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88 [2018/10/15]

曹𫖯率领的船队,按照老姚的叮嘱,停在离著河西务镇一里多远的河边,等著唐伯铭的消息。

第一天,曹雪芹

兴致很高,他和镖手护卫们亦很聊得来,晚上守夜班的时候,一边烤著油饼,一边天南地北的聊,很是快活。到了第二天,由于老谢的要求,护卫们不能离开停船泊位一里地的范围,曹雪芹就开始呆不住了,逡逡巡巡的想和曹𫖯提个理由,好出去游玩一番。

他这次出门,除了温书要用的礼记,春秋等书本之外,还专门依著这一次的路程,带了水经注和读史方舆纪要里面相关的几卷,这是无关功课的闲书,所以要很小心的藏在书箱子底下。头天晚上,他在睡前挑灯翻了几页,读到:「县西南三十里有长城故址,延袤数百里,相传战国时燕所筑。」又读到:「周回二百余里,即古雍奴水也」,不由得心潮澎湃,凭栏怀古的幽思大发。

第二天,曹雪芹没事就在曹𫖯的眼前晃悠,不时流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这个样子早落在曹𫖯眼里,直接就问道:

「雪芹,你有什么想说的?直接说出来,我们在此地,大概还会耽搁几天。」

曹雪芹说道:

「当年魏武击乌桓,凿泉州渠,就在此地附近,我想去看看。。。」

曹𫖯哼的一声冷笑:

「你想出去玩,你就直说,还要抬出老祖宗来,快两千年前的事,哪里还能看到些什么?」

曹雪芹小声的说道:

「燕国遗址此地还有,三国魏晋,年代上更近。。。」

曹𫖯不等他说完,把他手里那把春天根本用不著的折扇收拢来,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起身走出了船舱,一边站在船头远眺,一边气忿的运著气。

这时候,老秦从后舱走了过来。昨天,他和曹𫖯已经见过了,旧主老仆相见,格外的感慨,曹𫖯破例,和他在船舱里喝了好几杯酒。老秦能再次为曹家办事,格外的高兴。老秦的这种心情,曹𫖯是很感动的,而且船队里多了个能信得过的贴心人,也是好事。老秦看了看在船头生闷气的曹𫖯,又看了看站在船舱门口低头缩肩的曹雪芹,就仿佛看到十几年前的情景,又是感慨,又是那么自然而然的说道:

「四老爷,芹官也不全是在玩,昨天我看到他晚上温书了。」

曹𫖯当然知道,曹雪芹所谓温书,多半又是在看什么闲书,不过老秦的面子他不好驳,想了一下他说道:

「老秦,那就你多费心,陪他出去转转,时间不要太长,此地终归还是外乡,何况,何况。。。」

这句话他顿了一下,没有说完,又转头对曹雪芹说:

「雪芹,那我和你约法三章,第一,每天三页纲鉴,要背的出,第二,不能去太远,也不能到傍晚才回,第三,你和老秦一起出去,事事要听他的话,不许胡来。」

只要能出去游玩,此刻的这些要求,曹雪芹全都能答应下来,他一个劲儿的点头:

「好,是,我一定听秦大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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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89 [2018/10/20]

于是老秦叫上四个护卫,众人备马准备出行,老秦还记得当年曹雪芹小时候出一趟门,服饰零食茶水,得三四个人伺候著,现在曹雪芹二十多岁了,而且当下曹家的家境和当年有天壤之别,此时的芹官,已是一个很能照顾好自己的大人了。

一行六人六骑,从泊船之处向南行去,没一会儿,就穿过河西务,来到镇子南边的一处水洼。其时冰雪早已消融,杨柳渐吐绿意,众人策马登上一个缓坡,才发现这一处水洼还相当广阔,水波的远处,横著几道堤岸,薄薄的晨霭笼罩著丛生的草树,很有一种水墨山水的味道,但是所谓燕国遗址,魏武旧迹,就完全不知在哪里了。

老秦看了此情此景,对曹雪芹说道:

「以前你爷爷上京城『解送龙衣』,经常会路过此地。」

听到老秦提到祖父曹寅,曹雪芹连忙在马上把身体转过来,表示很正式的在聆听,这是世家子弟必有的规矩。

「咱们曹家在这里,还有一个庄子,离这里也就几里路远,从前上京,如果在直隶境内要歇一天,就会歇在他们家。」

「哦,在哪边呢?能不能。。。」

曹雪芹生性是好奇又好热闹的,但是去拜访以前属于曹家的庄子,这可不算是小事。在雍正登基后的那几年,曹家的家财几乎散尽,庄子也应该是早已划给别人了,贸贸然去拜访,后果完全不可预知,所以他说到这里,自己又笑了笑,摇了摇头。

老秦作为曹寅的随从,曾经数次驻扎在此地,但是快二十年的世事变迁,上门拜访也是无从谈起的事,他用马鞭指了指右边一条小道,开了个新话题:

「我记得那面不远,有个村,村口有个茶棚子,说是开了好几代了,芹官,咱们找老板去讲讲古,或许他会知道些古事儿。」

老秦对京津之间的路途极为熟悉,但只限于哪里打尖,哪里住店这种于当下走镖有用的事情,说到千年前的古人遗迹,他也没啥头绪。

这种事曹雪芹当然是兴趣盎然,一催马沿著小道就骑了下去。

走了几里路后,就来到老秦说的这个茶棚子,茶棚不大,摆著三五张桌子,旁边就是口井,不时的有人赶著驴,或是挑著桶来打水。运河边上,由于地势低洼,往往水质苦涩,那井在两棵大树底下,井台修的挺大,还凿了几个石凳。看样子这井水是远近难得的好水,想来亦是这茶棚子能几代经营的原因。

早春时节,茶棚里几乎没什么客人,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带著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子。老秦熟门熟路的要了一壶茶水,几碟子当地有名的糕干,酥糖等零食,接著就和老板攀谈起了周遭的古迹。老板看了一眼曹雪芹,就明白这遇到的是少爷出游,他歪著头,想了一会说道:

「刚才你们来的那个淀子东边,有一道土梗,听村里老汉讲过,那个地方年头是很古的,以前有人在底下挖出过圆筒的瓦块,上面还有字呢。」

有道是『秦砖汉瓦』,老板说的这消息,一下子勾起了曹雪芹的兴趣,恨不得马上也去土里挖一挖,他高兴的问道:

「瓦块,什么样的?上面是什么字?」

「哎呀,回少爷,这个我们也不懂了,我没有亲眼见到,听他们说,瓦块的那个圆圈里,有花纹,有龙的,还有虎的。」

这益发对得上了,曹雪芹高兴得连连点头:

「对啊,那叫四神,青龙,白虎,朱雀,玄武。」

正在说得热闹,只听到井台那边传来一个少妇讲话的声音:

「黑牛兄弟,你爹在忙著呐?我要买一袋糕干末子,你来帮我装一下子吧。」

这声音很清脆,还带著老秦和曹雪芹都熟悉的南京口音,更要紧的是,这声音在曹雪芹听起来很熟悉,他不由得就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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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90 [2018/10/24]

河西务此地出产的糕干,在北方可以说得上是很精细的点心,是用泡软的大米碾成碎末,拌上白糖,装在模子里,里面是塞的豆沙芝麻做的馅儿,上笼屉蒸熟之后,香甜松软,是待客和夜宵挡饿的好东西。糕干末子,是指店铺里卖糕干剩下的碎末,用开水冲调之后,和茶汤似的又香又滑,表面再撒一点红绿丝,又很有卖相,哄孩子和给老人吃最合适了,又因为是卖剩下的碎料,价格便宜得多,正是穷门小户人家解馋的恩物。

当年曹家大房的四个婢女,在曹家遭的那一场变故之后,春霞,冬雪两人遣嫁,夏雯,秋雨跟著旧主北上。春霞遣嫁的时候,曹雪芹尚是懵懂的孩童,只知道他的『春霞姐姐』要离他远去,扯天扯地的嚎啕大哭了一场,这算起来,已有十来年没有音信了。

此刻的曹雪芹,在离著南京千里之外的乡村茶铺,突然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就仿佛在寂静的春夜,半空里突然听到一记玉磬之声一样,听得他晕晕乎乎的。他迅速转过头,向后面柜台方向看去,这家茶铺的柜台,其实只是一张长桌子,旁边是一个砖砌的灶台,灶台边上那一位穿著蓝布褂子的少妇,鹅蛋脸,柳叶眉,明眸皓齿,依稀就是当年那位照料他衣食起居无微不至,又严厉又亲切的『春霞姐姐』。

曹雪芹从桌子边上站起来,踉跄著迈了两步,喊了一声『春霞姐姐』,那少妇一抬头,看到曹雪芹,怔了那么一瞬间,也是脸色大变,放下装著糕干末子的纸袋,掉头就走。

曹雪芹倒是懵了,这『他乡遇故知』,怎么掉头就走呢?他又追了两步,又喊了一声『春霞姐姐』,这时候,老秦看明白了一点端倪,他叫了一声:

「芹官,你先等一下。」

那少妇听见『芹官』二字,更不回头,走的更快了,没几步路,走到一个胡同口,一拐弯,就消失在晨风吹拂的乡村胡同里。

曹雪芹迈步就要追上去,老秦忙伸手一把拦住了他:

「芹官,芹官,你等一下,先坐下。」

此时那四个护卫,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老秦自然是知道春霞这个人,但是他离开曹家北上的时候,曹雪芹和春霞都还很小,大少爷的相貌,他当然记得,一个丫鬟长什么样,可就只有模糊的印象了。不过老秦是何许人,人情世故何其的通透,只看曹雪芹这两句话前后的表情,心里就已了然大概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一手扶著,几乎是按著曹雪芹先坐下,一手向那四个护卫挥挥手,那四位很知趣,出了茶棚,找地方溜达去了。

老秦又对茶铺老板招了招手,示意给茶壶加点水,这位老板也是个老江湖,一言不发,回灶台提了水壶,慢慢的走过来给桌上的茶壶续水。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曹雪芹的情绪算是平静了一些,他吸了一下鼻子,问道:

「老板,您这儿的糕干末子,怎么卖呢?」

茶铺老板面无表情,慢吞吞的说道:

「回这位少爷,咱们这儿的末子,两个子儿一大包,一般也不称分量,总得有大半斤吧。」

听了这话,曹雪芹泪都要掉下来了,他又吸了两下鼻子,带著哭音说道:

「秦大爷,秦大爷,您看看,这,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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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91 [2018/10/29]

老秦跟著曹寅走南闯北,阅历极广,曹家衰落那时候,他已经移居北方的通州,说起人情世事的凉薄,从来往办公事的人的嘴脸上,也能感触到几分,但是说到获罪抄家,深夜传旨,朱门大户的门口,站上两排绿营兵,满院子的捕快差官吵吵嚷嚷,一家子老小战战兢兢的被锁在后院的场面,他就没有那么深切的体会了。

曹寅去世而曹家老太太还在的时候,曹家的用度依然是奢华糜费的,子侄辈的嬉游荒唐,公事上的颟顸潦草,老秦作为多年的老仆,是有一些很深的担忧的。他曾经或直接或委婉的做过几次劝谏,但他只是一名奴仆的身份,又远在北方,曹家下一代的当家人能听多少,无疑是要大打折扣的,看他的资历和年岁,当面应付一下,一转脸,背后又是老一套。说起这事情,老秦除了惋惜痛心之外,也就只有深深的无奈了。

此刻曹雪芹的伤心难过,于老秦来说,也只能就事论事的做出一些劝解和安排,他续上茶水,把一碗茶推到曹雪芹面前,缓缓说道:

「咱们旗下大户人家的仆佣包衣,出去混的比主子还得意的,有的是,但是见了旧主子,就算是再有钱,官再大,也还是得有那么一份恭敬的礼数,这叫做不忘旧情。可要是那些过得不如意的呢,有那没出息的,隔三差五回来打秋风,或是上下钻营,活动差使,难看的很。有点志气的,反倒是站得住身份,宁肯自己吃点苦,也要给主子挣面子。春霞这样子,这是好事,可见得老太爷立的家风端正,连这么个丫头,都知道要强。」

这是很牵强的说法,曹雪芹不太能接受这个解释,他说道:

「秦大爷,您在曹家的时间,比我岁数都大,咱们曹家对丫鬟佣人,一向最宽厚,我虽说年纪小,可是也知道一些,在北京的夏雯,秋雨两位,我娘对她们真是和家人没有什么差别,现在这样子见了面理都不理,掉头就走,我真是想不通啊。」

老秦想了一下说道:

「这儿的糕干末子,可不是什么好点心,买这个回去吃,要么是给小孩甜甜嘴,要么是给爷娘吃。这样吧,我待会带个人,去寻一下,春霞肯定能记得我,我去问问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和曹𫖯的一场长谈之后,老秦深深的了解到,曹𫖯自复起之后,做事当差可以说是战战兢兢,每件事都想做的尽善尽美,现在身上担著这么一件最高等的机密要务,暗地里还有理王一伙的势力在作怪,所以他是绝对不想额外的生出什么枝节来的。说起来曹雪芹是曹寅的嫡系子孙,在荒村野店遇见个乡村少妇的,就非要相认,这在护卫们嘴里,就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了。此外,他也有点私心,毕竟曹雪芹出来游玩,是他劝了曹𫖯才成行的,真要闹出什么新闻,老秦也是担著责任呢。

曹雪芹想了想,在衣襟里面掏了一会儿,解下一个玉佩来,说道:

「这块是汉玉,估计能值个上百两银子,您给她,让她想法子换成钱,算是我一点心意吧。这外面的丝线络子,是夏雯帮我打的,她见了这个,就像见了旧友一样,总不至于,她们当年的姐妹也不愿意认了吧。」

曹雪芹这么说著,话音里又渐渐的带上哭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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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92 [2018/11/03]

跟著来的四个护卫里,有一位叫杨三的,在护卫里相对年长一点,老秦专门把他叫过来,在茶棚的一边小声叮嘱了几句,这当然是嘱咐他要如何当心照看曹雪芹。接著,老秦就带了另一个护卫,两人没有骑马,慢慢的向村里走去。

这样过了快一个时辰,远远的只见老秦两人从村里走了出来,曹雪芹喝了无数次茶水,早已等得心焦,恨不得马上跑上前去询问,但在几个护卫们面前,他又有些矜持。好不容易等老秦进了茶棚,他赶紧给老汉续上热的茶水,问道:

「秦大爷,怎么样呢?」

老秦坐下来吹了吹茶水,面上表情平平淡淡的说道:

「见著了,春霞嫁的那位,原来也是府里的小厮,我还认识呢,他们两口子都得管我叫叔。」

「哦哦,还有呢?」曹雪芹神色热切的看著老秦,指望他赶快能多说一点。

春霞嫁的这位,叫做长贵,比曹雪芹要大几岁,少年的时候,曾经跟著曹寅当『小力巴儿』,后来曹雪芹的父亲曹颙当织造的时候,也曾跟著南来北往,办过『解送龙衣』的差使。

当时曹家出事的时候,人心惶惶,一片混乱,后院的女眷中还流传一个可怕的传闻,抄家之后,府里所有的姨太太和丫鬟女佣,都会被视作物品,会被官府『卖与披甲人为奴』,卖身的钱用来还账。在这种恐惧和忙乱的气氛中,抄家之前的某一天夜里,春霞从马太太那里领了三十两银子,糊里糊涂就被遣送出了府。

好在当时,春霞在江宁还有家远房的亲戚,还不至于马上无处可去。在亲戚家住了大半年后,终归因为是寄人篱下,每天要看亲戚的脸色度日,于是在曹府以前几个老仆的张罗下,春霞和长贵成了亲。当时的春霞,连生计都没有著落,再加上这位姑爷同样也是曹家出来的人,彼此有一种同命相怜的心情,对这桩亲事还是满意的。

两口子在江宁又住了一年多,眼瞅著要坐吃山空,日里夜里的发愁,终于让长贵找出一条生财的路子来。

原来曹家在河西务的庄头,经营有一种生意,用南方贩来的精细绸缎,做成绢花,再卖给京城的大户人家。这生意需要有颜色俏,质量好的材料来源,以前曹家做织造的时候,这不成问题。曹家一出事,接任的江宁织造隋赫德,是个得理不饶人的钱狠子,哪里能说的进话去,间接的就导致这桩生意的原料接不上了。

长贵当初跟著曹家往来南北的时候,和曹家的庄头有过交情,也很认识了一些江宁的机户和丝商。做绢花这桩生意,耗用绸缎布料的数量不大,要的是质量精细和颜色艳丽,私底下找些人就可以完成,于是,他就成了解决这个难题的好人选。

这生意做了几年,从江宁到河西务,一趟一千多里,长贵跑得很辛苦,倒是也能挣到一些钱,于是干脆在这边安了家,把爷娘和春霞都接了过来,小日子算是能应付下来了。长贵春霞两夫妻,现在有一子一女,大的八岁,小的才三岁多。

至于刚才在茶铺井边,春霞听到曹雪芹喊她之后,掉头就走,那却是女人的另一种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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