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味神探》到《黑社會》，香港只有一位杜sir | 導演杜琪峰
一般人對港片最深的印象，是《賭神》開創的賭片時代、是《功夫》的無厘頭、是《無間道》的警匪世界。這些，都和杜琪峰沒有關係。
「票房不如王晶，藝術成就不如王家衛」，類似質疑的聲音不少，但真正看過杜琪峰電影的影迷，絕對不會對杜琪峰的江湖地位產生懷疑。杜琪峰在探索動作類型片的新玩法的過程中，逐漸發掘出了獨具特色的暴力美學。香港只有一位「杜sir」，他和他的銀河印象團隊，在香港電影工業沒落時期，堅持以低成本持續拍攝實驗習作，延續和發揚了港片的特色。
開山之作：從商業大片到「藝術電影」的轉型
杜琪峰初入電影行業之時，尚未自成一派。但得益於當時繁榮的香港電影市場，他入行即有機會與大導演大明星合作，並參與執導諸多賣座電影。
在1993年之前，他的作品列表類型頗多，除了以《赤腳小子》為代表的古裝武打電影、以《八星報喜》、《審死官》為代表的喜劇電影、以《阿郎的故事》為代表的通俗片之外，還有血腥的黑幫片《城市特警》、在西方世界大受好評的cult 片《東方三俠》等。
圖片 by 《東方三俠》
《東方三俠》由梅艷芳、楊紫瓊和張曼玉飾演，這可能是杜琪峰電影生涯中唯一一部以女演員為主角的電影，在他的絕大部分作品中，女性通常以救贖男性的角色出現。
直到1995年，杜琪峰沉寂一年後執導《無味神探》，從此開啟他的動作片時代。
在這部電影中，杜琪峰沒有選擇周潤發、劉德華等大明星，而是與當時名不見經傳的劉青雲合作，這讓他在拍攝過程中得以掌握絕對的主動權。
《無味神探》講述了一個性格暴戾的警探阿海（劉青雲飾），一直忙於警務並縱情聲色，不堪忍受的妻子（李若彤飾）懷上了別人的孩子，並和他攤牌準備分手。直到他在一次抓捕中被歹徒阿軍（庹宗華飾）擊中腦部，失去味覺。成為殘疾後，阿海開始反省自己過去的人生，重獲新生。
圖片 by 《無味神探》
這一幕是角色命運轉變的轉折點。劉振海中槍後在床上醒來，在喝了一口粥後，開始瘋狂地捕捉味道，最終接受了自己失去味覺的事實，
從《無味神探》可以明顯地看出，杜琪峰對拍攝中規中矩的動作片已經遊刃有餘，影片有節奏地用意外不斷陷角色於困境；用雨、樓道、血、爆炸、電梯營造緊張的氣氛；用橋段塑造立體的人物性格。這部步調緊湊，有槍戰、有追車、有受傷有死亡的電影，是一部絕對完整的動作電影。
杜琪峰在這部電影中終於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電影類型——動作片。
《無味神探》之所以能成為第一部簽上杜琪峰大名的電影，在於他並未止步於完成傳統意義上的動作類型片，而是在人物的豐富性、情節的戲劇性和畫面的美感度上有著更高的追求。
在影片最後的決鬥場景中，阿海和阿軍都身患殘疾，此時他們都是不健全的人，但都想置對方於死地。雙方的殘缺形成了平衡，而不是傳統類型片中，英雄總是佔據絕對上風或者下風的情況。此外，這種正反派「分身」的表現形式，也延續到了杜琪峰後期的電影中。
但《無味神探》依然是既定規則下的產物，影片的節奏很快，角色的台詞很多，演員的展現形式也都中規中矩。
隨著杜琪峰的電影造詣越發深刻，這些浮於略顯浮誇的表現 將會被徹底取代。
藝術習作：杜琪峰和他的「銀河印象」
在《無味神探》之後，杜琪峰為擴大事業版圖創辦了銀河印象，在擔任監製的過程中，銀河印象出品了《攝氏32度》、《一個字頭的誕生》、《非常突然》、《暗花》、《兩個只能活一個》。這幾部電影以創新的初衷，嘗試在港片的原有基調上，添加新的節奏。
雖然杜琪峰在這幾部電影中都是「監製」的頭銜，但他依然是大家公認的「幕後作者」。
《一個字頭的誕生》是一部過渡期的作品，故事圍繞「關口」兩個字，用戲謔的方式展現了黑社會不堪的一面。阿狗是個Loser，靠賣花圈為生。欠他錢的大寶找上門來，說：「32歲是男人的一個關口。你32我也32，李小龍就是32歲死的。你下半輩子是龍是蛇，就看有沒種跟我搭檔去湛江」，邀請他「干一票大的」。
故事在桑拿店裡分成兩條線，一幫小混混吃飽喝足之後，結賬時全都吃癟。在第一個故事中，他們全部逃單，然後去大陸，在另一個故事裡，阿狗用自己的手錶結了賬，一幫人後來去了台灣。阿狗去算命的時候，算命先生點明了這個關口：「你現在面前有個關口，兩條路擺在你面前，一條去台灣，一條去大陸，一條花開富貴，一條灰飛煙滅。」
《一個字頭的誕生》拍攝於九七，當時也正是香港的「關口」，這部電影實際上也表現出了港人的焦慮，無論去台灣還是去大陸都不重要，在電影的結局，阿狗剛從算命先生那出來，電影中所演繹的故事實際上都只是尚未發生的臆想。這種多線發展的表達方式，在今日看來或許不足為奇，但在當時的年代，卻是十足的創新。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這部電影全程使用魚眼鏡頭，這在一定程度上又高估了觀眾的接受度。《一個字頭的誕生》當時的票房成績並不理想，杜琪峰事後也認為這部電影的表現形式太過於出格。
杜琪峰真正的電影成熟時期應當在2000年之後，這個時期的代表電影有：《真心英雄》、《暗戰》、《槍火》、《PTU》、《大事件》、《神探》、《黑社會》等。
這一系列作品，進一步強化了杜琪峰在監製時期展露的特色——
- 宿命左右人物的命運
在杜琪峰的很多作品中，人物似乎都被一雙無形之手左右。他們的生與死，成與敗，似乎完全不受自己掌控。宿命論的表現，比較直接的是由一個算命先生說出來，但更有說服力的依然是結局中，人物費盡心機依然難以改變的命運。《真心英雄》中大師對主角將來會不得好死的預言，《暗戰》一開頭的生死討論，《神探》里的主角最終被人心之鬼殺死、《大隻佬》中難以改變的前世命運等。
- 幾乎靜止的電影畫面
「最好的畫面，是靜止的畫面」，作為黑澤明的崇拜者，杜琪峰毫不避諱他的作品深受《七武士》等電影的影響，對形式主義的運用堪稱如火純青。《槍火》的荃灣商場槍戰戲，《PTU》的樓道戲，《大事件》開頭的長鏡頭，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橋段縱然有過於矚目之嫌，卻也為電影增加了看點。
《PTU》整部影片都發生在一個夜晚，片中的人物在香港街頭緩緩前行，每個人都彷彿在壓抑即將崩潰的情緒和噴涌而出的暴力。
《槍火》的荃灣商場槍戰中，杜琪峰充分利用商場的布局，讓人物長時間靜止，雙方交火不過寥寥數次，但卻足以表現出緊迫的氛圍。
- 危機解除後的精疲力竭
面對危機時，杜琪峰常常讓影片中的角色看似情緒並無多大波瀾，也正是因為這種克制的表達，我們才能在危機解除的那一刻，和劇中人物一起，感受到突如其來的精疲力竭。
在電影《PTU》中，林雪飾演的肥沙遭受的打擊一個接著一個：被小混混打、配槍丟失、調包證物被發現……但他卻未曾表現出哪怕一刻的精神崩潰。
- 浪漫化的暴力美學
以動作片聞名的杜琪峰，實際上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浪漫主義者，他將槍戰、追車、拳腳、廝殺，都處理得具有美感。杜琪峰向來不喜歡用血腥來表現暴力，他呈現的暴力總是隱晦而又直指人心。在杜琪峰的鏡頭語言下，暴力被浪漫化，同時也不再僅僅是視覺上直截了當的表達，而是以塑造人物和故事為目的，象徵人物的動機、組織的權力和故事的價值。
登頂之作：香港電影教父的動作「江湖」
杜琪峰對暴力的處理，在兩部《黑社會》中達到巔峰。
《黑社會》虛構了一個秩序井然的黑幫社團：和聯勝，這個大型幫會每兩年會選一次話事人，當選者可獲得象徵權力的龍頭棍。
在《黑社會1》中，阿樂（任達華飾）是和聯勝最位高權重的鄧伯看好的話事人繼任者，最終也成功當選為話事人。但大D（梁家輝飾）始終不服氣，於是計劃搶奪龍頭棍，組建新幫會。為了奪回龍頭棍，和聯勝不同分區的頭目相繼出發搶奪：人狠話不多的飛機（張家輝飾）、魯莽的東莞仔（林家棟飾）、精明有膽識的占米（古天樂飾）、傻乎乎的大頭（林雪飾）、頗有心計的師爺蘇（張兆輝飾）。老謀深算的阿樂，最終不僅奪回了龍頭棍，還收服了一直不滿的大D。
《黑社會1》很少出現槍支，片中人物用原始的刀具進行搏鬥，用石頭和木棍殺戮。看到這部影片的觀眾，肯定都會對結尾處阿樂殺死大D的一幕印象深刻。在晴朗天空下，海邊的小山坡上，阿樂用石頭一下一下重擊大D的頭部，這個過程持續了好幾分鐘，即便全程沒有出現大D死前的慘狀，但依然讓人覺得驚心動魄。
在《黑社會2：以和為貴》中，兩年一度的話事人選舉開始，迷戀權力的阿樂和新話事人人選占米反目。如果說第一部中還有兄弟情誼和長輩的權威，那麼到了第二部，這一切都將會被籠罩在權欲利益之下。在《黑社會1》中看好阿樂的鄧伯，由於在選舉中支持占米，最終被阿樂下了狠手。
《黑社會2：以和為貴》的暴力也要更赤裸裸得多。占米抓來了幾個小弟，為了讓他們背叛老大，他拿起刀，將其中的一個人一點點砍下來，畫面切到渾身血跡的占米，然後是絞肉機，然後是狗往上撲食，這一段的血腥和暴力，令人不寒而慄。
兩部《黑社會》用兩次和聯勝選舉事件，刻畫了一出爭奪名利的史詩。
在奪回龍頭棍之後，和聯勝的新生力量在關公面前結拜，上位的阿樂是老大。這一段從洪門的發展歷程開始，9個結拜兄弟以血盟誓，說著"各人同心，心傳忠義。樂必同樂，憂亦同憂。雖不同生，死願同死。"的誓詞。
然而在「愛兄弟還是愛黃金」，「愛兄弟！」這樣鏗鏘有力的誓言背後，還是無限的慾望。在當選話事人之前，阿樂只是為了當選話事人，獲得無限的權力和利益，阿樂殺的人越來越多，而他最終也被新上位的占米所殺。
杜琪峰的兩部《黑社會》作品堪稱「一塵不染」，銀河印象出色的劇本，用杜琪峰的呈現形式，加上羅大佑的配樂和演員的面部表演，將電影演繹得宛如一部文學小說。
杜琪峰並非自由的藝術家，他在致力拍攝個人風格電影的同時，又不得不承擔市場層面的壓力。在多重角色間遊刃有餘的杜琪峰，深諳電影市場的生存之道，用娛樂大片滋養藝術電影，杜琪峰不是香港唯一這麼做的電影導演，卻可能是做的最好的一個。也得益於杜琪峰的藝術追求，讓我們依然能看到不失水準的港片。
本文提到電影
《赤腳小子》
《八星報喜》
《審死官》
《阿郎的故事》
《城市特警》
《東方三俠》
《無味神探》
《攝氏32度》
《一個字頭的誕生》
《非常突然》
《暗花》
《兩個只能活一個》
《真心英雄》
《暗戰》
《槍火》
《PTU》
《大事件》
《神探》
《黑社會》
《黑社會：以和為貴》
本文原創「八部電影」，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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