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一點點時間,讓我慢慢變好
作者: Autumn QT
來源:清醒貪心記(ID:qtnotes)
01
16年前,我第一次找工作,被好些公司拒過。我的簡歷好看,談吐不錯,時常能進最後一輪,然後被拒。
有一次,面試我的剛好是北大師弟,他本科畢業工作,我讀研快畢業,所以他的年齡還小一點兒。我就壯起膽子問他:“我到底哪兒不好?”
他說:“你身上有種學生氣。”
這話既安慰,又暴擊。
安慰的是,我並沒有做錯什麼;暴擊的是,氣質是難以改變的東西。他說得有理,比起面試中擦肩而過的同齡人,我是有點生澀,不夠成熟幹練。
那天,我有種茫然無措的沮喪。我已經穿上了正裝,已經放下了馬尾,已經練習過微笑,這個“硬傷”,我不知道還能怎麼改變。
時光一下子翻過八年。我工作多年以後,赴美讀書,遇到了以前的同學,現在是我先生。
熱戀時我不可免俗地問他:“你喜歡我什麼?”
他說:“你乾淨。”
當時有蕩氣迴腸之感。
“乾淨”在我先生的話語體系裏,是一個很高的評價。他喜歡沈從文,用張充和的話來說,“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我感謝遇到一個人,認得出那一點“赤子其人”。
白駒過隙,又過了八年。不久前和朋友羣聊,說起誰誰誰看着年輕。這時,有個女友忽然私信我說:“Autumn,其實你看起來挺年輕的,因爲你有孩子氣。”
中年婦女被人誇年輕,總是挺高興的。我明白她說的“孩子氣”大概是什麼。
讓我感慨的是,我不再覺得這是“缺點”了。不成熟、不精緻、不能恰到好處,我還是遺憾的,但對那一點“孩子氣”,內心有一點“敝帚自珍”。
時光,是多麼奇妙的東西啊。
二十多歲,“天真”是我自認的最大的硬傷,是橫亙在我和錦繡前程之間的障礙。
四十歲了,“天真”卻成爲我極其慶幸、想要保有的樣子。
那麼,讓我們,給時間一點時間。
02
我在麥肯錫做分析師時,會懟項目經理。
剛開始是因爲壓力大時hold不住;過一兩年,是因爲翅膀硬了,自以爲長本事了,覺得項目經理不夠高強就不服。
項目的管理架構依次是:董事、副董事、經理、分析師。在某個項目上,經理是初次主管項目,難免有些不夠周到之處。我和副董事以前合作過,熟悉,有次我和經理觀點不合,就直接越級報告了。
大約半年後,我和同級的兩個好友說起此事,他倆生生地教訓了我整個晚上,大意是,你有沒有考慮過對方的難處、對方的感受?我承認,我錯了,很幼稚。
一年多後,我遇到一模一樣的情形。我第一次見習項目經理,壓力重重,團隊裏同樣有個翅膀硬了的分析師,同樣和副董事熟悉,同樣直言不諱。真是天道有輪迴。
異位而處,我就完完全全明白了對方的立場和壓力,完完全全明白了自己當時的選擇意味着什麼。
然而,似乎也沒有機會和勇氣,去說一聲抱歉。
我知道,每一次傷害都是一枚釘子,即使拔出也會留下印子。有時想起,會心有不安。
我再次見到當年的項目經理,是整整十二年之後。
兩家公司有合作機會,我在他的辦公室裏坐下來,窗外是日光下的大海,屋子裏亮亮的。合作的一年間,我們陸陸續續地開會、聊天、嗑瓜子、呼朋喚友地去喫火鍋,彷彿什麼糟心的事兒都沒有發生過。
在後來的十二年中,大家又各自走了很遠很遠很遠的路,經歷了更多的風浪、更多的折磨。有些陰影,在漫長的時光中,終究是慢慢地淡去了。
這件事給了我莫名的安慰與極大的信心。
在過去幾年中,我還是遇到過未曾妥貼的事、心有芥蒂的人。然後,一些往事,成爲不可觸碰的話題;一些朋友,成爲無聲無息的陌路。
然而,這一輪,我有無比的耐心。
等到大家再走了很遠很遠很遠的路,會在某個轉角看到當時彼此的立場、各自的侷限。計較過得失,介懷過傷害,在時光的長河中,也終於會互相諒解。
五年不夠,就十年。
十年不夠,就二十年。
大家還可能一笑而過,甚至把酒言歡。
爲此,我需要活得稍微長一點,我需要保持一點信念。
然後,給時間一點時間。
03
有一家公益組織叫ABC(A Better Community),“美好社會諮詢社”,創始人叫錢洋。
我對錢洋非常“夠朋友”。他一個電話,我第二天就去ABC帶新項目,當時我還在適應新工作,孩子才一歲多。他申請出國時,我在創業公司忙到飛起,但還是花時間修改申請、寫推薦信。去年他被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錄取了。
爲什麼這樣肯幫忙?因爲我佩服他。
ABC的服務模式,和我間隔年時期做的事,幾乎一模一樣。那些年輕的、熱情洋溢的ABCers,和當時我周圍意氣風發、才華橫溢的志願者們也一模一樣。
而那些困擾過我的問題,我發現,錢洋他們都用制度建設給解決了。
我給公益組織服務時,項目沒有清晰的範圍。我們幾十個人形成了沒有規劃的鬆散團體,很熱血、很投入,同時摻和着許多個組織,最初開始的項目永遠也沒有做出清晰的結果。攤子鋪得越來越大,終於,疲憊一點點殺死了熱血。
如果你要嘲笑我說,你那時也快30歲了,在麥肯錫三年,連項目管理的這點常識都沒有嗎?可惜,我當時就是沒有。
而一年多後成立的ABC,特別井然有序。我立刻就變成了錢洋的死忠粉。
然而,從一開始,我就覺得錢洋身上有種非常強大的傲氣,一種不容分說的倔強。自信和倔強,或許是克服重重困難而做成一件事的品質,但也是雙刃劍。
我以爲錢洋不會改變。
2015年,錢洋開始了一項“100天改變自己”的計劃。每100天,他給自己制定一個目標。每隔一兩天,他在小羣裏發出一篇500至1000字的總結。
我的理解是,通過文字,迫使自己更有意識地去記錄、歸納、反省,涓滴成河。
截止本週,共計791篇。
我確實目睹了錢洋的改變。我修改留學申請時,批評起來是極其不客氣的(當年我申請時,最尖銳的批評讓我受益最深,因此我也相信應該給出最誠實的意見)。而和錢洋溝通時,過去我感受過的那種驕傲的抵觸,已經淡得幾不可見。
所以,一個人的倔強,也可以用於倔強地改變自己的倔強;一個人強大的自我,也可以用於強大地放下自我。只要意願足夠強、堅持足夠久,難以改變的,竟可以改變。這事兒讓我目瞪口呆。
於是,我不是那麼焦灼了。所有我想要的,我只需要確認自己真的想要,付諸行動,堅持下去。
然後,給時間一點時間。
04
大約十年前,我離異了。那段經歷寫成了《那些離婚教我的事》,寫作時,我依然將離婚當作一座需要翻越的山,一個需要爬出的坑,一種需要滅了的失敗。
我使用的詞語是,“黑暗、損毀、掙扎、戰鬥、舔舐傷口、自我救贖”。
十年後,我蒙圈地發現,離婚竟然是發生在我身上,最好的一件事。
不是因爲那篇文字成了爆款,促成了我重新寫作,儘管持續寫作本身帶來的反省與成長,給了我莫大的收穫。而是因爲,在與這個重挫共生的十年中,我看到,“人生是可以錯的”。
如果十年前有人問我,“如何獲得幸福?”我大概率會回答,“努力努力努力,然後一直成功”。學業如此,職場如此,情感如此,養娃想必也是如此。
我以爲,我所擁有的,除了幸運的成分,就是因爲自己一直努力,一直成功。
然而,如果失敗失業失戀失去之後,怎麼着,從此就不活了嗎?馬上去重新投胎嗎?
顯然不是啊。
我漸漸懂得,指望不遇到重大挫折,未免對世界的複雜與艱難缺乏敬畏。那麼,如果註定會曲折、註定會遺憾,通往美好的路徑恰恰是接受不美好。
因爲能夠接受,所以能夠試錯;因爲能夠試錯,在這充滿不確定性的世界中,我才能一直向前,去遇見可能,去找到答案。
若是不能接受,只有兩種結果:或是待在“成功係數”最高的路徑上,即使偏離內心的感受;或是在“不夠成功”以後,沉陷於懊惱中,無法再次邁出。
此刻我已爲人母。我深深地希望,女兒不是依靠次次成功而感到安全與滿足,而是屢屢挫敗還能追求快活與自我。
當你看到“人生本身就是個試錯過程”後,當你看到自己也不至於那麼笨、那麼倒黴,通過試錯遲早會明白、會成長時,你就真的不那麼容易焦慮了。
所以,當下的我,無法不虔誠感謝那個“重挫”。
此時此刻,我的生活中依然有糟糕的問題、艱難的選擇,然後我想,一定有些什麼原因,讓這些麻煩出現在我的生活中。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後,我會發現,那是爲了讓我能更好地幫到別人,或是讓我能更好地幫到自己。
於是,我等待着,有朝一日,所有的意義終將清晰地顯現在我面前。
我要做的只是,給時間一點時間。
05
你最大的缺陷,可能成爲寶貴的氣質。
你最大的挫折,可能成爲上天的祝福。
你以爲難以和解的關係,可能會成爲更深更遠的關係。
你以爲不可改變的自我,可能會成爲改變自我的可能。
那麼,請給自己一點時間,請給時間一點時間。
若你在悲傷、苦悶、慌張、遺憾中,我想告訴你這幾個故事,告訴你,在時光中,事情會改變,奇蹟會發生。
我一向知道,時光有力量。我想說的是,這力量比我曾經以爲得還要強大一點,比我曾經以爲得還要神奇一點。
我因此而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