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明《左傳》讀書筆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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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故事

1.11 範宣子

平陰之役

自遷延之役後,中行偃擔任執政卿與中軍將,士匄為中軍佐。魯襄公十六年春,晉悼公下葬,其子晉平公即位。平公即位之初,晉國便邀各國會於湨梁。《春秋》書以國君,討大夫也:

湨梁之會,諸侯失正矣!諸侯會而曰大夫盟,正在大夫也。諸侯在而不曰諸侯之大夫,大夫不臣也。(《穀梁傳》襄公十六年)

《公羊傳》的看法和《穀梁傳》相似。因此,以晉悼公之卒與湨梁之會為一個時間分割是合理的,自此以後,便是"祿去公室,政逮於大夫。"三月戊寅,諸大夫宴於溫,宴上起舞,曰:"歌詩必類。"齊舞、詩不類。中行偃怒,曰:"諸侯有異志矣。"命諸大夫與齊盟,齊逃。於是諸大夫便擅代國君相盟,曰:"同討不庭。"

魯襄公十六年秋,齊圍魯城,魯如晉請師。襄公十七年,齊再伐魯北鄙。襄公十八年,齊又伐魯北鄙,晉師伐齊。冬十月,諸侯相會,同伐齊,齊靈公在平陰抵禦。齊在門外布守,諸侯之士進攻,齊人多死。晉司馬又在山澤之險處多設旌旗,其乘車者左實右偽,車尾曳柴以揚起塵土,凡此種種皆意在誇大軍隊規模。齊靈公畏眾夜遁,諸侯入平陰,追齊師。十二月戊戌,齊都門被晉軍把守,四郭被焚毀,諸侯圍齊甚急。襄公十九年春,諸侯乃還,與齊盟曰:"大毋侵小。"二月,中行偃病卒,士匄替之。

欒氏之亂

魯襄公二十一年,欒氏、範氏兩族之間的矛盾終於爆發。初,欒黶娶士匄之女欒祁,生欒盈。遷延之役,欒黶不從中行偃,致使其弟戰死,士鞅奔秦,但他反而怪罪士鞅,兩族結怨。欒盈與士鞅同為公族大夫,也不能相善。

欒黶卒,欒祁與其子家臣私通,欒盈患之。欒祁懼其討,便嚮她父親士匄誣告其子:"盈將為亂,以範氏為死桓主而專政矣。"士鞅為之作證,加之欒盈本就養士,因此士匄甚是忌憚,便調動其所在下軍駐守外城,然後將他驅逐出境。

秋,欒盈奔楚。羊舌氏等親於欒盈,因此被劃為同黨,多為士匄所殺。叔向有識人之明,賴祁奚而免於難。冬,士匄與諸國相會,命令禁錮欒盈,諸侯不得私受。欒盈其餘黨人奔齊。魯襄公二十二年,欒盈自楚適齊,晏嬰、陳須無阻之,齊莊公不聽。冬,士匄復錮欒盈,齊猶容之,晏嬰曰:"禍將作矣。齊將伐晉,不可以不懼。"

魯襄公二十三年夏,晉將嫁女於吳以修好,這是晉國的聯吳制楚的策略的一部分。齊莊公贈媵妾於晉,暗載欒盈及其士入於曲沃。欒盈求曲沃守城大夫婿午再,乃許以助力。胥午宴請曲沃諸臣,問:"今也得欒孺子,何如?"對曰:"得主而為之死,猶不死也。"皆歎,有泣者。欒盈出,曲沃眾人便拜在他麾下。

此時絳內大夫大致都與欒氏有怨。韓厥嘗為趙盾家臣,趙武又因韓厥得復,因此兩家相親。而欒書以原、屏之難,得罪於趙、韓。遷延之役,欒黶與範、中行兩氏結怨,現今士匄當政,因此兩家結成一黨。知罃已卒,知盈方少,因此聽命於族親中行氏。唯獨魏氏顧念欒盈嘗佐魏絳於下軍的舊情,因此相助。四月,欒盈帥曲沃之甲入絳,魏舒助之故也。

士匄奉晉平公入晉襄公之廟,士鞅劫了魏舒相從。士匄賂以曲沃,魏氏遂不再幫助欒氏。欒氏登公門,士鞅持劍冒白刃,逼退欒氏。範氏乘勝追擊,欒盈奔逃至曲沃。晉人圍城,至秋克之,盡殺其族黨。至此,晉國大卿只剩下韓、趙、魏、範、知、中行六家,也即所謂的"六卿"。

秋,齊莊公乘晉亂伐衛,然後自衛伐晉,晏嬰、崔抒諫,莊公不聽。齊軍取朝歌,登太行,於少水封晉屍,報平陰之役而還。齊還而不入,襲莒,小敗。

南風不競

自晉悼公以來,楚國的擴張大大削弱。中行偃、士匄執政時期,楚被吳牽制,無力於中原。魯襄公十八年,去蕭魚之會已八載。楊伯峻評價期間鄭對晉國"無會不與,無役不從",完全處於臣屬地位。此時鄭子孔欲以楚師去羣大夫,便謀叛晉。楚令尹子庚弗許,楚康王自以為即位五年而師徒不出,則忘先君之業。子庚歎曰:"君王其謂午懷安乎!吾以利社稷也。"大概便是子庚自度當下首要安民,蓋因爭霸戰爭給楚帶來了極重的負擔。子庚治兵,鄭大夫有備,子孔便不敢與楚相會。冬,楚伐鄭,大雨,楚師多凍,雜役幾乎盡滅。晉樂師師曠曰:"吾驟歌北風,又歌南風。南風不競,多死聲。楚必無功。"襄公十九年,子孔受國人誅滅,子展當國,子西聽政,子產為卿。

魯襄公二十一年,子庚卒,楚康王使薳子馮為令尹。薳子馮恐為康王猜忌,便以疾辭。改命子南。子南為政侈,被康王殺於朝,復使薳子馮繼任。童書業認為這與晉國的欒盈之亂同樣是內變,不過楚的內變自上而下,而晉自下而上。這反映出楚的中央集權比較穩固,國祚由此綿延至戰國,而晉的卿權強勢,因此為三家所分。

死而不朽

欒氏既滅,士匄為政便不復從前了。魯襄公二十四年,魯大夫穆叔豹如晉,士匄逆之,問何謂"死而不朽"。士匄曆數範氏在虞、夏、商、周及入晉後的變遷。穆叔稱此為世祿,非不朽也:"豹聞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絕祀,無國無之。祿之大者,不可謂不朽。"

事物的興衰轉折常常有跡可循。在一項事業至於鼎盛時,其主導者難免想要青史留名,使其永久存續。夏禹有九鼎之鑄,齊桓公有葵丘之會,秦始皇有泰山之石,乃至於種種事死如事生的陵墓,其背後的心思,或許都與此有關。此人之常情,少有能免諸者。在這樣的關鍵節點上,道德似乎會產生非常大的影響。倘若其主人反求諸己,修文德以自省,則多半懷"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憂慮,其興隆大概還能持續一陣子;反之,則可能急轉直下,轉眼間便煙消雲散。以此觀之,政治之所以極其重視道德,似乎不僅僅是為了保國安民,也是在為這一時刻做準備。可惜的是,很少有人能做出正確的抉擇,他們常常順著外界的壓力與誘惑自然而然地敗壞了,想要誇耀不朽便是一種表現。

士匄為政,諸侯供給晉國的負擔變重。鄭人患之,子產寄書相告:"子為晉國,四鄰諸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僑也惑之。僑聞君子長國家者,非無賄之患,而無令名之難。夫諸侯之賄聚於公室,則諸侯貳。若吾子賴之,則晉國貳。諸侯貳則晉國壞,晉國貳則子之家壞。何沒沒也!將焉用賄?"乃止。

1.12 趙文子

魯襄公二十五年,趙武為正卿,執晉政。其執政伊始,便革除士匄舊弊,薄諸侯之幣而以重禮待之,然後曰:"自今以往,兵其少弭矣。齊崔、慶新得政,將求善於諸侯。武也知楚令尹。若敬行其禮,道之以文辭,以靖諸侯,兵可以弭。"在第二次弭兵之會前,齊、衛分別內亂,吳、楚之間也有幾次交手,需要分別敘述。

舟師之役

魯襄公二十四年夏,楚康王作舟師水軍伐吳,不設賞罰之差,軍政不整,無功而還。去年齊莊公方為朝歌之役,懼晉來討,於是與楚交通。晉會諸侯於夷儀,謀伐齊,因水患而作罷。冬,楚伐鄭救齊,諸侯還救鄭,楚師還。

吳為楚舟師之役,召其屬國舒鳩叛楚。楚康王陳師,使二大夫責問此事,舒鳩敬逆二子,告曰無之。二大夫復命,康王欲伐舒鳩,薳子馮勸之,乃還。魯襄公二十五年,令尹薳子馮卒,屈建替之,屈盪為莫敖。舒鳩終叛楚,屈建伐之。吳人救舒鳩,屈建帥右師立即撤退,左師將帥不及屈建,與吳相遇而退。吳人在兩師之間停了七日。左師將領以其私屬擊吳,以此為餌誘吳。吳果逐之,正中楚之精銳的埋伏,於是大敗。楚遂圍舒鳩,八月滅之。十二月,吳子諸樊伐楚,楚人啟門,吳子親攻,中箭矢,卒。

這段時期楚國一直苦於吳人擾疆,至此射殺諸樊,形勢才稍好轉。吳在此充當了晉國代理人的角色,使得楚國對北方的經營大不如前。大概正因如此,楚才與齊、秦結好,緩解北方的壓力。

崔抒弒君

齊大夫棠公之妻棠姜為東郭偃之姊,東郭偃為崔抒家臣。棠公卒,崔抒見棠姜美,使東郭偃為他娶,偃諫,不聽。及崔抒已娶棠姜,齊莊公通之,數如其家。崔抒由是怨莊公,欲弒之,且以莊公伐晉為託辭。魯襄公二十五年夏,崔抒稱疾不視事,以此誘齊莊公。五月乙亥,莊公問崔抒之病,由棠姜引入室內。既入,閉門,甲兵興,弒莊公。

五月丁丑,崔抒立齊莊公異母弟,齊靈公之子,是為齊景公。既立,以崔抒為右相,慶封為左相,與於太公之廟要挾國人而盟。此時齊公室驕縱傾頹,國、髙二氏衰微,崔、慶兩家專橫,陳氏不動聲色地在民間積累資本,這便是日後陳田代姜的基礎。襄公二十七年,崔氏內部動亂,慶封便吞併崔氏,自己當國秉政。明年,慶封又為臣下所攻,於是奔吳。

甯喜弒君

魯襄公十四年,衛獻公與孫林父、甯殖兩大夫結怨,相互猜忌。孫林父曰:"弗先,必死。"於是起兵入國攻獻公,獻公奔齊。二子立衛殤公,相之,然後聽命於諸侯。襄公二十年,甯殖將卒,謂其子甯喜曰:"吾得罪於君,悔而無及也。名藏在諸侯之策,曰:孫林父、甯殖出其君。君入則掩之,若能掩之,則吾子也。若不能,猶有鬼神,吾有餒而已,不來食矣。"

魯襄公二十五年,衛獻公接機使與甯喜言,求復國。甯喜許之,則是衛一國二公,衛大夫勸曰:"今甯子視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乎?弈者舉棋不定,不勝其藕,而況置君而弗定乎?必不免矣。九世之卿族,一舉而滅之,可哀也哉。"獻公賂甯喜:"苟反,政由甯氏,繼則寡人。"

魯襄公二十六年二月,甯喜攻孫氏,弒衛殤公,迎衛獻公複位。孫林父以其屬邑投晉,晉為之戍守。衛伐孫氏,殺晉戍三百人,孫林父追擊,敗衛師。晉為此召諸侯以討衛。六月,晉、魯、宋、鄭、曹為會,衛亦赴會申辯,甯喜、獻公先後為晉所執。齊、鄭為獻公賂晉平公,乃許歸衛侯,《左傳》據此認為平公失政。明年,甯喜專政,為獻公所殺。

弭兵之會

宋大夫向戌與晉正卿趙武及楚令尹屈建相善,於是約定弭諸侯之兵。魯襄公二十七年,晉、楚、齊、秦、魯、蔡、衛、陳、鄭、許、曹各國大夫會於宋,為弭兵之盟。這次弭兵之會是春秋史的一個重要轉折點。與第一次不同,幾乎所有的主要諸侯國都參與了這次盟會。除秦、齊兩國以外,大部分國家盡皆被劃分到晉、楚麾下,曰:"晉、楚之從,交相見也。"晉、楚之間的百年爭霸也就暫告結束了,接下來四十餘年再無大戰,而各國也以內部鬥爭為主。

除此以外,這次弭兵之會也明明白白地標誌著卿大夫的權威已然越過諸侯。《春秋》對於弭兵之會寫道:"夏,叔孫豹會晉趙武、楚屈建、蔡公孫歸生、衛石惡、陳孔奐、鄭良霄、許人、曹人於宋。"《穀梁》對此大夫參會書名的筆法解釋道:"諸侯在而不曰諸侯之大夫,大夫不臣也。"

春秋時代的權力在不斷下移,從天子到諸侯,再到大夫;戰國時,列國變法,平民也得以凴軍功升入廟堂;秦並天下後,復歸一統。司馬遷在《六國年表》中就由此勾勒出了一個舊制度不斷崩潰,道德轟然瓦解的宏觀圖景:

是後陪臣執政,大夫世祿,六卿擅晉權,征伐會盟,威重於諸侯。及田常殺簡公而相齊國,諸侯晏然弗討,海內爭於戰功矣。三國終之卒分晉,田和亦滅齊而有之,六國之盛自此始。務在疆兵並敵,謀詐用而從衡短長之說起。矯稱蜂出,誓盟不信,雖置質剖符猶不能約束也。(《史記》六國年表)

孝恭武溫

魯昭公元年,趙武卒,謚"文"。趙武執政時期,晉終於與楚相成,兵罷不用,民得以休養,這是他最大的外交政績之一。晉國此時國力已衰,難為諸侯主,但這個責任不能完全推到趙武一人身上,只能說內部多患,無暇於外。此前範氏攪得國內沸反盈天,對外徵貢又頗為苛刻,趙武能較好地緩解了這些緊張的矛盾,確實是守成之主。卿權方面,趙武時期六家似乎沒有明顯的擴張行動,也沒有新卿族掘起挑戰他們的地位,加之晉平公才能平庸,因此晉國始終處於君弱臣彊的局勢。趙武在私德方面水平很髙。季扎聘晉時異鐘聲,趙武因此終身不聽琴瑟,可謂聞過則改。治家方面,趙武幼時倖免於原、屏之難,在韓氏的幫助下韜光養晦,復興家業,其謚"文"也宜哉。其孫趙鞅之臣評價道:

昔先主文子少釁於難,從姬氏於公宮,有孝德以出在公族,有恭德以升在位,有武德以羞為正卿,有溫德以成其名譽,失趙氏之典刑,而去其師保,基於其身,以克複其所。(《國語》郵無正諫趙簡子無殺尹鐸)

1.13 鄭子產

弭兵之盟前後,《左傳》花費大量篇幅記錄了四位賢大夫的事蹟及其言論辭令:鄭大夫子產、齊大夫晏嬰、晉大夫叔向和吳大夫季扎。四大夫中,唯有季扎之名見於經文,餘下三人只在傳文中出現。但四人都是這一階段的重要人物,其中尤以子產最為關鍵。

駟良之亂

子產執政之初,鄭國內部便發生了一系列動亂。亂定,政令之行乃得通暢。魯襄公二十九年夏,吳大夫季扎聘於中原諸國。季扎如鄭,見子產如舊相識,謂之:"鄭之執政侈,難將至矣。政必及子。"其言難,大概正指駟氏子皙及良氏伯有之亂。此時子皮為鄭上卿,伯有執政,論執政班次其後為子西,再後為子產。子西已死。此前弭兵之會後,鄭簡公享趙武,鄭七大夫賦詩,趙武以此觀七子之志。伯有賦《鶉之賁賁》,言牀笫之事,趙武道:"非使人之所得聞也。"駟氏世為行人,為鄭伯通聘各國。冬,伯有使子皙如楚,子皙辭曰:"楚、鄭方惡,而使餘往,是殺餘也。"伯有強使之,子皙怒而攻伯有,鄭諸大夫從中調停,乃止。不過羣大夫依然憂心忡忡,他們將希望寄託在子產身上:"天禍鄭久矣,其必使子產息之,乃猶可以戾。不然,將亡矣。"

雖為調停,但兩家矛盾沒有緩解,伯有依然令子皙使楚。襄公三十年春,子產從鄭簡公如晉,叔向問鄭國之政,對曰:"伯有侈而愎,子皙好在人上,莫能相下也。雖其和也,猶相積惡也,惡至無日矣。"秋,伯有朝後在地窖飲酒,子皙以駟氏攻之,伯有奔許。此時鄭國內以駟氏為疆,遂與諸大夫盟,而子皮、子產不黨不偏。伯有聞鄭人之盟,怒;聞子皮之甲不攻己,喜,曰:"子皮與我矣。"癸丑,入國討子皙,駟氏伐之,殺諸羊肆。駟氏為子產數次不私於己,欲攻之,子皮怒,曰:"禮,國之幹也。殺有禮,禍莫大焉。"乃止。

魯昭公元年,子產已為執政。鄭有美人,嬖大夫子南聘之矣,子皙又強委雁為禮。其兄懼,告子產,然後使其妹自擇夫婿。子皙盛飾入,布幣出;子南戎服入,左右射,超乘出。美人擇子南,子皙欲殺子南而取其妻,反為所傷,然後誣告子南。子產還是歸罪於子南,放諸吳。子南與子大叔俱為遊氏,子皙於是欲去遊氏而代子大叔之位,因傷未果。這回子皙犯了忌諱,駟氏及諸大夫皆欲殺之。子產在邊邑,聞之,乘車而歸,使吏數子皙三死罪。子皙再拜稽首辭曰:"死在朝夕,無助天為虐。"子產曰:"人誰不死。兇人不終,命也。作凶事,為兇人。不助天,其助兇人乎?"

博物君子

子產執政是眾望所歸,不僅僅是因為輪到他的班次而已。魯襄公二十五年,子產問政而喜,子大叔問之,對曰:"政如農功,日夜思之,思其始而成其終。朝夕而行之,行無越思,如農之有畔。其過鮮矣。"襄公三十年,子皮授子產政,兩人結成了非常牢固的政治同盟:"虎帥以聽,誰敢犯子?子善相之,國無小,小能事大,國乃寬。"此時他身邊聚集著一羣賢能的大夫:馮簡子能斷大事,子大叔美秀而文,公孫揮知諸侯之為,善為辭令,脾諶能謀於野。駟、良之亂平息,子產領導羣大夫治內政外交,鄭國便顯現出中興的氣勢。

魯昭公元年,晉平公病,子產聘晉問疾。子產論飲食哀樂之事,且言同姓不婚。叔向曰:"善哉!肸未之聞也。此皆然矣。"平公曰:"博物君子也。"以此可知子產本人的眼界是非常開闊的。大概正是因為子產博學多才,因此才能在鄭國首開改革之風,為天下之先。時至當下,西周的禮樂制度已經幾乎崩潰泰半了,社會亟需新的制度來擁抱變化。子產這樣務實的政治家能據舊禮而變新世,承上啟下,意義非凡。這種變化首先在鄭國發生,與晉、楚之間的局勢及鄭國內部的侈政是分不開關係的。

田畝改革

子產執政之始便改革田畝制:"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血,廬井有伍。"解放了鄭國的農業生產力。西周至春秋中前期,諸侯對於土地的利用還不夠充分,甚至存在大量的荒地沒有開發,這與人口不足及生產力低下有關。魯閔公二年,衛懿公好鶴亡國,國都遺民男女七百三十多人,加上其他地區的民眾一共五千人。及齊桓公復衛,一兩年內衛人已忘亡國,可見即便是大都,其人口也很有限。另外,照晉、楚大夫的自述看,兩國的荒地也是很多的,"篳路藍縷"等語已無需贅言。

及至子產時期,鐵犁牛耕的生產方式似乎已經出現,人口日益增長,土地的開發也逐漸深入。看子產的土地政策,邊邑鄙野的土地盡被納入耕種範圍。此外,子產在田間挖掘水道用於灌溉及排水,系統地在田畝間搭建農舍,這些都促進了農業的大發展。當然,最根本的還是農業生產方式的改良。

土地的改革必然觸及貴族的既得利益。理想情況的分封制度是不可能持久的,因為它的貴族數量的增長是指數級別的。而以土地為主的資源有限,這就必然導致有許多分不到資源的貴族淪為平民。至於他們下降的原因,則多半與政治鬥爭及土地兼併有關。此時,大貴族的權勢極其集中,小貴族與平民的界限變得模糊。當"明明揚側陋"的尚賢主義興起時,以血緣及土地為核心的封建貴族制就已經搖搖欲墜了。這也是戰國時期的大觀。

在此轉型期間,最大的社會問題表現為土地兼併。國家層面,戰國時期的兼併戰爭非常殘酷,甚至以亡國滅種收場,天下動蕩不安,黎民百姓為其荼毒;個人層面,則表現為韓非所說的:"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大批貴族沒落,又無生計餬口,因此其中尚文集團周遊天下,推廣自己的政治主張,這批人以孔子師徒為代表;尚武集團則多為任俠,以欒盈、孟嘗君等大貴族所畜養的士族為代表。還有更不如者,則淪為盜賊。子產大概深知兼併之流毒,因此劃分田界,或有止兼併之效。其從政一年,鄭人痛罵他:"取我衣冠而褚之,取我田疇而伍之。孰殺子產,吾其與之。"及三年,紛紛誇他:"我有子弟,子產誨之。我有田疇,子產殖之。子產而死,誰其嗣之。"可見擴大農業成果也有助於緩和兼併,重建道德。"子產而死,誰其嗣之",真是對一個政治家最髙的評價了。

軍賦改革

魯昭公四年,子產在原賦的基礎上增加了丘賦,即以一丘之人出軍賦。國人為此痛罵子產,以為苛政。子產曰:"何害?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且吾聞為善者不改其度,故能有濟也。民不可逞,度不可改。詩曰:禮義不愆,何恤於人言。吾不遷矣。"子產自以為濟國,於禮儀無愆,因此即便改革阻力重重,依然決意加稅。儒家理想的賦稅比例為"什一",或為西周和平年代的稅制。當此春秋戎事繁興,什一不足以供養三軍,因此賦稅加重是自然而然的。魯僖公十五年,晉作"爰田"、"州兵";魯成公元年,魯作"丘甲";魯哀公十二年,魯作"田賦"。人民實受其苦。《左傳》為此責備子產:"國氏其先亡乎!君子作法於涼,其敝猶貪,作法於貪,敝將若之何?姬在列者,蔡及曹、滕,其先亡乎!偪而無禮,鄭先衛亡。偪而無法,政不率法,而制於心,民各有心,何上之有?"這項政策確實並非仁政,但實在是為形勢所迫,也算順應了接下來戰亂迭興的歷史潮流。

鑄刑於鼎

魯昭公六年,子產鑄刑書於鼎,以為國之常法。唐代學者孔穎達疏此前貴族政治的司法原則為:"刑不可知則威不可測。"子產鑄刑書,首次頒布了成文法,受到貴族集團的指責。叔向詒書曰:"始吾有虞於子,今則已矣。昔先王議事以制,不為刑辟,懼民之有爭心也。今吾子相鄭國,作封血,立謗政,制參闢,鑄刑書,將以靖民,不亦難乎?民知爭端矣,將棄禮而徵於書。錐刀之末,將盡爭之。亂獄滋豐,賄賂並行,終子之世,鄭其敗乎!"子產復書曰:"若吾子之言。僑不才,不能及子孫,吾以救世也。既不承命,敢忘大惠。"由此可見,子產確實是一位博物君子。叔向賢矣,孔子稱他為"古之遺直",而猶不能因世變通。

魯昭公二十九年,晉亦鑄刑鼎,書士匄之法。孔子批評道:"晉其亡乎,失其度矣。夫晉國將守唐叔之所受法度,以經緯其民,卿大夫以序守之。民是以能尊其貴,貴是以能守其業。貴賤不愆,所謂度也。"可見孔子的政治立場基本和舊貴族一致,在此基礎上重視人本,至於其在政治實踐上的態度似乎還是比較保守的。因此,《公羊》中一些激進的新周王魯、大經大法之說,並非完全可信,大約與戰國、秦、漢時期的思潮有關。

子產甘冒大不韙,鑄刑於鼎,與國內日益複雜的司法實踐有關。成文法的出現無疑進一步削弱了貴族的權威,因為法律的解釋權從貴族本人轉移至成文條例。這樣的成文法遠比諸侯盟約條款的約束力要彊,也將國家從善惡賢劣不一的貴族手中解放出來。這將導致國家尚賢不尚貴,轉而選用對政治、軍事、法律理解深刻的人才。此時執政者大多才勝德,在其治下,國力增長,其擴張慾望也隨之膨脹,此即叔向所云"爭心"。但人民的生活情況卻不見得能夠好轉,秦的苛政即為明證。因此,不能說孰優孰劣,只能講是大勢所趨。戰國時期,法家用刑法作為政治手段削弱地方貴族的權力,將之上移至中央,逐步建立了中央集權。

司馬遷的父親曾論陰陽、儒、墨、名、法、道六家之要旨,相當切中要害。其論法家道:"法家嚴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又進一步解釋道:"法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一斷於法,則親親尊尊之恩絕矣。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故曰嚴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職不得相踰越,雖百家弗能改也。"正說明瞭法家的政治手段之弊端,也即違揹人性。因此,秦後各朝多結合禮、法兩者同時製備制度。司馬遷曰:"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後;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以禮禁君子,以法治小人,這與以西方為核心的現代法律精神有不少差異。

邦家之基

在外交方面,尤其是與晉國的往來上,子產也表現出非凡的智慧。魯襄公二十三年,陳朝楚伐鄭。襄公二十五年,鄭大夫子展、子產帥車七百伐陳,入其國。秋,子產獻捷於晉,戎服以朝,晉人三問:陳之罪、何故侵小、何故戎服。子產對曰:"昔虞閼父服事我先王,我先王賴其利器用也,與其神明之後也,而封之陳,以備三恪。今陳忘周之大德,我是以有往年之告。陳知其罪,授手於我,用敢獻功。今大國多數圻矣,若無侵小,何以至焉?城濮之役,文公佈命曰:各復舊職。命我文公戎服輔王,以授楚捷,不敢廢王命故也。"這番話說得有理有據,不卑不亢,趙武以為順辭,便沒有討鄭侵陳的罪名。

魯襄公三十一年,子產相鄭簡公如晉,晉平公因魯國喪事不見。子產使人盡壞客館牆垣,晉人問責,對以晉文公招待諸侯之道:"僑聞文公之為盟主也,宮室卑庳,無觀臺榭,以崇大諸侯之館。"然後反來責備晉國大義有缺:"今銅鞮之宮數裏,而諸侯舍於隸人。門不容車,而不可踰越。盜賊公行,而天厲不戒。賓見無時,命不可知。若又勿壞,是無所藏幣以重罪也。敢請執事,將何以命之?雖君之有魯喪,亦敝邑之憂也。若獲薦幣,脩垣而行,君之惠也,敢憚勤勞?"

魯昭公十三年,子產、子大叔相鄭定公與諸侯會晉昭公於平丘。子產爭承,以減貢賦:"鄭伯,男也。而使從公侯之貢,懼弗給也。敢以為請。"與晉人從中午爭至黃昏,乃許。子大叔咎之,恐怕諸侯為此來討,子產則道破晉國的隱患:"晉政多門,貳偷之不暇,何暇討?國不競亦陵,何國之為?"歸,子皮卒,子產哭之:"吾已無為為善矣,唯夫子知我。"仲尼曰:"子產於是行也,足以為國基矣。詩曰:樂只君子,邦家之基。子產,君子之求樂者也。**"

魯昭公十六年,晉正卿韓起聘鄭。韓起有一對玉環,其一在鄭商人手中。請於鄭定公,而子產弗與。子大叔等恐怕得罪韓起,取憎於晉,因此問子產何為不與。子產曰:"吾非偷晉而有二心,將終事之,是以弗與,忠信故也。"其後韓起自買諸賈人,告訴子產,子產對以先君鄭桓公與商人的盟誓:"爾無我叛,我無強賈,毋或亡奪。爾有利市寶賂,我勿與知。"遂辭玉。韓起將行,鄭六卿子齹、子產、子大叔、子游、子旗、子柳賦詩踐行,韓起喜:"鄭其庶乎,二三君子,以君命貺起,賦不出鄭志,皆暱燕好也。二三君子,數世之主也,可以無懼矣。"可惜日後晉先為三家所分,而鄭亦為韓國所滅,其國主皆不在七雄之列。雖有賢大夫,國興不過二三世。

古之遺愛

自魯襄公八年至襄公三十年,子產就已經活躍於鄭國的政治舞臺上了。在此期間,子產在武徵、外交等領域都表現出了非凡的才能。終其一生,同世能與之相提並論者,只有齊晏嬰,晉叔向和吳季扎。不過叔向是比較舊派的貴族,而子產則相當富有實幹精神,也因此被有些人非議為"不仁"。子產正式執鄭國之政,便在田畝、軍賦、刑法上紮實穩健而又大膽地進行改革,開戰國變法之先河,有力地推動了鄭國的發展。在這一點上,子產頗類管仲,因為管仲是推動歷史從舊制度步入春秋方伯政治的關鍵人物。這兩位均是繼往開來的政治家,這是晏嬰、叔向、季扎所不及之處。

弭兵之會為春秋歷史的一個大交割,此後戰爭的頻率降低不少,但晉、楚之間的和平並不穩定。兩國的內部問題各自激化,而夾在其間的小國雖然免除了兩頭納款的窘迫,但受到的威脅並沒有減少。子產活躍在這一時期的鄭國,必然需要極髙的手段與才智方能保國家無虞。魯昭公十八年,天象異變,四國失火。子大叔請禳火,子產曰:"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何以知之。"這種近鬼神而遠之的態度與其執政風格是一脈相承的,鄭國正是在此務實精神的領導下才得以中興,而這種精神在中國的思想史上也留下了深遠的影響。

魯昭公二十年,子產卒。將卒,託政於子大叔:"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翫之,則多死焉。故寬難。"這段話正是一位改革者的肺腑之言。子產在推進田制、賦制、刑制三大改革時面臨無數阻力,但他力排眾議,鄭國的內政民生才得安穩。孔子評論道:"善哉,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及其既卒,孔子出涕,曰:"古之遺愛也。"

1.14 楚靈王

弭兵之會後,戰爭的中心逐漸從中原轉移至南方楚、吳、越三國。楚靈王正當子產執政時期,又與其後的吳王闔廬關聯較低,因此單獨列為一節。

楚材晉用

初,楚伍參及蔡子朝為友,兩人兒子伍舉、聲子亦相善。申公巫臣出逃時,伍舉受到牽連,亦奔晉。及弭兵之盟,聲子通使於晉,還如楚,與令尹屈建論兩國大夫。聲子曰:"雖楚有材,晉實用之。"然後曆數事證:析父奔晉,楚失華夏;雍子奔晉,楚失東夷;巫臣奔晉,楚疲於奔命;賁皇奔晉,鄭叛吳興,楚失諸侯。以此激屈建,伍參得以反國。

申地之會

魯昭公元年春,楚公子圍如鄭聘,伍舉為介,娶於鄭,然後深入中原,尋盟於諸侯。冬,公子圍復聘於鄭,聞楚子郟敖有疾,還而弒君自立,是為楚靈王。靈王立後,鄭大概多少有些無禮,因此頗受其壓迫。至昭公三年,子皮如晉訴苦:"楚人日徵敝邑,以不朝立王之故也。"

魯昭公四年,楚靈王使伍舉如晉求諸侯:"願假寵以請於諸侯。"夏,楚會蔡、陳、鄭、許、徐、滕、頓、胡、沉、小邾、宋、淮夷於申,以效齊桓之業。靈王以奢侈示諸侯,伍舉諫之不聽,子產曰:"吾不患楚矣,汰而愎諫,不過十年。"秋,靈王以諸侯伐吳,為齊討亡臣慶封之故也,滅其族。將戮之,伍舉諫,亦不聽。靈王使人曰:"無或如齊慶封,弒其君,弱其孤,以盟其大夫。"慶封則諷刺回敬:"無或楚共王之庶子圍,弒其君兄之子麇而代之,以盟諸侯。"王使速殺之。

申之會,諸侯對楚靈王意見很大,而他也和吳進一步結怨。滅慶封后,靈王以諸侯滅賴,益發汰虐自用,正應了晉大夫的評價:"楚王方侈,天或者欲逞其心,以厚其毒,而降之罰。"魯昭公五年,靈王以諸侯及東夷伐吳,越來會師。吳先不及設備,然後早設備,楚初戰敗之,再戰無功。昭公七年,建章華臺,魯昭公如楚為賀。昭公八年,陳有內亂,楚公子公子棄疾帥師圍之,冬滅陳。昭公十一年,靈王誘殺蔡靈侯,公子棄疾圍蔡。弭兵之會,楚駕於晉,或許楚國因此驕縱失衡。及至靈王即位,其氣焰極為囂張,連滅三國,勢不可擋。

乾谿之辱

魯昭公十二年,楚靈王狩於要衝州來,使師圍徐以懼吳,然後次於乾谿以為援。靈王以求周鼎、求鄭田、諸侯畏我,三問右尹子革,子革順其心意而答,應對若回聲,想以此斬其淫慾。靈王出而復語,子革對以《祈招》之詩:"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心。"靈王深感其言,及至罹難不能自已。孔子歎道:"古也有志,克己復禮,仁也。信善哉!楚靈王若能如是,豈其辱於乾谿。"靈王的幡然悔悟實在太晚,並且不能貫徹自己的覺悟,誠為可惜。不過人性的轉變確實慨然可歎,《左傳》能用"王揖而入,饋不食,寢不寐數日,不能自克,以及於難"寥寥二十字寫出,筆力萬鈞,令人回味無窮。

魯昭公十三年,薳、鬥兩氏與靈王有舊怨,於是勾結陳、蔡在楚者及越人作亂,盡殺靈王之子,立公子比為楚初王,公子棄疾為司馬。《左傳》對靈王窮途末路時的描寫非常動人,可以對比《項羽本紀》的東城快戰、烏江自刎,頗有些取法於斯:

王聞羣公子之死也,自投於車下,曰:"人之愛其子也,亦如餘乎?"侍者曰:"甚焉,小人老而無子,知擠於溝壑矣。"王曰:"餘殺人子多矣,能無及此乎?"右尹子革曰:"請待於郊,以聽國人。"王曰:"眾怒不可犯也。"曰:"若入於大都而乞師於諸侯。"王曰:"皆叛矣。"曰:"若亡於諸侯,以聽大國之鄙君也。"王曰:"大福不再,祇取辱焉。"然丹乃歸於楚。王沿夏,將欲入鄢。芊尹無宇之子申亥曰:"吾父再姦王命,王弗誅,惠孰大焉。君不可忍,惠不可棄,吾其從王。"乃求王,遇諸棘圍以歸。夏五月癸亥,王縊於芊尹申亥氏。申亥以其二女殉而葬之。(《左傳》昭公十三年)

楚靈王既卒,公子棄疾在國內散佈流言,逼死楚初王及其他公子。至此,共王五子除棄疾外皆卒,於是棄疾嗣位,是為楚平王。靈王派去圍徐的軍隊撤回,為吳所敗,五帥盡為所獲。平王復封陳、蔡,楚乃少安。

1.15 吳王闔廬

兄終弟及

諸樊為楚射殺後,其弟餘祭即位。魯襄公二十九年,吳子餘祭使季扎通聘中國,然後為守門者所弒,其弟夷末即位。《公羊》記吳兄終弟及的原因:"謁也、餘祭也、夷昧也與季子同母者四。季子弱而才,兄弟皆愛之,同欲立之以為君。謁曰:今若是迮而與季子國,季子猶不受也,請無與子而與弟,弟兄迭為君,而致國乎季子。皆曰:諾。故諸為君者,皆輕死為勇,飲食必祝,曰:天苟有吳國,尚速有悔於予身。故謁也死,餘祭也立。餘祭也死,夷昧也立。夷昧也死,則國宜之季子者也。"這種曲折的繼承製度持續到夷末。魯昭公十五年,夷末卒,季扎逃位,夷末之子僚便繼承了國位。

平王棄疾

楚平王即位後,楚國內政平穩不少,但仍舊與吳國摩擦不斷。在此期間,楚國的整體態度比較保守,國勢不振。吳、楚的爭鋒常常聚焦於州來一地,平王初立,吳便滅之。魯昭公十七年,吳伐楚,楚司馬身先士卒,戰死於長岸,奪其餘皇之舟。諸樊之子公子光使人詐為楚人以亂其師,奪舟而回。昭公十九年春,楚令尹築城以防晉、鄭,魯大夫評論道:"楚不在諸侯矣。其僅自完也,以持其世而已。"

楚平王為公子時與即位之初,都表現出相當的才幹。魯昭公十三年,叔向評價他道:"有楚國者,其棄疾乎?君陳、蔡,城外屬焉。苛慝不作,盜賊伏隱,私慾不違,民無怨心。先神命之,國民信之。"其即位後則息民五年,將內政治理得不錯。但他隨後偏信於費無極、娶太子之妻、廢太子等行徑,都為楚國伏下相當禍患。其過世後,左司馬沉尹戌歎道:"平王之溫、惠、共、儉,有過成、莊,無不及焉。所以不獲諸侯,邇無極也。"初,楚靈王與伍舉相善,及平王篡位,伍舉之子伍奢為太子之師。魯昭公二十年,平王聽費無極讒言,以為太子與伍奢勾結,於是殺伍奢,太子出奔。伍奢有兩子,長子伍尚慨然赴死,次子伍員奔吳。吳王僚不為伍員出兵復讎,他便躬耕於鄙,交結鱄設諸,伺機策動公子光弒君,然後伐楚。

雞父之戰

伍員之所以選公子光為主,與公子光本人的才幹有關。公子光長期在外徵戰,掌握吳國兵權,且極富野心,長於謀略。魯昭公二十三年,楚已修復州來城池,吳公子光來伐,楚令尹新卒,有大夫攝之,帥師及諸侯奔命來救。公子光謀:"諸侯從於楚者眾,而皆小國也。畏楚而不獲巳,是以來。吾聞之曰:作事威克其愛,雖小必濟。胡、沉之君幼而狂,陳大夫齧壯而頑,頓與許、蔡疾楚政。楚令尹死,其師熸,帥賤多寵,政令不一。七國同役而不同心,帥賤而不能整,無大威命,楚可敗也。若分師先以犯胡、沉與陳,必先奔。三國敗,諸侯之師乃搖心矣。諸侯乖亂,楚必大奔。請先者去備薄威,後者敦陳整旅。"於是吳以罪人三千先犯胡、沉、陳,藏三軍於後。三國爭俘虜而亂陣,吳以三軍擊之,獲其君與大夫,又釋囚以亂頓、許、蔡。六國皆奔,楚未陣,亦大奔。平王夫人怨平王廢逐太子,於是召吳入楚,吳遂取君夫人與王室寶器而歸。楚遷都於郢。

鱄諸刺王

魯昭公二十六年,楚平王卒,其子即位,是為楚昭王。二十七年,吳王僚趁喪伐楚,反為所困。公子光抓住機會,使鱄設諸弒君。鱄設諸置劍魚腹中,上前獻魚,抽劍刺之,吳子左右執鈹斬鱄設諸胸,而僚已為所弒。公子光即位,是為吳王闔廬。楚郤宛來討其伐,聞吳亂而還。初,伍員奔吳,請伐楚,闔廬曰:"是宗為戮,而欲反其讎,不可從也。"及昭公三十年,楚扶持僚母弟二人以亂吳,闔廬怒而滅徐。此時他才問伍員如何伐楚:"初而言伐楚,餘知其可也,而恐其使餘往也,又惡人之有餘之功也。今餘將自有之矣,伐楚何如?"足見其城府深沉。伍員對以昔日知罃三駕疲楚的戰略:"楚執政眾而乖,莫適任患。若為三師之肄焉,一師至,彼必皆出。彼出則歸,彼歸則出,楚必道敝。亟肄以罷之,多方以誤之,既罷而後以三軍繼之,必大克之。"闔廬從之,楚於是乎始病。

魯昭公三十一年,吳兩伐楚。魯定公二年,敗楚於豫章。伍子胥之謀也。

柏舉之戰

闔廬即位後表現得相當賢明,而楚令尹子常則貪而好賂,是以此消彼長。

蔡昭侯、唐成公朝楚,令尹子常索賄不得,拘二君三年。兩國額外獻上駟馬美玉,乃得歸國。蔡侯沉玉於漢,曰:"餘所有濟漢而南者,有若大川!"於是如晉請伐楚。中行寅亦求賂於蔡不得,遂辭蔡侯。魯定公四年,晉使蔡伐沉,楚為此圍蔡,蔡於是與唐聯吳伐楚。至此,自趙盾、屈建弭兵之盟以來建立的和平局面便崩潰了,中國再次被捲入大亂戰。

左司馬沉尹戌與令尹子常謀分兵夾擊。既謀,子常又患楚舟不如吳舟耐用,且患沉尹戌搶功,於是獨自進攻,三戰而知不可勝。十一月庚午,兩師陣於柏舉。吳以卒五千擊子常之徒,其卒奔,楚師亂,吳師大敗之,然後追擊,直入郢。楚昭王逃入雲夢,又轉至鄖,最終躲入隨國。楚大夫申包胥如秦乞師,依牆而哭,日夜不絕其聲七日。秦哀公為之賦《無衣》之詩:"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脩我戈矛,與子同仇。"然後出師。

魯定公五年,越王允常趁吳君臣在楚,於是入吳。此時申包胥以秦師五百乘至,終敗吳師,闔廬乃回。楚昭王亦復入郢。定公六年,楚又敗於吳,楚國大惕,懼亡。令尹子西喜曰:"乃今可為矣。"於是遷都改政。魯哀公七年,吳、楚爭陳,楚昭王病卒。哀公十七年,楚平王廢太子之子白公為亂,陳趁機侵楚,楚於是定亂後滅陳。其後國勢復興,無他大事。

槜李之戰

魯定公十四年,吳伐越,報其趁柏舉之戰而入吳也。越子勾踐御之,陳於槜李。勾踐使死士衝鋒,吳師不動。又使罪人三軍前自剄,吳人好奇,矚目失神,遂為越軍大敗,闔廬受傷而卒。其子夫差使人立於庭,出入喝問:"夫差,而忘越王之殺而父乎?"對曰:"唯,不敢忘!"如是三年。

夫椒之戰

魯哀公元年,吳王夫差敗越於夫椒,報槜李也。遂入越。越王勾踐以五千甲楯之士退守會稽山。勾踐使其大夫種來行成,夫差欲許之,伍員止之:"句踐能親而務施,施不失人,親不棄勞,與我同壤而世為仇讎,於是乎克而弗取,將又存之,違天而長寇讎,後雖悔之,不可食已。姬之衰也,日可俟也。介在蠻夷,而長寇讎,以是求伯,必不行矣。"此時夫差有爭霸之心,欲代楚而與晉相侔,故不聽伍員,兩國為成。

黃池之會

較之乃父,夫差多有不如。既服越後,旋即伐陳。楚大夫皆懼,令尹子西則對比夫差與闔廬:

二三子恤不相睦,無患吳矣。昔闔廬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壇,器不彤鏤,宮室不觀,舟車不飾,衣服財用,擇不取費。在國,天有菑癘,親巡其孤寡,而共其乏困;在軍,熟食者分而後敢食。其所嘗者,卒乘與焉。勤恤其民,而與之勞逸,是以民不罷勞,死不知曠。吾先大夫子常易之,所以敗我也。今聞夫差,次有臺榭陂池焉,宿有妃嬙嬪御焉。一日之行,所欲必成,玩好必從。珍異是聚,觀樂是務,視民如讎,而用之日新。夫先自敗也已,安能敗我?(《左傳》哀公元年)

魯哀公二年,吳師入蔡,蔡人哭而遷墓。哀公七年,吳徵百牢於魯,然後又伐之。哀公十二年,徵會於衛。哀公十三年,為黃池之會,又與晉爭先。十數年間數次伐齊,不斷與陳結怨。要之,夫差的外交可謂一塌糊塗,對霸業的理解極為膚淺。正是如季扎所言的"不務德而以力爭諸侯",他歎道:"民何罪焉?"

夫差屢棄伍員之言。其伐齊,勾踐致賂,喜而納之。獨伍員知其心意:"是豢吳也夫!"反為賜死。至黃池之會,越伐吳,大敗吳師,夫差惡諸侯聞之,又使七人自剄於幕下。其後六七年與越數戰皆敗。

夫差之死,頗與楚靈王有些相似,都很具有幾分悲情色彩。魯哀公二十年,越圍吳。趙襄子服趙鞅之喪,不能救吳。為黃池盟誓之故,使家臣楚隆入城以告。勾踐許之。此時夫差已知自己身必不免,面對楚隆,他也不問生死霸業,只問了一個問題:

王曰:"溺人必笑,吾將有問也。史黯何以得為君子?"對曰:"黯也進不見惡,退無謗言。"王曰:"宜哉。"(《左傳》哀公二十年)

魯哀公二十二年,越滅吳。請夫差居於越地,辭曰:"孤老矣,焉能事君?"乃縊。真是"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一場歡喜忽悲辛"。不過像夫差、楚靈王這樣的人物,實在是"天逞其心",故方其盛時無從自省,及其衰也乃聞《祈招》之音,乃有君子之問。其去闔廬遠矣,比諸項羽又略勝,而季扎愛民,所以更超乎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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