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时电影，三十年岁月。

正在热映的《地久天长》中，王景春、咏梅饰演的刘耀军、王丽云夫妇，用伟大的善良和宽恕，消解时间长河中的庸常和恨意。人民日报评价这部影片：“在真实与克制中，书写了一首深沉的平民史诗。”

那么，这部横跨三十年的平民史诗，到底是如何将生活的真实搬上大银幕的呢？3月30日，在毒药&麻辣鱼等联合主办的金鲛奖系列活动之金鲛分享会上，《地久天长》制片人，冬春影业合伙人刘璇倾情讲述达3个小时，全场为之动容。我们在这场干货满满的独家分享中，梳理出了影片幕后的20个小故事，期间她还特别指出柏林“双银熊”真不是运作来的，也运作不来。

刘璇 《地久天长》制片人

1

刘璇说，《地久天长》的故事源头，可以追溯到2014年《闯入者》入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时，王小帅在电影节上想到的，两个关系非常好的家庭，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有点“青梅竹马”的意味，后来长大，面临离散。

到了2015年，为了提高全民生产力，国家有新的政策出台，王小帅把故事从集中展现两个家庭友谊的角度延展到更为宏大的历史视角，随着国家突飞猛进的经济发展，中国普通百姓在精神层面被忽视的情感和精神诉求。随之创造出三对好朋友、两个小男孩之间纵深的，改革开放近四十年的故事。

2

有了《地久天长》的原创故事，不同于王小帅过往创作的“三线建设”的故事，它更多的是关注中国人的当代群像。阿美是刘璇多年前的同事，之前创作过小说和剧本，包括《山楂树之恋》《下海》等。刘璇建议王导与她合作创作剧本，可以从女性的视角对这个故事有一个情感层面的补充。阿美听王导讲述这个故事后深受打动，作为70年代初生人的一代，她具备这个故事涉及到的历史场景记忆，加之岁数和经历都足够，当下就表示自己很适合参与创作。

3

七十年代初出生的阿美，在剧本过程中付诸了真情实感的投入，她用一年的时间扑在剧本上，常常情难自已，写着写着泪流满面，因为有积累和生活，很多生活化的金句台词也就顺势流淌出来。

4

但在王小帅看来，阿美创作的这个剧本还是要先放一下，怎么样从阿美偏女性化、情感深厚式的创作文本，变成一个有王小帅气质的剧本，这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于是，王小帅带着阿美完成的剧本到各地去采风，边走边写。刘璇形容，作为编剧之一，作者型导演王小帅对阿美的剧本，是一个绞碎机式的再创作过程。

5

剧本中两夫妻生活的北方城市，山东人阿美是基于青岛来刻画和想象的，但王小帅对青岛并不太熟悉。于是王小帅去了重工业城市武汉找感觉，那是他生活过的地方。在武汉创作时，这个故事和所有的情感以及人物都还在那儿，但是每一场戏都变得不一样了，剧本开始有了王小帅个人的特质。之后，他分别在丽江和大理进行闭关写作工作，剧本又改了一稿。这时，美术指导和摄影指导开始介入，他们在全国各地选景的过程中彼此交流想法，便于给后面的制片工作打基础。

6

《地久天长》美术指导吕东，是与王小帅从《日照重庆》《我11》等影片一路合作过来的老朋友，他描述自己看完《地久天长》剧本时的状态，“我感觉自己这四十多年的人生，就像一根火柴，呲的一声，冒出耀眼的火苗，然后燃烧殆尽，剩下一段焦痕，但是那份余火却久久留在心里。”

在筹备阶段，吕东跟导演、摄影等人一路去了北方的山西大同、河南洛阳开封、内蒙古包头、河北井陉以及大连。随后还一路南下去了贵州、广西、广东、海南、福建，顺着沿海跑了几十个地方。

导演王小帅和美术指导吕东

7

到2016年底，许多前期制片工作已经铺开，一家资方以影片6000万的制作成本与冬春影业达成投资协议。2017年1月，整个团队正式按照规划工作，在内蒙古包头找到一家糖厂，计划大面积搭景，总共几万平米，依托糖厂厂房的空地，搭建宿舍区6栋楼和一整条街道，一些基本设计和展现30年时间跨度变化的美术工作也设计完成。

8

另一主场景，南方的驻地选择在福建连江的一个小渔村。吕东想起自己曾为一部电影勘景去过的这个地方，气质与《地久天长》剧本描写的夫妻俩在南方的状态很契合。考虑到拍摄条件的硬性要求，剧组重新在沙滩上搭建起海边的小修理铺和二楼居住的家。

这个一层是刘耀军的修理铺，二楼是包括养子在内三人居住房屋的建筑，为了让从沙地里盖起来的新房子融入到环境里，所有的门窗、家具都是由道具师从农村各地淘来的旧窗户、旧门板、旧材料按设计尺寸修改制作的。而一楼修理铺里的车床、铣床、焊接等各种材料和工具样样俱全，完全可以正常开工营业。拥有五级焊工证的演员王景春，在拍摄时也是“真枪上阵”。

9

连江的这栋两层小楼还有一个“外走廊”的特别设计，为什么不把楼梯设计在屋里？其实，吕东和王小帅在某个阶段也有过分歧。吕东觉得外走廊更有漂泊的“临时感”，心里觉得别扭的王小帅还是尊重了吕东的设计。后来拍摄时，有一天王小帅对吕东说：对了，真好！

刘璇说，站在外走廊上能直接看见大海，刘耀军、王丽云历经磨难后为什么心中的善意没有断过，还能如此隐忍面对生活？或许是他们见过太多大海吧。

站在二楼外走廊上眺望，远处是辽阔的大海

10

南北两方搭景过程中，之前确定的资方出现了资金问题，剧组只能调整北方包头的搭景方案，从之前6栋宿舍区一条街道的设想，改为表现一个楼道里的几户人家，外景用实景改景，放弃了更多呈现工厂、街区、宿舍区的变化视角。

关于这几户人家的筒子楼设计，美术找到糖厂里一个实验室楼，类似于筒子楼的结构，两头有很大空间，重新在里面做了一些细节和搭出所有布置。甚至精细到，筒子楼里家家户户的炉灶，既便是明知拍不到，剧组也都在每个炉灶生过火、炒过菜，做到“没有一个油瓶是多余的”。

11

刘璇介绍，《地久天长》美术道具置景部门的人员配置比较高，特别是道具部分，人员成本明显高于道具成本。因为大量的北方道具和南方道具，都是道具组在当地大街小巷，挨家挨户“淘”来的，上百辆老自行车、水表、炉灶、锅碗瓢盆，像收破烂一样搜罗上来。道具师开玩笑说，“这次跟着老大是来捡破烂的。”

12

作为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的跨年代电影，如何表现三十年间的时代变迁与人物随时代动荡而沉浮的状态是电影美术上的难点。导演王小帅要求以真实为源头，求真归真。

吕东在全国各地勘景途中不断将新的灵感注入设计中。一次，王小帅去看搭好的八十年代的筒子楼，第一次看就表示很服气，泪水夺眶而出，刘璇说，导演的泪水不是因为他想起了过去，而是因为他的伙伴——吕东，他的成长和成就全都展现在这长长的筒子楼，高度还原的宿舍里了。一方面因为这份情谊，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东西给他的电影带来真实感的还原，将给整个作品带来不可估量的价值。”

“以真实为源头，求真归真”

13

遭遇资金大幅波动，冬春影业一方面要顶住巨大的资金窟窿，另一方面也要迅速寻找新的资方加入，几家一直合作的公司很快鼎力相助。同时，一个“因祸得福”的变化是，剧本从那时候的线性结构叙事调整为目前上映版的非线性叙事。这种叙事结构的大幅调整给影片气质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14

因为剧本调整，演员也得从原来30—40岁阶段换成50岁左右，一经决定，咏梅也就跟着定了下来，王景春则是在临近开机时，接替另外一位男演员，以“救场如救火”般的精神，迅速加入的。而其他几位好朋友的扮演者也早已水到渠成，安然就位。到此时，冬春影业在演员选择上有了很大的自主权。

15

在跟《地久天长》国内发行方博纳谈合作时，于冬看完影片很喜欢，问导演能不能剪短，做一个适合在国内发行的版本上映，王小帅当时也表示他可以尝试，希望影片能被更多人看到。最终博纳还是接受了这个两小时五十五分钟的版本，但它无疑也是部分观众观影的阻碍，发行方博纳老板于冬也在发布会上反复恳求院线多给空间。

于冬（中）发动几大品牌影院携手联合推广《地久天长》

16

得知影片入围柏林电影节，王小帅还特别发文感谢了上海市。除了是他出生的地方，上海在《地久天长》的剧本创作、影片制作上都给予了资金扶植，给冬春影业在影片发展的前期阶段分担了不少压力。

17

2017年9月，《地久天长》开机。刘璇说，当时影视行业“大热”，国内优秀的主创班底工作邀约数不胜数，人才都要靠抢。为了保证影片质量，剧组最终启用了很多外国团队，比如摄影组就是与李沧东合作过《诗》的韩国团队。王小帅导演很喜欢《诗》里那种明亮中有一点点超出现实，但又在现实里的这种感觉。

刘璇评价，摄影指导金炫锡对工作的专业性和严谨性要求特别高，“他要的是1，你就不能给他1.1”。而金炫锡这次对《地久天长》的画面把握依然很好。

18

因为人物角色年龄跨度大，剧组专门请了非常有经验的，曾经做过《朗读者》《黑镜》《红海行动》等影片特效妆的英国团队完成。这部分工作非常烧钱，技术人员和材料都很贵。英国团队数次往返中英两国，他们前期飞来中国做倒模，然后再飞回英国做石膏模和假体，中间反复推敲尝试。这些石膏模和假体中还有易燃易爆材料，在海关申报时也遇到很大麻烦。

而演员的年轻妆则全部由电脑特效辅助完成。刘璇介绍，《地久天长》大概一共有两百多个特效镜头，其中90%都是面部特效，从2017年拍完到2018年剪，做年轻妆特效的过程耗时六个月不止。

年轻时的刘耀军&沈英明两家

19

在影片接近全部制作完成后，海外发行商收到了柏林电影节的盛情邀请，他们与导演和制片人共同商议后，一致认为接受邀请是最顺畅的选择，于是欣然前往。最终的结果不但大家满意，甚至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影片创纪录捧回两尊银熊，回忆此事，刘璇感慨，“一个电影最终以什么样的面貌呈现出来，是由无数个艰难的抉择组成的”。

20

在《地久天长》制片人刘璇看来，如今国内的票房成绩，“不好，但也不坏吧”。令她最为欣慰的一点是，影片在柏林拿奖回来之后，发行方并未大幅缩减时长，而决定采用175分钟版本上映，这让王小帅和刘璇都有些意外和吃惊。“这已经是一种赐福了。”

影片《地久天长》宣传期内，刘璇曾在接受采访时，被记者问及可不可以谈谈如何在国际电影节运作获奖，比如柏林“双银熊”具体是如何策划的。这令她哭笑不得，“我说这个真的不会运作，运作不来”。一切都是不可预料，一切也都皆有规律，初心不可违，亦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