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知己》于新舞台转搭捷运回家的路上,我的脑中不停思考著「人生可有知己?」这个问题,李宝春大师新编的京剧《知己》,内容方面无庸置疑是一部很值得探讨的作品,特别是关于人性与现实。

 

一开场,先以投影的方式于白幕上讲述故事背景,江南科场案,让观众先了解整出戏的来龙。第一幕,一群人于一间名作杏花的女子所开客栈内对饮家常,其中坐于正中等人的男子正是本出戏的主角吴兆骞,而他在等的人则是同为文人的知己,顾贞观。

 

「他一定会来的。」吴兆骞的语气十分肯定。

 

在等待的空暇吴兆骞被栈内众人的对话给煽动,即地随兴用骰子和青楼女子作了首诗,诗一吟完,吴兆骞名不虚传的真学才气引得众人大呼好评,如吴兆骞所言,顾贞观真的来了。只可惜,当顾贞观终于赶来客栈之时,吴兆骞已经早一步上了路前往据说比十座黄泉还不如的宁古塔。

 

转换到宁古塔的场景,罪犯一个一个面对狱卒,全都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狱卒说什么他们就应什么,宛如断了线没有自我思想的木偶,满口的巴结奉娱。为了吃饭,为了生存,罪犯们遵从狱卒的命令──跳了一段牢舞,狂气自傲的吴兆骞虽然也为罪犯的一员,他却不愿意加入其行列,他的尊严是可贵的、是圣洁的、是不可以被人随便指使屈辱的,不跳就是不跳。

 

宁古塔的狱卒也没有强硬逼迫吴兆骞顺服,酸念了一会儿,最后抛下「不听从就没饭吃」的意思就冷冷地转身离去,而其他罪犯则是对于吴兆骞的骨气嗤之以鼻,反正肚里的才学太多饭不吃也没关系饿不死的,他们不欢迎不同于他们的「异类」,「异类」想一起吃饭什么,一句话,没门!渐渐地,吴兆骞和最初刚到来的时候一比,变得越来越消瘦、憔悴,沧桑潦倒的模样叫人看得心疼。

 

顾贞观为了知己吴兆骞的不明之冤到处奔走,读完顾贞观《金缕曲》的清代第一词人纳兰性德因深受感动,两人相谈过后,纳兰性德对顾贞观非常欣赏,决定义气相挺,他们看准一场天时地利人合的大好机会──纳兰性德的阿玛中堂大人因为纳兰性德被皇上赞赏的缘故,其心大悦,决定开宴请各家高官一同前来庆祝,顾贞观和纳兰性德两人便借此机会实行他们解救吴兆骞的求援计划。

 

纳兰性德向各家高官介绍顾贞观的身分后,顾贞观和纳兰性德的丫鬟云姬一同演出《游园惊梦》取悦众家高官以得好感,再抓准时机恳求各官能帮忙他救救那无辜受冤的知己吴兆骞,顾贞观是不能喝酒的,可是为了对众官展现自己想救知己的决心和诚意,饮了他不能喝的酒,三碗之多,顾贞观差点险些丧命,昏迷了两天两夜才清醒。

 

故事的镜头再度跳回宁古塔,有人前来拜访吴兆骞,吴兆骞踩著小碎步走到台前,他先跳了一段小舞,跳了那原本傲气的他──不肯低头的牢舞。脸上的神色也不如最后见到时的悴然,是一张精神饱满的脸,说话的方式也变了,变得油腔滑调,江南才子的气息已不再。吴兆骞变了。

 

中堂大人如约定向皇上请奏赦放吴兆骞的谏言,皇上准了,吴兆骞回来了,中堂大人安排了一场为吴兆骞接风的宴会,当然,也邀请了顾贞观。所有的人在椅上就位等待此宴的主角吴兆骞的到来,中堂大人于其空档回忆到之前和吴兆骞相见时,被吴兆骞具有的傲人才气给吸引的情景,笑著告诉在座等候的其他人等一下见著吴兆骞说话可要多留意些,不然可能会在语句之间不小心被笑话。

 

吴兆骞至左边的深色布幕以背对倒退的姿态登场,脑袋瓜儿还时不时地往后瞄,一副心虚的模样。「吴兆骞。」中堂大人话一出,吴兆骞立刻双手合并紧贴著大腿,身子打个笔直,宛如惊弓之鸟紧张地回了一声「到!」在座的大家都笑了,说这是从宁古塔出来的后遗症。顾贞观一看到知己吴兆骞,抱著兴奋难掩的心情迎上去唤了对方的名,没想到说了几句话之后,顾贞观发现……他好不容易盼回来的故人,已经不再是自己所熟知的人。顾贞观回到自己的座位前,双脚无力,肩膀一垮,眼瞳渐渐失去焦距,背向一旁正尽力谄媚各官的「知己」不发一语,不是不想说,而是无话可说。

 

这一天,他的知己「回来」了。

这一天,他的知己也「死」了。

 

「是啊!我们都变了,我们都变得不认识了!」顾贞观咬著牙痛苦地说。

 

怎么可能不痛苦?怎么可能不失望?奔走多年、用宝贵的性命所换回来的,居然是个自己不认识、贪生怕死的「陌生人」!这是多么打击人心的一件事!我不知道顾贞观的心底对于解救吴兆骞这件事有没有懊悔,不过我想这个答案,顾贞观应该也不敢坦然地回答,因为太无情、太残酷了──否定了岁月,否定了努力,也否定了自己。

 

可是,吴兆骞他真的错了吗?这个问题就算是差点为吴兆骞丧命的顾贞观,我认为也不能一言以蔽之,他不是他,终究不是。面对当下的时局,吴兆骞还能怎么样?是否真还有其余更好的选择?如果不抛开尊严改变傲骨自负的自己,他是否还有机会活著站到顾贞观面前?或许他是不得已的,也可能他是自愿堕落的……但是、顾贞观没有经历过吴兆骞过去那几年在宁古塔度过的日子,吴兆骞没有体验过一而三再而三恳求他人四处被拒绝的辛酸,两人的立场打从分离一刹那间就已经不同,没有谁能够正气凛然拍著胸指责谁对谁错。

 

在顾贞观的世界已经没有吴兆骞的容身之处,但是顾贞观又有什么资格审问吴兆骞人格的转变?

 

知己,这词汇到底代表了什么?顾贞观称得上是一名好知己吗?无法体谅对方改变的原因,无法接受对方的转变,这样的人真的可以被称为所谓的「知己」吗?可是又有谁能无视顾贞观为了吴兆骞过去几十年所耗费的心力呢?「知己成以往,怀忘各奔忙。」顾贞观和吴兆骞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所唱的这一句,听在耳里,显得格外悲伤和讽刺。

 

纳兰性德在顾吴两人分离之外,将一块牌交给吴兆骞,讲述了顾贞观这几年为他所付出了努力,吴兆骞抱著那块牌嚎啕痛哭,此时一群穿著白衣的罪犯从舞台的两侧冲了出来将吴兆骞团团围住,起舞。这一幕呈现的张力十分惊人,为什么呢?因为吴兆骞跳了。他也一起跳了!明明身躯已经重获自由回到了京城,可是他的灵魂却还是被宁古塔给牵制扣留,没有真正的「自由」。

 

顾贞观回到第一幕杏花所开的客栈喝杯茶准备离去,不光准备离城回乡,也是准备离开过去的「知己」。不过李宝春大师最后也给顾贞观一个称得上圆满的结局,纳兰性德府上和他一直都相谈甚欢的云姬也决定随他一同离去,可是说是在整出戏的最后给顾贞观和给看著顾贞观一路坎坷奔波的观众一个不算太糟的「交代」。顾贞观和云姬一同离开后,吴兆骞随后也来了,他要喝的不是茶而是酒,先是卑微地说著好听话讨好安总管,一听到自己转运的消息,下一秒,两人的立场就完全颠倒了,换成安总管站到一旁去轻声细语地谄媚,最后以一段倒立吴兆骞于宁古塔中被权高者对他指骂的桥段、却又不小心失语遭祸的转折作为结束。

 

《知己》运用了大量前后呼应的技巧,不论是场景、酒茶、立场,或是台词,京、昆曲的区隔差异和每一幕所倾诉的内容和埋藏的巧思都深具意义,对于整出戏的情理推动之间,都没有一分一毫的浪费。「人人都盼有个知己,却不知自己。」第一幕和最后一幕客栈老板杏花所唱的这一句,可说是一语道尽了《知己》的全旨,自一开始就告诉观众最后的解答。

 

或许,世界上人与人交往,真心真意付出的对象,都并不是认为的,而是自己以为的,自己以为值得付出的。再次重新检视戏中顾贞观和吴兆骞两人初始到最终全然不同的关系,我想,若真要归咎错怪,错的绝对不是他们,不是顾贞观,也不是吴兆骞,而是──时间,缘分已尽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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