家大政方針和該地方重大事務;四、對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工作提出建議和批評;五、對違紀違法行為檢舉揭發;……這還真有點像大明的言官啊,爾等這些向這髡……哦,是大宋朝廷上過哪些摺子?」

「我向首長們檢舉過幾個書吏貪贓枉法,大宋朝廷二話不說就把那幾個書吏下獄。」劉友仁笑著說道。秋賦事件後,劉友仁逐漸發覺澳宋很注重「廉政」,在反腐方面多提議沒啥政治風險,因此把一些自己聽到的腐敗風聲利用政協會議向元老反應。至於其中有多少是劉友仁首先揭發的,有哪些是十人團告密後又從劉友仁這裡得到旁證,劉友仁就不知道了,他真以為這些全部是自己檢舉的功勞。「老朽去年向大宋朝廷上書開科舉以收天下士人之心!」劉大霖也面帶得色的說道。由於珠三角反擊戰後伏波軍又退了回來,不僅成功麻痹了北京朝廷,也讓劉大霖等一些海南士紳對澳宋的前途產生過疑慮,搞不明白是伏波軍兵力太少打不下廣東還是「首長們」缺乏奪取天下的野望。劉大霖因此長期對澳宋政權持觀望態度,在政協會議上沉默寡言,只是拍手稱好。一直到去年,伏波軍打下了廣州,劉大霖才對「效忠大宋」積極起來,提了不少自以為是的「金玉良言」,其中第一條就是開科舉。不久之後澳宋有了第一次面向全社會的公務員考試,劉大霖誤以為這是自己提案的功勞。「老夫向大宋朝廷上書多多蓄養馬匹,多多打造鎧甲,配以澳洲火銃,建鐵甲騎射大軍,早日奪取天下。」黃守統也提到了自己所提的「良策」,但由於伏波軍一直沒有出現「鐵甲騎兵」,他說這事的時候面帶憂鬱。「不才也曾上書大宋朝廷」,眼看著討論氣氛熱烈起來,李孝朋也吞吞吐吐說起了自己的提案,「只要雙方合意,……嗯……,利息不論高低皆為合理,朝廷不該干預……」「李掌柜,這種混賬摺子你也好意思說,哪怕在前明,你那『利上起利』也是要治罪的。」劉大霖馬上呵斥李孝朋。「劉老爺,首長也說過『市場選擇』,只要雙方合意,我的房子賣多少價錢都是合理的,放貸也應如此,我不過是響應首長的號召而已。」李孝朋反駁道。「那澳洲人的元老院更改了律法嗎?」劉大霖冷笑道。「這……我想首長們慢慢會想明白的,當初澳洲人也曾多年不開科舉,如今不是開了嗎?」李孝朋紅著臉說道。雖然古代高利貸很黑,但封建王朝為了統治的穩定也大多立法禁止高利貸,明律規定:「凡私放錢債及典當財物每月取利並不得過三分,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利;違者笞四十,以餘利計贓,重者坐贓論罪,止杖一百」。也就是規定不管時間長短,利息總量上限是本錢的100%,違反的人要抽鞭子、打板子。在饑荒時節,地方官府甚至要求一些積穀較多的大戶減息向自家佃戶或其他缺食人戶放貸。當然,隨著明代官府對社會控制力的不斷衰退,以上政策早就名存實亡了。

而元老院在利率方面倒是沒有規定利息不得超過本金,但要求年利率不得超過20%,而且嚴格執法,當初瓊山縣地主為了抓逃亡佃戶「還債」而「被首長打板子」的事情可是讓不少海南地主噤若寒蟬。為此李孝朋想了不少辦法規避法律,例如在借條上多寫借款數量等等,但始終有風險。因此當他發覺元老院並不反對他高價賣房後,由他那在那芳草地上學的弟弟代筆替他寫了一份充滿現代辭彙的提案,高呼「金融創新」和「利率市場化」的口號,試圖將自己的高利貸生意合法化,可惜至今沒有任何迴音。

剩下的幾個政協委員也紛紛提到自己對「大宋朝廷」上的「奏摺」,有提議澳洲人留髮髻、穿「漢服」以示「華夏正統」的;有提議廢除簡體字改用繁體字的;有說「髡女」穿著暴露、有傷風化的;還有要求廢除「累進稅率制」以鼓勵「勤儉持家」的……當然,其中絕大多數提案都沒迴音,甚至還有政協委員暗中被首長「召見」,要他以後「少發這種無聊提案」,但並不妨礙他們在「江南名士」張岱目前裝逼,顯得自己「很受大宋朝廷的器重」。當然,張岱也不是傻瓜,根據他在廣州和臨高的見聞,很快發覺除了劉大霖、劉友仁等少數人的少數提案,其他的提案似乎不見澳洲人「納諫」。最詭異的是,這些人總是說「首長」云云,「元老院」云云,就是不見他們提「大宋皇上」,這味道有些不對啊!「諸位,請靜靜,」張岱揮手示意,「你們說的『首長』在大宋官居幾品?這『元老院』可是大宋的『內閣』之意?請問當今大宋的『皇上』的年號是……」說到這張岱還稍微停頓了一下向南舉手抱拳行了一禮,倒不是他此時真的心向大宋了,而是長期的儒家禮教使他不敢在一群「大宋言官」面前「無禮」,「諸位之中,誰可曾有幸面見大宋聖上?諸位的奏摺應當是呈送給大宋皇上的吧?」頓時,原本有些喧鬧的談話戛然而止,眾政協委員面面相覷,突然發覺自己長期以來似乎遺忘一件很重要的事。第十四節 澳宋的政體這些政協委員們所遺漏的重要事情就是,現在的「大宋皇帝」是誰?其實也難怪他們會忘了「大宋皇帝」,這些臨高的士紳是看著穿越集團如何逐漸從幾百人的規模逐漸發展壯大的,對穿越集團的底細知道的比較清楚,知道臨高這裡真正做主的是執委會和元老院。因此,他們不會像儋州典史殷承世、佛山錦衣衛試百戶林銘等對「澳宋」不熟的新投靠者那樣,一開口就高呼「大宋皇上萬萬歲」,在長達八年的交往中也早就習慣了只知有「執委會」、「元老院」而不知有「大宋皇上」的政治狀態。最關鍵的是,他們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想到「髡賊」真的能「坐龍庭」,只是把澳洲人當成「草頭王」。

最早見到「澳洲人」的時候,他們只當是一股中等規模的奇怪海賊跑來搶劫。之後他們發現「髡賊」不搶不濫殺,還積極剿匪、發展經濟、救濟災民,給臨高各路官紳帶來很多好處,於是將「澳洲人」當成類似苟家莊這種有「海賊」背景的土豪暴發戶,不僅以「百仞村」的名義給予一定的合法地位,在稅收方面也給予縉紳階層才有的優待(按照500畝土地與50人口的規模報稅),還跟澳洲人積極商討「上書內附」等「招安」事宜(穿越眾內部爭論後決定拒絕)。

再之後的澄邁大戰,「澳洲人」取得讓他們目瞪口呆的勝利,但他們也只是把澳洲人當成「瓊州王」,還是沒想過「澳洲人」能「奪取天下」。當年珠三角反擊戰時進攻廣州又「退兵」的事,也讓「髡賊」在澄邁大戰時樹立的「威望」消散了不少。在很多海南官紳看來,這件事要麼是伏波軍人數太少打不下廣州,要麼是「髡賊」們「胸無大志」沒想過「逐鹿中原」,未來的出路多半是像鄭芝龍那樣「殺人放火受招安」。澄邁大戰後一部分海南官紳對「大宋」的「求官熱」,也隨著珠三角反擊戰的落幕與元老院對他們的冷麵孔而迅速冷卻下來。一直到伏波軍打下廣州,再加上有一部分士紳子女從芳草地畢業「進了大宋官府當差」,他們對「大宋」的政治熱情才真正高漲起來。在他們看來,能拿下廣州就有希望拿下整個兩廣,將來即使不能「問鼎中原」,也能長期割據兩廣維持一個「小朝廷」。而他們的兒女已經做了澳洲人的官吏,真的有希望成為「從龍之臣」。因此在佔領廣州後,政協委員們興起了一股「提案」的熱潮。然而正當「大宋」在迅速「開疆拓土」,越來越像一個「朝廷」而不是一群海賊自封的「草頭王」之際,張岱的一系列提問使在座的政協委員們恍然,自己對澳宋其實還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不僅從未細究「首長」、「元老院」等稱呼的概念,還將一個「朝廷」最重要的「國主」問題都忽略了。在現代中國,「國民」的概念早就普及,「皇帝」、「國王」等君主不是一個國家的政治必需品。但在古代「家天下」的政治環境下,「國姓」是必不可少的。西方是在法國大革命時才開始有「民族國家」的概念,革命初期路易十六夫婦也在干著「寧與友邦、不與家奴」的勾當。而中國一直到20世紀初,「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依然被大多數中國人認為不是「人話」。

然而這臨高政權的「國姓」是什麼的問題讓在座的幾位政協委員犯了難。雖然他們知道臨高這裡沒有「皇上」,一切由元老院做主,元老院又以元老院主席為首,但元老院主席到底算不算「大宋皇帝」他們吃不準。從「文主席」和平讓位於「王主席」一事來看,感覺元老院主席更像是「首輔」的角色。至於傳說中遠在海外、虛無縹緲的「大宋皇帝」,也不知是否真的存在。而且當初很多臨高士紳都曾懷疑這批所謂的「澳洲人」是「流亡者」,大約不是黨爭敗陣,就是宮闈里的鬥爭失利,迫不得已駕著鐵船逃命來到大明,最後在堪稱窮山僻壤的臨高縣落腳,所以即使真的存在傳說中遠在澳洲的「大宋皇帝」,元老院未必會讓他們認傳說中的「大宋皇帝」為主。正當眾委員們互相大眼瞪小眼啞口無言之時,張岱再次開口提問道:「怎麼啦?諸位為何不語,我是否問了不該問的?」劉大霖嘆了口氣,首先打破沉默,緩緩說道:「以我等所見,這澳洲人不論各縣正堂,各部將領,各號掌柜,還是匠戶、樂戶的頭目,皆稱首長,應當是……澳洲人對『頭領』的俗稱,並無具體品級。至於元老院?古時稱呼老臣為元老,應當是……大明那邊的『閣老』之意,元老院應該確實是……大宋的『內閣』。」

「至於這大宋的皇上,似乎還遠在海外……」劉友仁想了半天,決定根據元老院官方的說法談澳宋的「國主」問題,接著向張岱簡要述說了真理辦公室所編撰的「大宋澳洲行在」的歷史。由於有一部分士紳子女在去年參加了在臨高進行的公務員培訓,因此培訓課程中關於「元老院歷史」的資料也讓政協委員們知道了一些。

張岱聽後驚道:「這算遙尊?既然大宋皇上遠在澳洲,那臨高所發之律法、政令豈不是矯詔?澳洲海路遙遠,與無君何異?」「即時大宋皇上身在臨高,恐怕也無法下詔了……」劉友仁繼續向張岱普及「元老院歷史」資料中關於「大宋皇帝徹底虛君化」的內容。「這不是……這不是……垂拱而治嘛」張岱原本想說「這不是漢獻帝嘛」,但很快發覺此話不妥,立馬改口。「垂拱而治,此乃古風,即使是大明那邊,昔日萬曆天子也曾長久不理朝政,由張相等多位閣老代天子牧民……」劉大霖馬上舉例為澳宋辯護。「張先生可曾聽聞昔日萬曆天子曾冊封豐臣秀吉為倭王?其實豐臣秀吉並非東瀛國主,聽聞真正的東瀛國主也是垂拱而治,已經數百年不問世事,由豐臣秀吉等權臣攝政……」黃守統也開口為元老院執政的合法性辯護,至於他為何知道日本那邊的國情,那是他跟某個去日本做貿易的元老閑聊時無意中知道的。「元老院沒有讓大宋皇上退位讓賢,可見諸位元老是要當諸葛武侯,這是天下少有的忠賢啊!」「要我說,大宋皇上早該效仿堯舜,禪位於元老院之中的有德君子。」其他幾個政協委員也紛紛附和,這些人都是靠元老院發財的,開始慢慢把扶持自己的元老當成「恩主」,因此紛紛開始為元老院歌功頌德起來,對遠在萬里之外的「大宋皇帝」完全不感冒。有的委員甚至想過給元老院主席送《勸進表》或黃袍,但此前「元老院主席」突然由「姓文」變成了「姓王」,使得他們有點搞不清元老院里的「大當家」究竟是誰,或者是否存在長久的「大當家」,只得繼續觀望下去。聽到這些話,張岱笑而不語,想起了黃宗羲在一次聚會上的驚人之語——「君主專制乃天下之大害」!跟多位東林黨人的「酒桌談話」與父親臨終遺言,大大削弱了張岱的「忠君思想」,使得他並不對「君權旁落」感到反感。他之前的驚嘆,並非驚嘆元老院「挾天子以令諸侯」,而是感覺元老院直接頒發法律與政令可能「程序不合法」,明代中後期文官集團的勢力雖然強大到有「君主立憲」的傾向,但在程序上還是需要皇帝簽字、蓋章,而澳洲人這裡居然更進一步,除了尊號和祭祀權,其他都被元老院奪走了。

「看起來,天子垂拱而天下治,這可能才是澳洲人富國強兵的真正奧妙。要是大明天子英明,早日將朝政徹底託付給東林君子代管,興許我大明早就中興了,不僅能掃除髡賊、建奴、流寇在內的各路亂黨,還能讓全天下的百姓早日過上好日子。」張岱心中不禁如此遐想。

跟中國歷史上某些幻想「民主萬能」的知識分子一樣,張岱也開始幻想「制度萬能論」,幻想單純靠改革政治體制來實現強國富民。雖然他很討厭某些東林黨人的虛偽嗜利,但對東林黨治理好國家還是蠻有信心的,畢竟作為東林黨人根據地的江浙地區是大明最富裕、最太平的地方,而很多地方政府的實際管理者是「紹興師爺」。張岱因此很有些優越感,覺得其他地方的大明百姓沒能像江浙百姓那樣過上好日子一定是那裡的讀書人不如東林黨聰明能幹,很多地方官府大量僱傭「紹興師爺」代理政務一定是他們不如自己的同鄉聰明能幹……第十五節 澳宋的強大實力張岱微笑著幻想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幾個關鍵詞:「倭國、虛君、善商賈、船堅炮利、海上霸主、髡髮……這些事怎麼那麼耳熟?」想了一會兒,他向諸位政協委員問道:「諸位,爾等有沒有想過,這所謂的『澳洲』,……其實就是……倭國之代稱?」張岱看著諸位政協委員的臉色,斟酌著字句,慢慢說道:「這些所謂的『澳洲人』,……其實就是……,當年五峰船主的餘黨?」眼見那些政協委員們沒有發怒,張岱慢慢終於鼓起勇氣說出了自己的疑問。此言一出,眾委員再度面面相覷,劉大霖問道:「張先生何出此言?」「依諸位所言,這大宋皇上的處境與東瀛倭王頗為相似,都是垂拱而治。而在數十年前,五峰船主汪直(應為王直,明史誤寫為汪直)和現在的澳洲人一樣是善商賈、船堅炮利、縱橫四海,我還曾聽家父提過,當年汪直還曾據倭國薩摩洲之松津浦,僭號曰宋,部署官署,咸有名號……」張岱開始一條條分析「髡賊」和王直海盜集團的共同點,別說用「宋」的旗號建國、設立官僚機構、築城練兵,就連在島嶼上建設根據地與自由港、發展海上貿易、霸佔海上航線收取保護費、進攻沿海城市收取「贖城費」等等很多元老院干過的事,都是當年以王直為首的「倭寇」(明代中期的中國海商兼海盜集團)玩剩下的,尤其提到「倭寇」也是「髡髮」。最後,張岱總結道:「諸位難道不覺得這些澳洲人在瓊州府的所作所為跟當年的五峰船主頗為相似嗎?」
明代大海盜王直
「髡髮」的「倭寇」

「張先生言之有理,然澳洲人大敗數萬官軍,攻佔廣州,在廣東各地開府建衙,兵威遠在汪直之上……」劉大霖回答道。

「當年五峰船主也曾擁兵二十萬,多次大敗大明官軍,浙、閩、粵等沿海七省無一不受倭患襲擾,倭國三十六島之夷皆其指使……但最終……最終還是……還是敗給了戚家軍。萬一大明過幾年又出了新的戚少保,這大宋……這大宋新朝又該如何應對?諸位……諸位又該如何是好?」張岱繼續一邊察言觀色,一邊慢吞吞的向諸位政協委員分析這澳宋政權的前景。雖然穿越者自我感覺良好的當自己是近代「洋大人」的翻版,但在張岱這種不知道中國近代史卻了解「倭寇」的人眼裡,「髡賊」似乎是「倭寇」的翻版,還是實力與威脅性小於「倭寇」的「弱化版」。嘉靖時代的「倭寇」不僅打遍中國沿海,一度兵臨南京,還一度把日本西南部變成了王直集團的「半殖民地」。跟「倭寇」當年的「霸業」相比,至今擁兵不過三萬,僅僅「襲擾」過廣東、福建兩省的「髡賊」真的有些不夠看。「倭寇」當年在戚家軍的打擊下和大明朝「招安」的分化瓦解政策下逐漸沒落了,後來雖然崛起了以「十八芝」為代表的新海盜集團,但最後依然是被消滅或招安的下場。因此張岱覺得將來髡賊的下場未必好於王直和鄭芝龍。
嘉靖朝「倭寇」(中國海商集團)的勢力範圍

「張先生所慮之事,吾等早就想過,但澳洲人的大宋跟汪直的偽宋不同,澳洲人糧餉之多遠在汪直之上,澳洲人火器之犀利也絕非倭寇所能匹敵?」黃守統微笑著說道。「昔日五峰船主也曾富甲天下、手握上萬火銃雄兵……」張岱介面道。黃守統道:「然而汪直可沒有能養活數十萬人的糧餉,也沒有日產十多萬斤鐵的大鐵廠,就算是昔日嘉靖天子在位之時,大明的戶部、工部每年所能提供的軍糧與鐵器都未必多過澳洲人現在的產出。」對於《臨高時報》上刊登的糧食與鋼鐵的產量意味著什麼,別的士紳也許只是感嘆澳洲人真會搞生產,但黃守統這個以「剿匪」起家的儒家軍事精英卻很明白這背後的軍事動員潛力。同時黃守統也感覺,澳洲人似乎還是過於「愛好和平」,既未利用手上的糧食擴軍幾十萬,也未將大多數的鋼鐵產出用于軍事,編練出一支在黃守統看來最適合這個時代「鐵甲火銃騎兵」。「澳洲人手上居然有這麼多糧餉、這些多鐵料?這糧食是瓊州府本地所產還是自南洋購入?」張岱奇道。如果說對於糧食因為先前在船上的讀報經歷而有點心理準備的話,澳洲人手上的鋼鐵產量之多也很讓張岱震驚,同時也很想了解清楚報紙上所提到的廣州商品糧來源。「既有瓊州府本地所產的,也有自南洋購入的。澳洲人不僅善商賈,也善耕種,很多薄田經過他們的天地會指導耕作之後,產量大增……」在農業方面跟穿越集團有過密切合作的劉友仁開始談起天地會在農業領域的技術奇蹟,最後提到澳洲人現在瓊州府的產業已經養活了多達二三十萬的「奴僕」、「長工」與「佃戶」,聽得張岱暗中感慨:「看起來澳洲人真有種田秘法,南洋也有大量糧食可買,難怪澳洲人能夠向廣州運那麼多糧食售賣。」

其實張岱能想到的,那些臨高士紳也早就想到了。臨高士紳里很早就曾有人懷疑過所謂的「崖山之後」是冒稱,因為歷史上打「大宋」旗號的勢力確實很多,不止是王直,元末農民起義軍也曾打過「大宋」的旗號,甚至連元順帝妥歡帖木兒在野史里都被說成是宋恭帝之子。就算這伙澳洲人真是「崖山之後」,在那些臨高士紳眼裡也沒啥高大上的——宋代由於政治鬥爭而爆出來的各種或真或假的黑材料,經過元明兩代的藝術加工,到了明末黑宋代君臣的段子和話本早就滿天飛了,事實上其中相當大比例的「黑宋」作品成熟於明朝(是不是故意的就不清楚了)。

提起宋太宗,明代底層百姓和大部分士紳首先想到的是「燭光斧影」;

提起宋真宗,明代百姓想到的是沉迷修仙與狸貓換太子;

提起宋徽宗,明代百姓想到的是那個和李師師鬼混、喜歡太湖石的敗家皇帝(來自《水滸》);

甚至連傳說中的宋恭帝之子妥歡帖木兒,明朝都有人寫詩諷刺——「至今兒孫主沙漠,吁嗟趙氏何其雄」。

宋恭帝與元順帝是親生父子???

皇帝都這副德行,大臣就更別提了,連被現代中國人評價較高的王安石,在明代百姓眼裡都是奸臣的形象,話本《拗相公》就講述了王安石辭官回鄉,一路上發現農婦以豬為拗相公,還有夜間其子自地獄回來求王安石放棄變法的橋段。宋神宗也因此成了親信「奸臣」王安石的「昏君」。這樣一個充滿黑歷史的朝代,在明朝人的眼裡真沒啥神聖性。

而且穿越集團剛登陸的時候,勢力弱小只有數百人,粗鄙無文,其中還有不少人在干著匠戶、樂戶的勾當,在臨高士紳眼裡實在「高級」不起來。因此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臨高士紳只是把所謂的「澳洲人」當成是一股有錢、能打的「洋夷」或海賊。對他們來說,對方的「大宋」身份是真是假並不重要,關鍵是對方是否能給他們帶來實實在在的利益,以及「澳宋」這顆「大樹」是否堅挺、能長期讓他們「乘涼」。在這方面,海南士紳對澳洲人經歷了一番從敵視、鄙視到友好、重視、崇拜的心路歷程。按照張岱、劉大霖、黃守統等儒家精英的政治觀,或者說是中國傳統農業社會的陸權思維。如果想要「坐龍庭」,最少需要三個基本條件,一是自身擁有足夠多的糧食與兵源,二是人數在幾萬以上的精兵與優秀的軍事將領,三是「開科舉以收天下士人之心」,而這三個條件很長一段時間內「髡賊」都不具備。以中國古代的經濟基礎,第一個條件意味著需要足夠多的肥沃耕地,或者足夠大的、適宜耕種的平原地盤。有了這種地盤,就能養活足夠多的人口,就有了足夠統一全國的軍糧與兵源。在中國歷史上這樣的地盤陸續由關中平原(漢唐時代)、華北平原(五代、北宋)和長江中下游平原(元明清時代)充當,這些地盤中的某個交通樞紐(長安、洛陽、開封、杭州、北京、南京)就成了當時中國的首都。當然,一個中國古代王朝起家的地盤如果不是關中平原、華北平原、長江中下游平原也沒關係,只要地盤的耕地與人口能夠供養幾萬以上的脫產精兵,軍事將領能征善戰,就能打下華北平原、長江中下游平原等東亞最主要的幾塊農耕區,然後就有了一統天下的物資基礎與人口基礎。例如遼東有開發時間超過3000年的大片耕地,有歷史長達上千年的鐵器製造業,從那裡誕生了遼、金、滿清等少數民族王朝。但偏偏在明代,中國沿海島嶼不具備這樣的條件。人口最多海南島也只有幾十萬人口,而且糧食不能自給,台灣更是瘧疾橫行,鄭芝龍等海主白送耕牛、種子、農具也沒能招攬多少饑民去台灣開荒。實際上以王直、鄭芝龍為代表的明代中國海商勢力之所以沒能成功參與中國大陸的政治博弈,主要原因就是缺糧——他們所能控制的沿海島嶼糧食產量不足,又沒辦法從日本和東南亞買到足夠的商品糧,無法養活大量的脫產軍隊。鄭成功更是「端著銀碗沒飯吃」——一方面他手裡的銀子多到沒地方花,另一方面他連十幾萬軍隊都喂不飽。而大陸上隨便哪個省的耕地與人口都能秒殺明代中國沿海島嶼上的耕地總和與人口總和。於是珠三角反擊戰後,伏波軍「退守瓊州府」的行為,讓海南士紳對澳宋軍事實力的可持續擴張產生了疑問。而且即使某個軍事集團打下關中平原、華北平原、長江中下游平原等大規模產糧區,如果不能讓統治階級的子弟進入國家政權,或者說是不能成功拉攏世家大族等地方實力派,大一統的封建皇朝依然無法維持。這就需要一種能讓統治階級合法上位管理國家政權的政治體制,這種政治體制在漢代叫「舉廉孝」或「察舉制」,在曹魏至隋初叫「九品中正制」,在隋朝之後叫「科舉制」。但偏偏很長一段時間內「髡賊」都沒「開科舉」,使得海南士紳們感覺「澳宋」不像一個「朝廷」而像一個「草頭王」。由於以上原因,即使是澄邁大戰之後,依然有很多海南士紳對「澳宋」的政治前途信心不足。他們也曾認為如果大明那邊出現了新版「戚少保」,或者「髡賊」內部出現類似當年「倭寇」那樣的內訌,瓊州府還是有可能重歸大明的,當然髡賊也有可能像鄭芝龍那樣被「招安」。如果運氣足夠好,大明看不上瓊州府雞肋般的賦稅,又不願或者出不起軍費,像放棄「交趾布政司」那樣放棄瓊州府,那「澳宋」的最好前途就是割據瓊州府,變成大明的「藩屬」。

由於以上的想法,大部分士紳曾經長期對穿越集團持觀望態度,一方面愉快的和「髡賊」做著生意,另一方面並不積極摻和「大宋朝政」。即使是那些跟澳洲人走得最近、經濟獲益最多的政協委員們,雖然由於在經濟方面的利益很希望「大宋」能「千秋萬代」,但也對「大宋」能否「一統天下」信心不足,政協會議也一度開成了「拍手會」。同時,穿越集團也不想給自己統治區內的士紳們什麼實權,於是雙方非常默契的長時間維持了「政冷經熱」。

不過隨著海南士紳、尤其是政協委員們對澳宋了解的日益增多,看著「澳洲人」的鐵廠能日產十多萬斤鋼鐵、在濟州島擁有數萬馬匹、船隊轉運著的上百萬石的糧食,他們對關於「澳宋」政治前途的信心又逐步增強了。佔領廣州之事也證明,澳洲人並非「胸無大志」之輩,也並非沒有「攻克堅城」的能力,廣東的幾百萬人口與大量耕地也在一定程度上確保了伏波軍兵源與軍糧的可靠供應。最後隨著「大宋開科舉」(公務員考試)和部分士紳子女進入澳宋政權,他們對澳宋政治前途的最後一絲憂鬱也徹底煙消雲散。因此,這一輪由張岱發起的關於澳宋政治前途的討論,很快演變成了政協委員們對澳宋經濟、軍事實力的討論。劉大霖、劉友仁向張岱大量提及從《臨高時報》上看到的各種政治、經濟、軍事信息,黃守統、李孝鵬等有子弟在芳草地讀書的委員們則大談「內部揭秘」,大家都加上自己的分析見解,當了一回澳宋版「鍵盤政治局」。當然,其中不乏他們對澳宋的「忠言逆耳」——什麼元老院出兵太草率了,居然只派萬餘精銳就出兵攻明了,浪費了「短毛村」(標準村)里的十幾萬壯丁;什麼首長們太短視了,居然把大量糧食送至廣州販賣獲利而沒有用來招兵買馬;還有人討論為何「髡兵」沒有大規模裝備鎧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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