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我留戀那個正在隕落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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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大家是不是記得，賈科長在某節目中朗讀了《面對人，我們都還幼稚》這篇文章，結尾時，科長寫「初中的時候和父親提起小學時的經歷，父親問我：你是怕人還是怕鬼。我說：我打過很多架，見過很多壞人，所以我不怕人，怕鬼。父親笑笑，第二天給我買了一套《聊齋志異》。看完後，我不怕鬼了。我沒見過鬼，壞人這些年倒是日新月異了。這當然超出了一個孩子的見識。面對人，我們都還幼稚。」

科長對當代社會世事有畏懼之心，對鬼不再怕了，但卻害怕未知的世事與人。科長對過去有著單純的懷念。大抵從寫下這篇文章時就已經奠基好了後面「江湖兒女」的江湖觀。舊有江湖不斷逝去，人的趨利和浮躁不斷尖銳。

《江湖兒女》的故事發生在大同，兩千年初，ktv里一群年輕人把九種酒倒進盆里，共同飲下。九種酒飲下象徵著五湖四海皆為自家兄弟。巧巧和斌哥，你一言我一語，很有默契。

青春時，女孩們多喜歡「老大」式的男人，絡腮鬍，講話幾乎不帶表情，身旁跟著一群小弟。賈導覺得廖凡適合這個角色，於是讓廖凡來參演

趙濤扮演的巧巧深愛大哥斌斌，但她的愛又有自己的私心，希望他們都能早早離開那個江湖，好去過兩個人的踏實生活。因為她明白斌哥背負著江湖的快意恩仇，走的高越難以功成身退。

斌哥打殺那麼多年走到「大哥」位子，不免有新的小弟眼紅。這種後輩渴望「變天」的想法，頗有《上帝之城》射殺當政老大的意味。巧巧害怕像斌哥說的一樣他們這樣的人沒有好下場。沒多久，斌哥的兄弟被人捅死，秉承「別人有難我出手」的價值觀，巧巧和斌哥仗義出手，拿了一筆錢給兄弟的遺霜。斌哥離開兄弟家時，被小混混打傷了腿，巧巧叫來弟兄們抓住了那兩個青年。斌哥沒有表現出強烈的報復意識，用手拍了拍其中一個青年人手臂，頗有大哥意味。巧巧對那兩個年輕人的態度也沒有張揚跋扈。他們人在江湖又都有退讓一步的柔情。無奈柔情總被無情負，在車站的岔路口，斌哥被之前挨打的混混堵截，被打得體無完膚。巧巧臨危掏出一把自製手槍，指著小混混救下斌哥。

因為非法持有槍支，巧巧被判了五年，斌哥被判了一年。監獄裡的巧巧以為斌哥會早早的來看她，然卻一直沒有。服刑巧巧的裝束和《山河故人》的趙濤在風雪中獨舞是類似的（較比裝束還有其他值得考究之處），悲涼感很足。同時也暗示了巧巧出獄後，故人故友不在，甚或江湖不再，進入一種囚徒困獸的狀態。雖然困窘，但又不必為她著急，較比之前的作品賈科長鏡頭下的女性都有一種強烈的把握自我命運的力量，比如《天註定》里的女性反抗。

比如《山河故人》中趙濤孤獨一人的倔強獨舞。

她們勢必用個人主義為自己解圍。五年後，巧巧出獄，去奉節找斌斌，被假意信奉耶穌的女人偷了錢。無奈巧巧靠著對當代「三好青年」的私生活了解，騙到了錢。解了一時的困，不解所有的困。禍不單行，巧巧去發電廠時，差點被摩的司機強姦，順勢開走了摩的司機的摩托去警察那裡報案，捎帶著讓警察把斌斌找來。一系列的行為都在為自身的現實困境做解脫，這些表現著巧巧身上對世事的巧解，這種巧解和斌斌這樣強有力的男性反抗式的抗爭有區別的，但是身在世事，巧解又不是萬能的。

對金錢資本的覬覦和渴望成為了這個時代人新的構成。曾經斌哥資助過的大學生搖身一變成了資本的代表，出獄後巧巧找他詢問斌哥下落，他們已經變為兩個江湖的人。巧巧講的是事和理，大學生講的是「解決和推脫事」。玻璃門開合有秩，隔開了兩個世界，片子從這裡，巧巧做的所有返鄉的嘗試都是往後退的退路，同時也是封路，封住那個與巧巧江湖有別的路。

賈科長在2015年時選擇搬回山西老家住，選擇間離北京，他和萬千生活在北京的眾生一樣，疏離又困獸一樣生存。異鄉生活的人可能在某個時刻想要回去故鄉，回到熟悉的街道和落拓的景象里，感受人們靠著劍拔弩張生活的節奏。太陽高升，早晨一個踉蹌醒來，鼓起勇氣過城市新的一天。工作閑暇時，叫上三兩朋友，喝酒吹牛，用自由一點的方式緬懷故去的時光。

電影最後一場，斌斌選擇在一個歡騰的日子離開，留下巧巧一個人站在略許荒涼的院子，悲涼溢滿。巧巧想不出這個大同城內唯一相信他、不嫌棄他癱瘓、不恨他、一如既往的記掛他為什麼留不住他。講究情誼似乎在巧巧那裡成為了一件壞事，留給觀眾滿滿的心疼。心疼的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那個江湖的模樣，逐漸消逝的「江湖」曾經活在一些人心中，那是一段經歷便顯得光榮的日子。

《江湖兒女》是一部女權電影，科長對女性理解的十分細膩，他把握的極好。這部片里科長有構建史詩電影的野心，他把時間線拉的很長。他明白時間跨度帶來的物是人非是其他表現手法不具備的，在之前《山河故人》的電影里，他已經有了把握長時間線的經驗，這部電影在時間線上處理爐火純青，極好的表現了時間差下的「時代感」，極有「舊江湖」隕落「新江湖」崛起的史詩氣質。

賈樟柯構建了一個快意恩仇的舊江湖，卻對舊江湖的隕落格外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