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桂元

當下文壇,王鬆的寫作具有個案性質。這位技藝精熟、歷久不衰的小說高手,迄今僅發表中篇小說就達 350 部,1200 萬字,這個炫目記錄令人難以置信。王鬆小說多產,且質量穩定,已形成了極具個性和辨識度的敘事風格,卓然而成一家。近些年挺進長篇小說領域,同樣遊刃有餘,別開生面。長篇新作《榮譽》——人物傳奇,想象力恣肆,語言飛揚,內功紮實,顯示了王鬆對於小說美學形式的一種建構能力。作品沒有直接描摹波瀾壯闊的歷史風雲,而是通過描摹非主流事件,市井煙火,日常細節,呈現歲月皺褶裏的湍急暗流,聚焦動盪社會大潮中另類英雄的傳奇命運,雕刻個體生命姿態,洞悉各色人等的靈魂奧祕,追問和思考人的終極存在與歸宿所在。小說自始至終發散着令人心跳加速的閱讀魅力,揪着讀者穿越蒼茫的歷史煙塵,一步步抵達那片血色風景的神祕深處。

毫無疑問, 《榮譽》具有“好讀”的小說審美特質。曾幾何時,好讀似乎成了小說的原罪,一些自視甚高的作家想當然地把好讀與通俗、淺顯、庸常之類劃等號,而羞於提及。這顯然是一種認識誤區。小說作爲一種令人着迷、影響深廣的文學樣式,要不要寫得引人入勝,愛不釋手?這個問題不言自明。小說不同於哲學、政治學或社會學,不需要理路驗證,無論其流派怎樣五花八門,都不應排斥“好讀”這一小說審美的基本品格。把小說寫得好讀絕非易事,它得益於一種高難度的敘事操作策略,需要化繁爲簡、返璞歸真的敘述能力,指向的是具有某種超越性的文本境界。

小說好讀,說到底,解決的是“怎麼寫”的問題, 這也是王鬆長期以來孜孜以求的美學方向。高明的作家不會拒絕小說的“好讀” ,古今中外,好讀的小說名著不勝枚舉。 王鬆也很清楚, 小說僅僅做到一般意義上的好讀是不夠的,小說還要耐讀,能夠滿足不同羣體、不同層面讀者的審美需求。怎樣讓懸念叢生的故事和情節變得好讀、耐讀,需要悟性的引領,靈氣的灌注,也離不開敘述者的殫精竭慮,“慘淡經營” 。小說固然是一門虛構的藝術,可以象徵,可以荒誕,可以靈異,可以魔幻,可以懸疑,可以隱喻,可以科幻,可以超現實,但無論如何,寫出真實感應該是小說敘事的應有之義。萊布尼茨認爲,真實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是現實的,一個是邏輯的。 《榮譽》的真實感源於各類人物的生命軌跡、原生態的煙火氣息與文學的自身邏輯,大半個世紀的時空跨度涉及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各種生意買賣和行當,伶人遭際,行乞無賴,以及行醫問藥,植物器物,地理水土,有如民俗大全,林林總總,應有俱有,這一切化爲整體敘事的有機部分,極大充實了小說內存,同時,爲了增加小說的好讀指數,使其擁有多元氣象,王鬆力求吸納中國傳統小說美學的精華元素,又積極借鑑西方現代小說的敘事學精粹,從而形成了一種酷烈而精緻,野性兼優雅,劍走偏鋒卻不失智慧通透的小說敘事風格。

1

演繹歷史與譜寫英雄,是中國近現代長篇小說的兩大傳統主題,而在表現形式上,比較常見的就是家族敘事。家族敘事以倫理血緣爲紐帶,以家族興衰和家道消長爲走向,注重的往往不是生活事件而是人物命運。其敘事結構大致有兩類,一是上下相承的直線型敘事,一是左右相連的平行性敘事,如今有兩者彼此融合、互爲增值的趨向,形成了貫通上下、左右的立體網絡式敘事結構,這種敘事結構豐富了家族小說的故事底蘊。比如《榮譽》 。這部小說沒有按常見的正史編年模式搬演生活劇情,也無意承擔小說反映歷史興亡、社會進退的使命,而是以散點透視的單線敘述方式,展現了一個官宅家族的興衰榮枯。民間敘事反映的未必就是歷史原貌,卻可以通過人物命運折射某些歷史真相,或是透露歷史真相的某些信息,以發揮獨特的小說審美效果。事實上,要求小說具有梳理歷史脈絡、澄清歷史真僞的功能是不現實的,民間敘事對主流的廟堂敘事更多的是一種文學“戲說”作用,硬要其還原歷史、詮釋歷史,將不堪重負。

當歷史學家把注意力放在大歷史事件的時候,小說家卻把敘事焦點對準了小地方的日常歲月和人物命運。這意味着,《榮譽》的敘事核心和聚焦點在人而非史,或言之,小說敘事重心是爲人物生命立傳而非演繹過往歷史。 《榮譽》 敘事沉穩,行腔從容,控制有度,節奏自如,通過地域色彩濃鬱的小地方敘事,喚醒那些曾經植入精神內裏的家居倫理、處世經驗、性愛姿態、日常習俗細節的遙遠記憶。小說涵括諸多個人命運,諸多生活片段,諸多矛盾糾葛,諸多民生細節,千頭萬緒,錯綜交織。小說敘事軸心圍繞主要人物旺福以及長貴、雲財三兄弟運轉,次要人物命運與之相互呼應,又生長出各自的枝杈,這種結構方式具有合傳性質,卻又不是簡單的多人經歷集成,而是許多獨傳敘述的羣芳鬥豔,他們互爲因果,彼此映照。獨傳通過個人的小歷史串連起家族的中歷史,爲時代的大歷史提供了無數側影和無盡想象。

小說中王家的“老太爺”本是朝廷命官,落葉歸根,成了滹沱河邊一方擁有闊綽莊園、衆多僕人的大戶人家。這個家族的莊園有多大,小說沒有直接描寫,藉助人物活動場景和線索,我們還是能夠想象出來。“我太奶”爲了弄清楚小小年紀的旺福是不是一直在糾纏自己的貼身丫頭梅春, 就去廚房查看,“從我太奶的上房去廚房要經過兩道月亮門兒。第一道是我爺長貴住的,一間臥房,一間花廳,旁邊是他的書房。院當中有個荷花池,池邊種了些竹子。經過一個迴廊,是第二道月亮門兒。這個月亮門兒一出來是個更大的院子,我二爺旺福和三爺雲財就住這兒。院裏有一片果林。果林的後頭是一座用怪石堆的假山。我太奶經過這片果林時,聽到假山後面有動靜” 。有趣的是,草莽英雄的旺福從小就生長在這樣一個鐘鳴鼎食的豪華環境。《榮譽》最初的題目叫《爺的榮譽》,這個“爺”,就是旺福,一度“我太爺”很無奈,嘆息王家本是書香門第,卻出了這麼一個惹是生非、膽大妄爲的逆子。“旺福從小有個怪癖,不睡上房,一放到細軟的麻席炕上就大哭不止。但只要抱他去牲口棚,往腥臊惡臭的乾草堆裏一扔,立刻就酣然入睡。後來抱他的老媽子偷懶,也圖省事,乾脆就揹着我太爺總讓他去睡草堆。一來二去,他也就養成了習慣,一輩子只睡乾草”,這個細節暗含草寇之意,註定了旺福一生的另類命運。

那麼,旺福是不是英雄?是怎樣的英雄?這要看怎麼理解。旺福從小腦門上就頂着一個凸起的鵝包, 這成了他一生的相貌標誌, 當地人稱“王大腦袋” 。他的一生黑白混雜, 譭譽參半, 天生愛打仗, “一沾打仗的事,連後腦勺都樂了”。在大量的傳統民間敘事中, 一些嫉惡如仇、 殺富濟貧、行俠仗義的草根好漢並非鮮見,其命運結局也大體相似。“王大腦袋”沒有生活在底層, 他身上有公子哥的惡習,喜歡近女色,生性強悍,行事情緒化,用“我四爺”的話說,旺福這輩子幹過不少好事,也幹過不少壞事。更離奇的是,旺福乾的不論好事壞事,都足夠驚天動地。直到晚年,旺福卸甲歸鄉, 而“思想覺悟”仍沒有質的昇華,對於自己當年帶人殺死十二名日本妓女,他仍然堅持認爲, “許他日本人禍害中國女人,就不許我禍害他日本女人?”我們以前理解的英雄,即使沒有孤身炸碉堡、用胸口堵機槍,在敵人的鍘刀下英勇就義,也是那類政治風雲中有膽有識的弄潮兒,他們的身上承擔了更多的政治理想和家國情懷,思想進步,品質優秀,無私忘我,帶有正面的符號意義,若以此標準衡量旺福,顯然經不起推敲。

近些年,民間敘事以顛覆性姿態進入歷史,解構了廟堂敘事的意識形態,原始性的性愛和暴力成爲此類小說人物性格塑造和情節推進的動力,傳奇性的草莽英雄取代所謂主流英雄成爲敘事主角,改變了過去那種政治符號化的廟堂敘事模式。伴隨着傳統意義上的主流英雄逐漸淡出,文學的“邏各斯”主義也已悄然退場。旺福的榮譽包括了所有的好事和壞事,皆浸滿血色。這些榮譽,一部分血色鮮紅滾燙,值得大書特書,一部分血色暗黑板結,難登大雅之堂。他爲抗日成爲革命隊伍一員,即使日後成爲團長,也未必有大志向、大抱負。海明威筆下的硬漢英雄,失敗常常是預先註定的,卻信奉人的精神是打不倒的,這樣的人生往往面臨着一場西緒弗斯式的悲劇結局,硬漢旺福也是不會輕易被打倒的。他很少落淚, 卻非鐵石心腸。他與 “賣大炕” 的馮寡婦有情有義,一諾千金,豁命保護,又哭倒在一同出生入死、亦僕亦友的祁順兄弟墳前,之後血濺日軍炮樓。 “我四爺”對他的三個哥哥這樣評價,對大哥長貴是尊重,對三哥雲財是佩服,對二哥旺福則是愛,這是對三兄弟的人格定性。尊重和佩服,基本上沒有太多情感屬性,“愛”就不一樣了,旺福雖然一生充滿爭議,卻留下了“重情重義” “是最可愛的人”口碑,也算是蓋棺論定。儘管個人在歷史的動盪沉浮中非常渺小,但歷史正是由千千萬萬的獨特個體生命軌跡構成的。性格即命運。旺福的一生命運帶有某種存在主義哲學意味,即世界是荒謬的 , 人生是痛苦的,生命是無常的。旺福到死也還是旺福,沒有被同化,也沒有被異化,他其實只是一個不輕易低頭的充滿血色傳奇經歷的普通人,卻值得歲月的祭奠與緬懷。

在《榮譽》中,與旺福同時代自生自滅的,還有形形色色的有着各類活法各自命運的小人物。不是他們穿越歷史歲月,而是歷史歲月流經他們的生命歷程。毛姆認爲:“偉人通常是始終如一的,而小人物則是各種對立矛盾的集合體。他們是用之不竭的素材源泉,他們爲你儲藏的驚奇永無止境。 ”王鬆不會輕慢任何一個人物,旺福是小說的軸心人物,順此上下掛聯、左右觸及的有名有姓、面目清晰的人物約有六十餘位。王鬆懂得寫人物的祕笈。英國小說家格雷厄姆 ? 格林墓碑上刻着一段話 : “我愛看的是 : 事物危險的邊緣。誠實的小偷,軟心腸的刺客,疑懼天道的無神論者。 ”這段話出自英國詩人勃朗寧的詩句,格林之所以欣賞這句話,是因爲在這位小說家看來,人物矛盾是把敘事置於危險邊緣的推手,比如,小偷越誠實,刺客越心軟,事件的兇險性指數就越高,就越具有波折、懸念和挑戰性,也必然會增添敘事的精彩程度。除了旺福,包括長貴、雲財、 “我太爺” 、以及馮寡婦、甘草、陸擎天、 “一千紅” 、王茂、長生、管家王辰兒、僕從祁順、何家父子、麻廣泰、土匪花禿子、 “小麪人兒” 、 “瘸拐兒李” ,這些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書寫價值,他們在《榮譽》裏各有看點,絕無雷同,他們的生命存在如同洶湧支流,匯入家族命運的澎湃大河, 即使只是過場角色, 也神態鮮活,呼之欲出。

2

《榮譽》的另一層文本意義或許更值得我們關注,即王鬆在創造人物的同時,也有效地完成了敘述者的自我創造。王鬆曾被李敬澤形容爲“故事簍子” ,不是沒有道理。問題是,講故事固然是小說家的天職,但誰在講故事,以怎樣的方式和腔調講故事,這裏面很有講究。甚而至於,這個講究比故事本身更爲重要。王鬆把《榮譽》寫得如此奇詭、飛揚不是偶然的。多年來,王鬆爲如何講好小說中的故事煞費苦心。在《榮譽》裏,我們看不到王鬆對時間年月的具體註明,卻覺出歲月感撲面而來, “這年開春,滹沱河邊徹底亂起來。先是日本人在橋頭鎮設了據點。接着北岸就冒出各種隊伍,有穿軍服的,也有不穿軍服的,打的都是抗日旗號,專找大戶人家徵錢徵糧,收繳各種槍支彈藥。有的隊伍乾脆開進有錢人的家裏駐紮,把私宅當成兵營。一時鬧的烏煙瘴氣” 。他早年的小說敘事語言, 北方的硬朗和江南的細膩彼此滲透,煙火氣與書卷氣互爲融和。近些年, 他開始求變, 越來越不喜歡用複雜句型,歐化倒裝句式,語言也不過多修飾,儘量擠幹句子水分, 以簡潔示人, 卻隱伏着密集的弦外之音。被稱爲“簡潔大師”的契訶夫說過,“簡潔是天才的姐妹” ,正所謂大道至簡、大音希聲。這個簡潔隱伏着令人驚駭的奇詭力量,以一當十,蘊藉豐富,語感,語境內含玄機,達到用儉省的文字表達無限寬廣內容的“冰山”效果。小說結尾寫到旺福之死,看似雲淡風輕,卻力勝千鈞, “一連下了幾天雨。滹沱河水暴漲了。這時的滹沱河已經改道,河牀朝南滾了幾滾,已經離我家很遠了。那天晚上,梨樹小院裏僅剩的一棵梨樹突然倒了。 這時我桐林叔住在這個小院。 據桐林叔說,大概是樹太老了, 根也淺了, 雨一大就站不住了。也就在這天夜裏,旺福走了。 ”同時還可以發現,爲了敘述精準,王鬆不惜挑戰約定俗成的語言規範,在小說中對於某些用詞和語法上進行了個性化處理,效果如何,誰說了也不算,需要時間的審美驗證。

茨威格對自己的作品要求是, “每一頁都出現高潮” ,這也正是王鬆的敘事追求。 《榮譽》內聚一種“仗劍起舞”的酷烈之美,使我想到了一種“刀鋒敘事”姿態,人間冷暖、世相百態與英雄末路通過王鬆的激情雕刻而栩栩如生,歷歷在目。這種“刀鋒敘事”體現出了一種頗有動感的力量、速度和節奏,寒光逼人,呼呼帶風,鋒刃所向,刀刀見骨。這需要執刀者過人的膽識、腕力與技法。 《榮譽》中, 王鬆也很喜歡讓主人公旺福攜刀復仇, 除暴安良。有時是菜刀, “旺福的菜刀已經掛着風聲橫砍過來。只聽咔嚓一聲,花禿子的這顆光頭就從脖子上給砍下來。由於旺福用力過猛,這顆禿頭也隨着菜刀的方向橫飛出去,一邊轉着直到撞上青磚院牆才掉的地上,又骨碌碌的一直滾到院子當中。花禿子的身體一下就變的好看了,如同一支巨大的煙花來回搖晃着。脖頸口兒被砍得齊刷刷的,一下噴出幾尺高的血沫子” ; 有時是柴刀, “旺福拎着柴刀追上來,跟着橫裏一砍。但這一刀砍偏了。還不是偏了,這刀螂比旺福矮,所以是砍高了。旺福本想砍他的脖子,卻砍在腦袋上,這柴刀的刃兒雖鈍,但旺福用力過猛,這一下半個腦袋砍下來,跟着就像一頂帽子似的飛出去。刀螂只剩了半個腦袋又跑了幾步,才一頭栽的地上” 。這一幕幕與刀鋒有關的場景,爲小說注入了觸目驚心的肅殺氛圍。

王鬆的“刀鋒敘事”與其獨特的敘述視角密不可分。 《榮譽》中的“我” ,通過頻繁穿插“我四爺”的說法,完成了限知視角與全知視角的兼容幷蓄,相得益彰。一些旁白的出現恰到好處,況味十足。事情一旦交代清楚,則戛然而止,絕不饒舌,留下令人唏噓回味的想象空間。王鬆喜歡在敘事中不斷製造一波一波高潮,卻不會以狂歡的面目出現,這些高潮是內斂的,蓄積的,猶如巖漿滾動在地表,一旦噴發,天光無色。這也爲“王氏”敘事文體增添了閱讀魅力。小說家是否擁有獨特的文體風格,是檢驗其是否成熟的標誌之一。這是小說敘事的高級境界,沒有深刻的領悟和長期的修煉,很難抵達。

3

【作者系天津市作家協會副主席】

本文刊於《長篇小說選刊》2019年第2期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