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鋒新聞的會議室是辦公室一角用屏風隔開的空間,裡面除了貼滿佈告的白板和飲水機,還有張可以摺合的長條鐵桌,四周圍了十幾架漆成灰色,坐上去格外侷促的鐵摺椅。從入口旁唯一的帷幕玻璃窗朝外望,可以看見籠罩在灰色雨霧中的摩天大樓群,四處飛散的雨絲不斷攀住光滑的玻璃,在上面劃出各式各樣的花紋,就像乩板上的神諭。

我望向身旁的韓老爺子,和四年前相比,他的頭髮已經白多於灰,國字臉上也多出一道道像用粗鉛筆反覆畫出的深紋,但他此刻瞪著桌子對面的眼神,配上窗外不時閃現,打進屋裡的雷電閃光,只怕比四年前還要嚇人得多。


「老爺子,您就不能放輕鬆一點嗎?」我把裝著綠茶的紙杯推到他面前,順勢問坐在對面的瘦長男子:「不好意思,剛才來不及請教,請問怎麼稱呼?」


「我叫華伯庸,在曼哈頓的華埠開了間水果行。」男子拿下眼鏡,用袖子揩揩額頭不斷滲出的汗珠。被那兩隻眼睛盯著,任何人都會感到壓力,或許連他也不例外,「韓老先生,對於您女兒的事,我很抱歉 - 」


「抱歉個屁!」韓老爺子唬一聲跳起,揪住他衣服前襟不住搖晃,坐在華伯庸旁的王萬里和我連推帶拉,把他按回椅子上,「萬一我女兒出了什麼事,你和你弟弟要怎樣還我女兒?」


會議室外的屏風傳來窸窣聲,總編輯尤金光溜溜的腦袋伸進會議室門口。


「發生什麼事了?我剛剛好像聽見打架的聲音。」


「哦,沒事,」我連忙跑到門口連拍帶推,將尤金送出了會議室。


確定總編離開後,我俯身按住韓老爺子的肩頭拍了拍。


「喂,如果你只是要打他一頓的話,在外面就可以了,幹嘛專誠跑到這裡?」


「即然都進來這裡了,要不要和我們聊聊?」我的搭擋拉開韓老爺子對面的摺椅坐下。


我跟著坐在韓老爺子旁邊,「我記得四年前那時候,妳女兒好像才上中學,那她現在還在唸書嗎? 」


「大一,」他說:「她現在在門羅大學商學院唸會計。」


「商學院?你女兒怎麼會跑去唸商學院?」


「是我叫她去申請的,我打算把店裡的生意交給她。」


「開什麼玩笑?」腦海中浮現一個女子坐在陳舊的櫃台後,四周圍著被罐頭和玻璃瓶壓得吱呀作響,散發刺鼻氣味的木貨架,懷裡還揣著霰彈槍的景象,連忙搖了搖頭,「你要把女兒當醃魟魚塞進貨倉裡嗎?」


「有什麼辦法?」他攤開手,「我只有這個女兒,不交給她交給誰?」


「華先生,您知道這件事嗎?」我的夥伴轉向華伯庸。


對方點點頭,「當時我弟弟學校的教授和他提到這件事,問他要不要去應徵。」


「令弟的學校是 - 」


「紐約大學數學系,今年畢業,」華伯庸掏出錢包,抽出一張相片遞給王萬里,「剛才忘了介紹,他叫華夢書。」


我探出身子望向王萬里手上的照片,四角磨成圓邊的相紙上站了個抱著一疊教科書的男子,他比華伯庸矮了兩個頭,雙頰和眼睛還帶著少年的圓潤線條,沒有整燙的白襯衫和黑西裝褲、華埠巷子裡老理髮師剪出一式一樣的瓜皮頭,都和面前他的兄長相彷彿。


「他沒課的時候,就在店裡幫忙招呼客人和送貨,」發現我的視線,華伯庸笑了笑,「大家都說我們兩人長得很像。」


「那當初錄用華先生當家教,是韓先生您同意的嗎?」我的夥伴轉向韓老爺子。


「我當初以為這小子很老實,就要他一個星期過來上兩次課,」韓老爺子哼了一聲,「結果一個月之後,就讓我逮到他和我女兒一起逛街看電影。」


「逛街?」我說:「拜託,你女兒已經是成年人了,看個電影也犯天條嗎?」


王萬里朝我霎霎眼,「華先生,您知道這件事嗎?」


「當時韓小姐每兩三天會來水果店,和我弟弟碰面後一起出去。他說兩個人只是出去看看電影,順便陪韓小姐買買文具之類的,我認為就學生而言很正常,就沒有過問什麼。」華伯庸朝對面的韓老爺子一瞥,「不過韓老先生打電話過來,不准我弟弟和韓小姐交往,後來
韓小姐來店裡,我就說不方便讓我弟弟和她一起出門。」


「什麼?」我轉向韓老爺子,「你打電話到人家家裡去?」


「我一發現他和雪嫦出門,就叫他不用再過來教書,為了怕他打電話過來,我連雪嫦房裡的電話分機都拆掉,只留下店裡用來叫貨的電話。」


「喂,老爺子,你管得也太多了吧?」我說。


「等你有女兒就知道了,小鬼。」韓老爺子瞪了我一眼,「我要幫她找個適合的對象,不是在水果店打雜,毛還沒長齊的學生。」

華伯庸露出苦笑。

「然後呢?」我問:「他們從此以後就沒再聯絡了?」


「放屁,怎麼可能?」韓老爺子說:「他們兩個瞞著我通信,我直到昨天才知道。」


「不會吧?你連電話都拆了,他們還能通信?」


「那個小鬼託朋友跟我店裡訂泡菜、罐頭之類的商品,」韓老爺子說,「因為都是雪嫦在處理訂貨的事,那個小鬼的朋友會把訂單送到店裡,雪嫦點好貨、寫好收據之後,再讓我一起送到對方店裡。」


「我當時也沒有發現到,只是覺得冰箱裡好像多出一堆像泡菜、罐頭之類平常不吃的東西,」華伯庸說:「有時我弟弟會站在打開的冰箱前,手上拿著一張紙哈哈大笑。我一出聲問他,他馬上把紙塞進口袋裡。」


「那時候我也覺得雪嫦有點魂不守舍,有一次我發現她開好收據後不放好,反而放在燒水的電磁爐,我一出聲她才想起來。」


「收據?」王萬里問:「韓老爺子,您最後一次見到令嬡是什麼時候?」


「昨天早上她出門時說,晚上要和同學一起準備考試,要到隔天才回來。」韓老爺子說:「不過下午我想了一下:不對啊,以前這個時候還沒有考試。我打電話到學校,才發現雪嫦辦了休學,回家後我搜她的房間,發現這個東西放在書桌抽屜裡。」


韓老爺子手插進束腰抽出一張紙,小心放在桌上攤平後,推到王萬里面前。


坐在對面的我探過身子,淺藍色的信箋上用細淡,彷彿一抹就會消失的字跡寫道:


『爸:


 不習慣門羅的課業,我轉到西岸的大學繼續唸書。等這邊安頓妥當會打電話回家。請不用擔心。


 好好照顧身體。


 雪嫦』


不用擔心,韓老爺子不擔心才怪。我心想。


「 - 我看完信嚇壞了,馬上跑到警察局去報案。」


「那您呢?」我問華伯庸。


「我弟弟昨天早上出門時說大學同學開派對慶祝畢業,要我不用等他。」華伯庸也從襯衫胸前口袋抽出一張紙,遞給王萬里,「隔天早上我到他房間收拾衣服時,在他桌上發現這個。」


稜角分明的字一筆一劃,刻在傳統的十行紙上:


『大哥:


 計劃臨時有變,先到學校報到。未及告知,麻煩見諒。


 弟字』


「他信上的『計劃』是指 - 」王萬里問。


「夢書之前參加了幾間大學研究所的入學考試,聽他說考得不錯,不過他一直不肯告訴我考上那一間,」華伯庸說,「原本他下個月才要到新學校報到,還要我到時候幫他搬行李。我怕他臨時動身是不是有什麼緣故,所以到警察局去。」


「不過失蹤還不到七十二小時,警局應該不會受理才對。」我說。


「櫃?的值班員警也是這樣跟我講的,」華伯庸點點頭,「不過有個刑警經過值班台,聽我講完之後,要我到這裡登尋人啟事,還說這裡應該有人可以幫我的忙。」


「刑警?他叫什麼名字?」


「他沒說,不過他跟您一樣是華人,個頭不高,有一張娃娃臉。而且值班台的員警好像叫他『組長』 — 」


「那不是當年和你搭擋那個小鬼嗎?」韓老爺子喊道:「我到警局報案時,那個小鬼也是這樣告訴我的。」


齊亞克那張跟刑事組長這個職銜完全不搭的娃娃臉,唰一聲閃過我眼前。


把這兩個燙手山芋塞給萬里和我,亞克,你還真是不地道啊。


「華先生,韓小姐開給令弟的收據,您有帶在身上嗎?」王萬里問。


「有,」華伯庸從襯衫胸前口袋掏出一疊摺好的紙遞給他,「我以為警察會問到,所以順便帶過來了。」


「等等,我這裡也有,」韓老爺子站起身,從褲袋掏出一疊紙。


「慢著,怎麼你那裡也有?」我問。


「那小鬼有時會叫他朋友退貨或換貨,順便要我女兒重開收據。不對嗎?」韓老爺子哼了一聲。


「這就說得通了。」我的搭擋接過收據,在桌上一張張攤開。


我站起身朝他那邊望去。收據上筆跡細而淡,像是用手一抹就會消失似的,其中一張寫著:


『泡菜五瓶,單價2.5元,總價12.5元,


 罐頭二瓶,單價1元,總價2元』


另一張寫著:


『泡菜兩瓶,單價2.5元,總價5元』


的那一行劃了兩條代表刪除的橫槓,下面再補上:


『泡菜三瓶,單價2.5元,總價7.5元』


「韓老爺子,」低頭端詳收據的王萬里抬起頭,「令嬡經常會寫錯金額嗎?」


「沒有,她做事很謹慎,」韓老爺子眉頭一揚,「對了,聽您這樣說我才想到,最近她寫收據的確有時會寫錯。 — 這有什麼關係嗎?」


「哦,沒事。」


我的夥伴目光逐一掃過每張收據後,將手肘靠在桌面,雙手合十。


打破沈默的,是韓老爺子,「王先生 — 」


「韓老爺子,華先生,」王萬里望向他們兩人,「能不能給我一個晚上的時間?明天一早,我就能找到他們兩個人。」


「什麼?還要一個晚上?」韓老爺子拉高嗓門,「這樣會不會來不及?萬一他們 — 」


「我想這不是問題。」王萬里轉頭望向玻璃窗,大顆大顆的雨滴正不停打在玻璃上,渲開窗外的摩天大樓和街景,強風搖撼著鋁質窗框,發出粗糙的嘎嘎聲,「我們剛從布魯克林大橋回來,暴風雨讓曼哈頓對外的快速道路發生多起車禍,至少要到明天才能排除,加上地下隧道淹水、機場也停止起降。這一兩天除了市政府的救災車輛,應該沒有人能離開曼哈頓。」


「以前我們常說自己住在島上,」我說:「這下倒好,我們真的被困在這裡,那裡都去不了。」


「現在外面雨勢正大,兩位回去可能不太方便,要不要在這裡委屈一晚?」我的夥伴說:「報社裡有毯子和枕頭,明天一早,我就帶兩位過去。」


「我沒問題,就麻煩您了。」華伯庸起身鞠了個躬。


「你真的確定明天可以找到他們?」韓老爺子雙手在胸前交疊,「那好吧,我就等到明天。」


「謝謝,我現在拿毯子和枕頭過來。」王萬里掀開會議室門口的布簾,走了出去。

(待續)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