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睡在急診室的長板凳上,醒來時已經是早晨,護士正推著換藥車穿梭在觀察床間,為病患換藥和注射。

張望四周看不見風間新平的人影,觀察床上的傑弗里.沃納也不見了。

「你們睡下後不久,一個叫帕爾默的律師把他接走了,」護士拿出一個塑膠袋,「你的朋友才走不久,臨走前要我們拿這個給你。」

袋子裡有件超市的廉價T恤,還有張字條:

『到邁阿密一趟,不久後回來。風間新平。』

換上T恤後,口袋裡喬光漢借我的呼叫器響了起來。

用急診室的公用電話撥通警局,一接通就聽見喬光漢的聲音:

『沃納的事我聽說了,你還好吧?』

「除了損失一件上衣之外,其他都還好。」我說:「怎麼這麼早Call我?」

『『集郵者』自首了。』他說:『現在人在局裡,要不要過來看看?』

半個鐘頭後,我站在紐奧良警局偵訊室的單面鏡後。

「他的名字是塞西爾.芬克,華盛頓大學工學院的教授。」警長在我身旁說。

單面鏡另一頭的木桌後,坐著一個身材矮壯的中年男子,低垂的頭掩蓋了他的表情,但蓬亂糾結的灰髮,腮邊隱約可見的絡腮鬍,殘舊的毛線背心。都在訴說對方生活的困窘和鬱悶。

「等等,我好像看過這張臉。」我把臉貼在單面鏡上,腦海中的影像如同拍立得相片,在眼前緩緩浮現。

昨天早上我擠到法院後門時,把一個被擠到欄杆的拾荒者帶到法院後巷。

下午拜訪阿莫斯.里德時,里德家門口修剪草皮的遊民。

我們和葉雲彩在公園談話時,差點被汽水罐打中的遊民。

我和雨果.帕爾默打籃球時,水泥管下撿拾空罐的遊民。

這些人的影像逐漸重疊,與木桌後的男子合為一體。

「我見過他。」

「過濾郵局監視器記錄後,那本聖經是他寄給布萊特的,」聽完我的描述後,警長點點頭,「市中心有人在開庭前一天晚上,看見他拉著載滿東西的超市推車在街上,車上的東西堆得很高,還用塑膠布蓋起來,應該就是我們碰到的假人和假槍。他自己也供稱那張明信片是他寄的,化裝成遊民在當事人四周,目的是為了蒐集相關的資料。」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據他說一年半之前,他的獨生子和妻子在西雅圖坐校車上學時被炸彈炸死。從此之後,他就無法原諒藉人權團體減刑的重刑犯。不久前他從報紙上知道人權團體準備幫布萊特上訴,碰巧他以前聽過『集郵者』的事,於是冒充他寄了那封信,準備給布萊特一點教訓。」

「一點教訓?」

「他說並不想殺掉布萊特,只是想嚇嚇他。但布萊特的反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加上自忖警方遲早找到他,才會考慮自首。」

我瞥了塞西爾.芬克一眼,「他會被判幾年?」

「他只不過讓布萊特演足了猴戲,搞得整個紐奧良雞飛狗跳。大概幾百小時的社會服務吧。」警長伸了個懶腰,「對了,那個司法部的研究員今天一大早找我,和我打聽一個人就走了。」

我腦中跳出一個名字,「魯本.懷斯曼?」

「你怎麼知道的?」

「我們昨天查到的,這個人是

「他是邁阿密一家酒店的職員,家人在佛羅里達已經開了半個世紀的飯店,他在那家酒店可能只是累積經驗。女朋友也是同一家酒店的員工,原先預訂一年前結婚,不過兩年前女方被性侵後殺害。從此之後就一直單身到現在。」

「他女朋友的名字是

「好像叫凱倫,凱倫.費南多茲。有什麼問題嗎?」

「昨天傑弗里.沃納喝得爛醉,一直在念凱倫的名字。我想他會不會認為

「這個名字很常見,」警長笑了笑,「事實上,帕爾默今天開了道難題。布萊特明天早上想在監獄開一個記者會,他問我能不能請獄方協助。」

「為什麼是明天早上?」

「葉家和萊斯特的父親明天要移居到南非,或許為了向他們致歉。」警長冷笑一聲,「對某些心腸軟的法官,因為代表嫌犯真心悔罪,說不定可以少判好幾年;即使沒效果也可以反咬我們一口,說他們根本沒認罪,是我們強迫他們道歉的。不過這種肥皂劇通常只會在法庭演給法官看,會大張旗鼓開記者會,倒是很少見。

「你會答應嗎?」

「傑弗里.沃納拿言論自由權壓我,我沒有選擇,」警長說:「幸好『集郵者』在我們手上,我們會暫時拘留他,等記者會過後再交保。應該不會出什麼亂子。」

「希望真的如此。」

隔天早上我走進警局後方的監獄時,前院停滿了電視台的轉播車。

大廳的獄警確定身份後,在我手背蓋上紫外線證章,入口旁的獄警打開淺綠色的鐵門,喬光漢等在鐵門後。

「你來得正好,」他帶我穿過囚犯報到的小廳,坐進電梯,「記者會十分鐘後開始。」

我瞄了手表一眼,八點五十分。

記者會在監獄頂樓的小會議室,裡面淺灰色的鐵摺椅排滿大部份的空間。最深處有張舖上紅絨桌巾的長桌。電視台在後方架起一部部攝影機。頭戴鴨舌帽的工作人員正不停在室內外來回奔跑,手上抱著各式各樣的機器。

警長打開旁邊一扇灰色的鋁門,各種大小的監視螢幕佔據一整面牆,室內橫著一張放滿咖啡紙杯和菸灰缸的長桌,七八個人坐在散置房間各處的鐵摺椅上,盯著面前的監視螢幕,還有角落的三部電視機。

「其中兩部接到新聞頻道,他們正在機場採訪葉雲彩和阿莫斯.里德,」他瞟向電視機,「另外一部接到塞西爾的拘留室。」

電視裡的塞西爾坐在鐵床上,低著頭。

「你擔心他逃獄?」我說。

「總要做好一切準備。」

另外兩部電視中,映出身穿黑色套裝的葉雲彩。

『我不懂,為什麼你們今天會來採訪我們?』她右手抱著緊摟銀相框的葉太太,臉上露出冷笑。

『因為兩位是』記者的聲音吞吞吐吐。或許他寧可回到七百年前訪問帖木兒,也不願面對這個女子。

『被害者家屬,是不是?』她的臉突然塞滿畫面,『你搞錯了吧?這幾年你們不是說牢裡的那個才是被害者嗎?怎麼今天想到我們了?』

『好了,葉小姐,』阿莫斯.里德拍拍葉雲彩的肩膀,『不好意思,葉小姐和我要去辦報到和通關手續,麻煩各位讓一下。』

葉雲彩把母親交給來送行的護士,和阿莫斯.里德往通關櫃台的方向走去。

『好,』背景聽見記者吁一口氣的聲音,『目前葉小姐和里德先生正在辦理通關手續,稍待片刻,我們將為您做進一步的採訪。』

「帕爾默和沃納呢?」我問。

「他們和副警長在監獄的中央控制室,」警長說:「記者會開始時,他們會帶布萊特一起上來。」

長桌上的手持無線電傳來副警長的聲音:『這是副警長,我們已經到會場了。』

其中一個監視螢幕上,兩名獄警左右夾著布萊特,從長桌側方的一扇門走進會議室。

走在前面的雨果.帕爾默和傑弗里.沃納先在長桌中央坐定,獄警押著布萊特坐在他們兩人之間。

ok,九點整了,」警長拿起無線電,「鳥巢,這裡是動物園,小鳥還在窩裡嗎?」

『這裡是鳥巢,小鳥還在窩裡,重覆,小鳥還在窩裡。』

「塞西爾還在拘留所裡,」警長點點頭,拿起無線電,「好了,開始吧。」

站在會議室長桌旁的副警長,拿了支麥克風給帕爾默。

「各位記者朋友,」帕爾默將麥克風湊近嘴唇,「感謝各位今天參加,首先,我們請布萊特先生講幾句話。」

他把麥克風遞給布萊特。

「今天我想要對葉家和里德家說,我很抱歉。」

布萊特放在長桌下的右手舉了起來,掌間握了一支鉛灰色,鉛筆大小的管狀物體。前排幾個比較機敏的記者唬一聲站了起來。

「既然他們想要我的命,我今天就成全他們。」四周的獄警還來不及反應,他就把右手收回長桌下,隨著一聲細微的爆炸,布萊特上身往前仆倒,趴在紅桌巾上。

我推開房門,跑進會議室,原先整齊坐定的記者全都把相機或攝影機高舉過頭,往前擠成一團。

用拳頭、膝蓋和肘鎚打出一條路後,我擠到長桌旁,副警長和獄警已經把布萊特扶到長桌後躺下。

副警長看見是我,遞了一個東西過來。

「他用這個朝自己的胸口開了一槍。」他說。

那是一根大約鉛筆粗的鋼管,後半部拴了塊半個巴掌大的鐵片。

「改造手槍。」我張望四周,「叫救護車了嗎?」

副警長點頭,「附近剛好有創傷中心的急救直升機。」

「讓開,讓開,」人牆開了個口子,一個醫師和護士推著擔架車跑了進來。

「我們是創傷中心的,傷患在那裡?」護士開口喊道。

「在這裡。」副警長指指地上的布萊特。

「來,幫我把他扛上去。」醫師和我們把布萊特扛上擔架,隨即和護士兩人推著擔架奔向樓梯,我也跟在後面。

「醒醒,醒醒,你聽得見我說話嗎?」留著絡腮鬍的醫師拍拍布萊特肩頭。

「我不能呼吸。」布萊特大聲呼氣,夾雜一兩聲嗆咳。

醫師拿起聽診器,在布萊特的胸腹間探索。

「嚴重內出血,」醫師抬起頭,「幫他做脊髓麻醉,到醫院馬上進開刀房。」

護士拿起配上長針的注射筒,對準布萊特的後頸扎了下去,她稍稍拉出活塞,確認淡黃色的脊髓液雲霧般滲進針筒裡清澈的麻醉劑中,而不是深紅色的血液。

「針頭位置正確。」確認扎中脊髓後,護士推下針筒活塞,打進麻醉劑,「脊髓麻醉好了。」

醫師捏捏布萊特的手臂,「有感覺嗎?」

「沒有,」布萊特轉頭望向醫師,「醫師,我還有救嗎?」

「別擔心,」醫師拍了拍他的手,「麻醉已經生效,我們馬上帶你到醫院動個手術,你就正常了。」

「真的?」

醫師推開走道末端的對開門,刺目的陽光射了進來,我眼前一片昏花。

視力恢復時,眼前浮現直升機的影子,耳中盡是引擎的呼嘯聲。

「我們送他到東南方州立大學的附屬醫院,三十秒就到了。」醫師扯高嗓門說完,就和護士將擔架推進直升機。直升機突地拔高,朝東南方飛去。

慢慢踱回會議室,風間新平正等在門口。

「你來晚了。」我說。

「我知道。」他說:「醫院剛剛打電話來,布萊特正在院裡檢查,因為沒有停機坪,直升機只懸翔在屋頂,把布萊特交給急診室的值班人員就離開了。」

「帕爾默呢?」

「他和法官申請延期後就開車到機場,下次開庭時再回來,」他望向腳邊的旅行袋,「我剛好也要回華盛頓,能送我一程嗎?」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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