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26日之前,陶曉的身份還是一個從未走出過校園的學生,一個即將畢業的醫學博士,生活中幾乎沒遇到過可以被稱爲“難題”的事,還時常期待回到童話世界中,微博上,她喜歡轉發一些有關插畫、美食、手工DIY的內容,個人簡介是:愛生活!

但在這一天,她的弟弟,武漢理工大學自動化學院研三學生陶崇園墜樓身亡。在跑上宿舍樓頂前,他留給母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我不知道怎麼擺脫王老師。”

此後,陶曉在弟弟的電腦中發現了大量其與導師王攀的QQ、短信聊天記錄截圖,弟弟長期遭受導師精神控制、壓迫的真相也逐步清晰。三天後,她將微博名改爲“陶崇園姐姐”,併發布相關信息,引發了多方關注。

從此,“陶崇園姐姐”成了陶曉身上最重要的標籤。她帶着這個身份開始了爲弟弟要到那句道歉的漫長征途,直至2019年3月25日,王攀與陶崇園的父母簽訂了調解協議書,賠償撫慰金65萬人民幣並當面道歉。

這是一個姐姐爲弟弟尋回公義、不離不棄的一年,也是一個年輕女生面對至親的離去、家庭的破碎,內心的哀傷、從廢墟中站起的一年。

見證此事全過程的陶崇園的摯友、高中同學、代理律師告訴我們,如果沒有陶曉的堅持和努力,這件事不可能有現在的結局。但這一年,這個生於1990年的女生到底經歷了什麼?以下,是她的講述——

文 | 賴祐萱

編輯 | 金石

必須道歉

3月25日上午,我們接到了法院的通知,王攀同意道歉了。

道歉,這是我們的底線。8月初交換證據後,遲遲無法開庭,11月底的時候,對方聯繫我,問我們要不要調解,我當時的回答是,我們可以接受調解,但前提是王攀必須道歉——這也是我們全家堅持這一年最重要的訴求,我一定要爲弟弟拿到這句道歉。

這一年,真的,太難熬了,尤其是對我爸媽來說。

我爸是個很沉默的人,話不多,我也從沒見過他哭。我弟出事前,他從來沒出過陶家灣,一直在家料理魚塘,出事後,他在家裏待不了了,因爲到處都是我弟的影子,灣裏的人也都知道這件事,如果誰不小心提起,他就會更傷心,所以,他也來武漢來打工了,找了一個離媽媽比較近的地方。這一年,我經常會看到他紅着眼睛,他跟我說,他覺得自己不可能走出來了。

陶崇園的父母手捧兒子的畢業證書。 圖 / 網絡

今年春節,我爸也沒有回來過年,因爲這種萬家團圓的節日會讓人想很多,他怕自己受不了。我和我媽去我姨家過的年。我姨原本已經離開湖北去和外地的兒女一起生活了,但這件事後,她又回來了,決定不再去兒女那兒了,要留在這邊陪我媽。

除夕夜,我們簡單地吃了個年夜飯,然後看春晚,大家都表現得和平時沒什麼區別,沒有一個人提起弟弟的事。準確地說,我們今年就沒怎麼過年,沒有走親戚,也沒有去看爺爺,爺爺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弟的事兒,我們騙他說弟弟出國了,我不知道怎麼面對他,生怕他問起弟弟,我會忍不住。

所以,最終決定接受調解也是想讓爸媽儘快走出來。如果這件事一直拖着,他們就會一直沉浸在這件事裏面走不出來。

陶崇園的姐姐接受媒體採訪。 圖 / 網絡

但調解的過程並不順利。春節前,一次比較正式的調解中,我們提出的要求是,除了公開的調解書裏的內容,王攀還要當面道歉、並且90度鞠躬,他當時都答應了,但提出了一個條件,他要求我們以後不在公開場合發言、提及這件事,如有違反,不僅要我們返還賠償金,還要額外支付違約金。這當然不能接受,我們要的是一句道歉,而不是一筆封口費。賠償金這些都不是我們最在意的,我們要的就是——道歉。

沒談攏後,我跟對方講,2019年3月26日,是我弟的忌日,也是我們接受調解的最後日期。如果直到這一天王攀還不願意道歉,那就沒有必要調解了,直接等開庭吧。即便官司輸了,我也會上訴,不會放棄。

後來,對方一直在道歉的措詞上糾結,想撇清與我弟死亡的直接關係。來來回回很多次,到了最後,我真的是精疲力盡,對方提出不願意90度鞠躬,我也覺得無所謂了,最重要的是道歉,只要他道歉了,在那張紙上籤下了王攀的名字,這至少就是給我們的一個慰藉,也是給我弟的一個交代。

因爲有了之前的撕扯,儘管通知得很匆忙,但我們也算是有心理準備,上午接到電話,下午就去法院了。

去法院的路上,我媽一直在哭。之前每次去法院都會錄筆供,然後簽字,我媽每次的情緒都會很激動,但那天不一樣,她需要在調解書上簽字表示確定調解,簽字的時候,她已經哭到沒有聲音,拿着筆的手一個勁兒地抖,抖到籤不下去,因爲,她心裏知道,這是最後一次簽字了,這件事讓她非常痛苦,也是支撐她的一個信念,但簽完這個字,這一切就要結束了。

爸媽簽完字後,要接受王攀的道歉,而我作爲代理人要去另外一個房間等候。我沒有看到王攀道歉的場景,但我要求他必須按照我寫的道歉詞一字不差地念出來,那段話是我一個字一個字在謄在一張A4紙上的——

“我,王攀,對陶崇園在教育培養過程中自己的不當言行表示道歉,我對失去陶崇園這名優秀的學生深表痛心,對陶崇園的悲劇表示惋惜。”

我特地在“我”字後面加上王攀的名字,一定要讓他念出:我,王攀——我覺得這樣會讓他印象更深刻一點,我希望他能夠牢牢記得這個場景,記住這件事。

無懼

在去年3月26日早晨接到媽媽的那通電話前,我的生活中還沒有什麼事可以稱之爲“難題”。

高考很順利,讀書很順利,一路讀到醫學博士,生活也非常單純,就是實驗室、宿舍,有空的時候會和一羣好朋友去東湖的綠道騎車,每兩週還會和弟弟去看一次媽媽。

我和弟弟就差一歲半,幾乎就是同齡人。雖然他是男生、又比我小,從小一直都很優秀,但我爸媽完全沒有重男輕女。小時候,我們的待遇從來都是一樣的,爸媽從來沒有偏袒誰,也從沒說過你一個女生讀那麼多書幹嗎之類的。所以,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個女生就怎麼樣,我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個姐姐。

小時候打鬧,我們會搶玩具、搶吃的,我也沒有說讓着他,直到上高中後我才突然知道自己是個姐姐了,纔想着要讓着他。但實際上,在內心裏,我是比較依賴他的。

弟弟很乖也很懂事,他的人生規劃很簡單,讀個博然後去當老師,結婚生子,陪着父母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而我比較自我一點,比較隨意,我總想着家裏有他在,我或許可以更自由一點。但那通電話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那天早上,我接到媽媽的電話,說弟弟身體不舒服,讓我快來。趕到武漢理工後,我還在校園裏迷了路,給我媽打電話,她一直在哭,什麼都說不清,後來還是她身邊的一個人接過電話告訴了我具體的位置。隨後那一整天,我都是懵的,包括送弟弟上急救車到醫院,一路上都恍恍惚惚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心想,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事情發生後的兩天內,我一直都沒有哭,爸媽已經非常崩潰了,我不能再讓自己的情緒失控,所以我一直忍着,直到3月28日的晚上爲弟弟寫第一條微博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了,邊寫邊哭,邊寫邊哭。

那兩天的時間裏,我們經歷了太多太多。

弟弟的高中同學趕來第一時間去宿舍搶出了他的電腦,我看到了他留在電腦裏的聊天記錄和資料,尤其看到“叫爸爸”那段對話,我非常震驚。我和媽媽之前都聽弟弟抱怨過王攀,知道弟弟經常幫他打飯、幹活,他還在弟弟讀博的問題上出爾反爾,但我們當時都勸弟弟忍一忍,畢竟馬上就畢業了。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已經發生過那麼多次衝突,這背後有這麼驚人、恐怖的內幕。

陶崇園和王攀的聊天記錄。 圖 / 網絡

我們把這些內容拿給學校看,希望能得到一個合理的說法,但事與願違。當時的感覺真的是太無助了,覺得自己非常渺小。我們一羣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要麼是還在學校讀書的,要麼是剛走出校園不久的,都沒有什麼太多的社會經驗,誰經歷過這種事呢?當時,很多決定必須由我來做,但我當時真的是六神無主,被嚇到了,很慌張,不知道該怎麼做。

也有人提出過發微博,但當時我很猶豫,在想該不該把弟弟這樣私人的事情、照片、信息暴露在互聯網上。我們先去學校拉了橫幅。對於這件事,最初,我的內心是抗拒的,覺得很原始,很不文明,這都什麼時代了還需要拉橫幅才能解決問題嗎?但後來實在是太無助了,就去了,我拉着橫幅跪在那裏的時候,真的覺得自己像個傻子,後來還發生了衝突。事實證明,這個方法完全沒有用,我們感到了一種更加的無力和絕望。

當天晚上回去後,我們決定發微博。那條微博我們改了很多版,我邊寫邊哭,情緒幾度很激動,寫完後累到睡着了,弟弟的高中同學幫我加了圖,又過了好幾遍,修正了一些說法,等我醒來確認後才把那條微博發出去。

沒想到發了微博後,這件事引起了那麼多網友的關注,同時,我們面對的壓力也更大了。這件事發生後,弟弟的高中同學真的給了我很大的幫助,要不是他們,我都想不到要去宿舍找電腦,他們幫我一起整理聊天記錄,一起篩選、截圖,陪我去學校交涉、拉橫幅,商量微博措辭,我覺得我也要對他們負責,不希望他們因此受牽連,所以後來,各種壓力下,我被迫發了一條對學校、對王攀的道歉微博。

那條微博發出去之後,網上也有一些人來罵我、指責我,雖然我知道不用在意,但心裏還是會很難受,覺得是不是做錯了——那天,是這件事發生以來,我的狀態最低谷、最糟糕的一天,真的,糟糕極了。

2018年4月7日,陶曉在微博發佈了關於刪除道歉的聲明。 圖 / 網絡

後來,律師告訴我,你完全沒有必要道歉,受害人怎麼能跟加害人道歉呢?同學們也跟我說不用道歉,讓我把微博刪了。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想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來和律師再次確認後,我把那條道歉的微博刪了。

刪掉微博的那一刻,我一下子覺得自己鎮定了,不再害怕了。最難的我都經歷過了,再大的壓力我都頂住了,還有什麼可擔憂的呢?我一個學生,沒有工作,沒有孩子,沒有太多的牽絆,我一無所有,也正是因爲這樣,我纔敢往前衝,一直堅持。

面對

和律師溝通後,我決定立即啓動法律程序,以我爸媽的名義起訴王攀侵害弟弟的人格權。

案子2018年4月19日立案,5月24日,我們收到了法院的舉證通知書。舉證的時間大概有一個月,我們需要在這一個月內從弟弟留下的資料中找到能夠指控王攀的證據,整理好,在庭前會議上呈交給法官。

這一個月,也是非常折磨人的一個月。

證據收集是一項非常繁瑣的工作。因爲擔心在一個月內無法完成收集,我向導師請了假,暫停了科研實驗,沒日沒夜地翻看那些弟弟留在電腦中的文件、QQ聊天記錄。我要從中去尋找蛛絲馬跡,還要去詢問一些可能知情的人,但很多知情人也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不方便多說。

證據的提交是非常嚴謹的,每一張聊天記錄的截圖都要標註好時間、聊天對象、所在的羣,然後分好類存在固定的文件夾裏。爲此,我需要牢牢記住這其中每一條對話的內容,記住準確的存儲位置,以便在需要的時候第一時間找到它們。

因此,我也需要反覆地,一遍又一遍地看那些對話,看我弟是如何反抗,失敗,再反抗,再失敗,看後來的那個階段,他一次又一次地被王攀踢出羣,然後又加回來,然後再踢出去,每一次看都會很痛心,瞭解的越多,也就越能感受到弟弟的痛苦。

陶崇園在日記本里對王攀的控訴。 圖 / 網絡

有時候,越看越想不通,我會走進死衚衕,想不通爲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有一天,看得太難過了,我就躺在宿舍裏哭了一下午,哭累了,就約好朋友出去走了一下。我什麼也沒跟她說,她就是陪着我。其實,這種時候,別人也不好說什麼,無論別人說什麼,最終我還是要自己去面對。

很多時候,早上醒來,我真的是不想再打開電腦,再去看那些東西,但是沒辦法,這不是我的任務,是我必須要做的一件事情。我從來沒有想過放棄,因爲,堅持不下去也得堅持,不可能就這樣算了,不可能的。

有些資料是在我弟的百度網盤裏,我必須要打開每一個文件查看是不是可以作爲證據。裏面有些是弟弟過去的照片,看到這些照片我又會想起他。

有一張照片,是他站在河邊,那是我們灣裏的一條河,叫倒水河。像現在這個季節,河邊會開滿小花,很美。我們以前經常去那裏玩,有時候下河抓魚、有時候跳到河邊的廢船上玩。玩累了就躺在草坪上聊聊天,邊上還有一些放養的黃牛帶着小牛在吃草。那是我們最開心的回憶。

陶崇園在倒水河邊。 圖 / 微博@陶崇園姐姐

這一年,我每天都會想到他。只要自己一空閒下來,旁邊沒人的時候,我就會想到他,碰到一些場景,比如有人踢足球的時候,我也會想到他。我會想起他帶着我去打遊戲,有時候我們還會組隊,打通關之後再重頭打一遍。我們也會吵架,我喊他多做些家務,幫幫媽媽,他犯懶不喜歡動,有時候我嗓門大些,兩個人就會彆扭起來,但就算有爭執,一秒鐘就會和好。

我還總會夢見他,都是很日常、很生活的場景,我喊他吃飯,喊他過來聊天。除非你全神貫注地去做一件事情,否則,一停下來,真的是什麼東西都會想到他,每天都會想,哎呀,一遍遍重溫的那種感覺。有的時候,我也會打斷自己,讓自己跳出來,不要那麼難過。

這個過程雖然痛苦,但也是我必須強迫自己去面對的一個過程。面對那些證據、那些對話,我不斷地告訴自己,弟弟已經去世了,他已經走了,這是事實,不要欺騙自己。

收集證據期間,除了律師,我從來沒想過找人幫忙,因爲這些資料裏,除了微博上已經曝光出來的信息、對話之外,還有一些東西真的是難以啓齒,很多事情我知道就行了,我也不願意把弟弟所有的私生活撕開來給第三個人,我不希望這樣,這對他也是一種不尊重。

我把我整理出來的證據交給律師,他們會幫我從法律的角度進行邏輯梳理。6月22日,正式舉證的時候,我們呈交給法官的是一份600多頁的PDF文檔,打印出來整整兩本書那麼厚,法官收到後也很震驚。

這些證據主要包括四部分,一部分我弟和王攀的直接對話截圖,一部分是我弟在別的羣或跟同學朋友提到王攀對他壓迫阻擾的對話截圖,一部分是弟弟的日記,還有一部分是球隊同學的證言。其中,我弟和王攀的對話截圖,還分成了對學業阻撓、生活幹預、就業控制等幾塊。

完整版的證據資料,只有我、律師,還有對方看過。我爸媽看到的、知道的,只是我在網上發出來的那些。我不想讓他們瞭解更多的細節,有些事情我知道就好了,我自己面對就好了。弟弟一直是他們的驕傲,我不想給他們徒增痛苦。

我要特別感謝給予我們法律援助的律師們。尤其是證據交換的時候,是武漢最炎熱的8月,律師們從外地趕來,揹着很大的包,擔心我不方便打印,手裏還提着兩大兜打印好的紙質證據。每天汗流浹背地奔波,吃飯也是吃的最簡單的那種。他們可能是害怕我花錢,每次出去都不去餐館點餐,就在那種美食廣場隨便吃吃。我要給他們出差旅費,他們也不收,從來沒有要過我們家一分錢。

他們接受採訪的時候說如果不是我堅持,這件事不會有今天這個結果,但事實上,如果沒有這些律師,這件事現在還不知道是什麼結果。這也是我最終接受調解的一個原因,因爲這案子如果一直拖下去,我心裏真的也會越來越感到抱歉。

對於事情最終的結果,我其實早就預想過。最初決定起訴的時候,我就想過,我做好自己該做的,無論什麼結果都要接受。即便最後開庭了,我們全輸了,但現在也有很多人知道了這件事,認清了王攀這個人,這對他來說,也算是一種懲罰吧。

這類案件此前國內沒有先例,我也希望我們的堅持能給更多人勇氣,希望以後有人遇到這種狀況,能夠勇敢地站出來,堅持下來,因爲,只要你堅持,結果就一定會比放棄好。

未來

調解達成、王攀道歉的第二天,3月26日,弟弟去世一週年,我和爸媽去墓地看他了。

這一年,我們去看過他很多次。通往墓地的路是一個長長的坡,每次走在那道坡上,我的胸口都會越來越悶,爸媽會哭,特別是媽媽,但我會忍着,因爲他們已經夠難受了,我不想讓他們更傷心。

那天和往常一樣,我們帶着祭奠品和鮮花。調解書被我揣在身上,沒有拿出來。畢竟弟弟已經解脫了,沒有必要再知道太多。我只是在心裏告訴他,王攀道歉了,還有,希望你在那裏一切都好。

3月26日,陶曉和家人去墓園祭奠陶崇園。圖 / 網絡

每次去看他,我都會說這句話,希望他在那邊一切都好。對於弟弟的做法,很多人會有不同的看法,但在看了那麼多事實後,我能理解他爲什麼沒有把這些痛苦和遭遇全部告訴家人和朋友。因爲,如果這種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也會說不出口,自己曾經那麼愛戴的老師卻做出了這些事,真的讓人難以啓齒。他又是個男生,性別的因素也把他架在了那裏,最終他選擇了不說,自己去承擔這種痛苦。我想,作爲家人,我們要去理解並尊重他的選擇,儘管這個選擇讓我們一家人都非常痛苦,但我還是願意去尊重他。

在這一年中,我一直都覺得我媽特別偉大、特別了不起,畢竟我弟最後見到的是她,這對她的衝擊特別大,她一定很後悔沒有拉住他,後悔怎麼沒有早點察覺。我覺得如果換成是我,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下來,但是我媽在這種情況下還是一直撐着。

但事情有了結果之後,她的身體反倒有些撐不住了。之前是爲弟弟討公道的信念在撐着她,現在事情解決了,她對我弟的那種思念完全沒有辦法掩飾了,也沒有別的事情可以填補。這也是我們一家在未來要面對的:如何開始新的生活。

從法院出來後,我就一直在跟爸媽說,該開始新的生活了。弟弟跟我們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不是隻有那一天,還有之前的25年,不要老想着那一天,但我也知道,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過去,我們都在武漢讀大學,我媽就在弟弟隔壁學校的食堂上班,每兩週我們姐弟都會相約到媽媽那裏吃飯,點幾個菜,等媽媽下班一起吃。我們一起聊天,有時,還會給爸爸打電話。我們能從中午1點一直聊到下午3、4點。然後,媽媽去上班了,我們還可以繼續聊,什麼都聊,學習、生活、未來的事兒。有時候聊得晚了,他還會把我送到地鐵站。

那時候,我媽的微信名叫“甜蜜如斯”,弟弟出事後,她把這個名字改掉了,改成了“曾經眷戀太陽”,這是弟弟最後發到家庭羣的那首《魚》的歌詞,那句歌詞的完整版是:“如果有一個世界渾濁的不像話,原諒我飛,曾經眷戀太陽。”

這一年,我很少再專程去學校找媽媽,大多數都是去法院辦事的時候,順道看看她,談的也都是案子。每次去找媽媽的路上,我都會很難受,因爲那一路會經過弟弟搶救的醫院,還會經過武漢理工大學。每一次在車上聽到那兩個站名,我的心裏都會一緊。

我們學校後面是一家醫院,救護車時常來來往往,我只要聽到救護車的聲音,也會想到那一天的場景。我的宿舍在頂層,有時候我會不太敢看對面的那個樓頂,總覺得有人會從上面跳下來。因爲看過弟弟最後上到樓頂的錄像,我還會害怕一個人上樓,看到拐角處的窗戶,也感覺有人會掉下來。

前段時間,我的身體出了點狀況,需要去拍個胸片。走到X光片照相室的門口,我遲遲不敢進去,因爲看到那扇大鐵門,我就想起最後安放弟弟的殯儀館。

這一年,我再也沒有和一羣朋友去戶外玩過,如果要出去,也是找一兩個人,因爲,我還無法在那麼多人面前笑出來。我有時也會自責,是不是沒有給弟弟足夠的陪伴和關心,如果之前知道的多一些,也許就可以幫到他了。但我也知道,想這些都沒有用,現在需要走下一步了。

我本來是應該去年畢業的,但因爲這些事推遲了到今年。目前論文進行得還算順利,畢業沒什麼問題。之前打官司期間,我爸媽整天爲我的前途百般擔憂,生怕案子會影響到我的將來,害怕大家都覺得我是個刺頭,找不到工作。但我覺得無論什麼情況下我都能養活自己,對於這一點,我是很自信的。

我的計劃是先離開武漢,去別的城市工作。我想換一個環境,到一個誰都不認識我的地方,我不希望別人和我相處要小心翼翼的,不想他們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更不想在別人看到我的時候就想到我身上揹負着一個悲傷的故事。我想開始新的生活,該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只有這樣,我才能走出來。

弟弟去世後,我彷彿一下子變成了爸媽襁褓中的嬰兒,之前好不容易獨立了,但現在,在他們眼中,我簡直就是個喝奶都會嗆到的小baby。前段時間,我去外地辦點事,我爸媽一天要打好幾通電話,到了酒店來個電話,見到朋友來個電話,上了車來個電話。以前他們從來不這樣的,我們最多一個星期通一次電話,現在,現在他們變成驚弓之鳥,只要我回復的稍微慢一點,電話立刻就會到,擔心我的身體,擔心我的情緒,

我也明白,我現在是他們全部的支柱,只有我安全了,他們才能不害怕。只有我的生活變好了,他們才能一點點走出來。知道我想去外地之後,他們顯得非常緊張,問我,那結婚怎麼辦?他們的想法很簡單,覺得結婚就安定了,安定了就不會發生巨大的變故了。

看到他們這樣,我也認真地考慮過,要不就留在武漢當個高校老師,早點找個對象結婚,生個孩子給他們帶帶。但後來又覺得,人這一輩子怎麼纔算活過了呢?我想起了弟弟,覺得還是不要辜負自己。

我不想過着一眼望到頭的日子,我想活得更自由,更放飛一些。現在,爸媽在5到10年之內還能自己生活,我要趁着這個時間出去走走,最重要的是,弟弟不在了,我更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帶着他的那一份,一起。

陶曉在微博中感謝這一年中幫助過自己的人。圖 / 微博@陶崇園姐姐

(受訪者陶曉爲化名)

文章爲每日人物原創,侵權必究。

想看更多,請移步每日人物公號(ID:meirirenwu)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