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看了一則新聞,講的是臺北市正在撤除垃圾桶,改由垃圾車定點定時回收垃圾。每當垃圾車經過,就會被蜂擁而至的市民團團包圍,衆人騎着機車追趕垃圾車的場面,成了臺北市的一道獨特風景。

爲什麼臺北街頭的垃圾桶不見了?因爲市政府決定推行垃圾分類,要求人們把垃圾帶回家分好再處理。所以,如今的臺北市民連扔個垃圾也得趕時間了。

很多人看完視頻紛紛點贊,稱臺北的做法值得借鑑。垃圾分類在中國是個老大難問題,早在2000年,中國就開始推行垃圾分類,媒體隔三差五宣傳垃圾分類的好處,政府也出臺各項措施予以鼓勵,中小學校已經把垃圾分類寫進了日常行爲準則。可是十幾年下來,始終是雷聲大雨點小,效果並不理想。

一提起垃圾分類,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日本。據說日本僅用17年時間就實現了全民垃圾分類,論效率,日本堪稱全世界的標杆。

共識難形成——垃圾分類背後的是與非

1/6 日本的垃圾分類

凡是去過日本的人都有這樣的印象,日本太乾淨了!街道一塵不染,你幾乎看不到清潔工,在馬路旁找個垃圾桶也是件麻煩事。據說日本人有個習慣,他們會隨身帶個垃圾袋,把自己用完的東西,包括礦泉水瓶,食品包裝盒、廢舊紙張等裝進袋子帶回家裏。


共識難形成——垃圾分類背後的是與非

爲什麼日本人要這麼做呢?因爲他們會在家先把垃圾進行分類。

日本人早在200多年前的江戶時代就有了垃圾分類的意識。關於日本的垃圾分類,網上有很多文章,對其分類的細緻程度有詳盡的介紹。比方說,每戶日本家庭都會有一本垃圾分類手冊,其條目之多堪比電器說明書。網上曾曝光日本橫濱的一本垃圾分類手冊,總共達27頁,光是一個礦泉水瓶,就得分成瓶蓋、瓶身與包裝紙三類,投進三個不同的垃圾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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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新宿垃圾分類手冊

不僅如此,日本人對不同垃圾的投擲時間也有嚴格規定,比如可燃垃圾必須在週一和週四早上八點前扔,不可燃垃圾只能放在週六扔,而紙張或瓶瓶罐罐只能在週三和週五扔。很多日本居民等在街邊,就爲了“迎接”他們的垃圾車。

日本各地有不同的垃圾分類制度,總體上比國內嚴苛的多,日本便利店門口的垃圾桶少則四五個,多則七八個,如果你不按規定扔垃圾,那麼你將面臨最高一千萬日元的罰款,甚至還可能坐牢。日本的垃圾分類已經深入人心,形成了社會風氣,不做垃圾分類的人,會被街坊鄰裏瞧不起。

日本的垃圾分類從娃娃抓起,他們從小就接受來自家庭與學校的雙重教育,養成了垃圾分類的良好習慣,學校組織學生去參觀垃圾焚燒廠,以加強他們的環保意識。對日本孩子而言,如果不懂得垃圾分類,會被同伴孤立,是缺乏教養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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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小學生接受垃圾分類教育

中國人對日本人的垃圾分類讚不絕口,儘管我們對這個鄰國的評價經常受民族主義情結的左右,但在垃圾分類這件事上,中國人卻一致承認日本人做的不賴,反映了他們一貫的嚴謹細緻,對標日本,再看看咱們,國民素質的差距高下立判。

2/6 向垃圾分類說不

垃圾分類真有那麼好嗎?有日本人發出了不同的聲音。

日本有家垃圾回收公司,其社長曾公開反對垃圾分類,認爲這是一種浪費時間的行爲。他的觀點得到了國內一些人的支持。

爲什麼中國老百姓對垃圾分類鮮有響應?一個最直接的原因是太麻煩,你想想,我們日常生活要產生多少垃圾,把它們分門別類,是一項很繁瑣的工程。垃圾包括可回收的和不可回收的,在可回收垃圾裏還得細分成四五個門類。看看日本人,扔一個礦泉水瓶子得一拆三,扔之前還得洗乾淨。日本孩子從小被教育這樣扔牛奶盒:先喝乾淨,再洗乾淨,晾乾剪開然後平攤,最後摺好疊好放進袋子。在日本扔一張廢紙,共分報紙、紙袋、書刊用紙和硬紙板四種,所有紙張在扔之前,都必須疊放整齊。

共識難形成——垃圾分類背後的是與非

因爲日本街上垃圾桶不多見,垃圾分類不得不在家中完成。有人把取消垃圾桶視爲促進垃圾分類的明智之舉。這麼做的確換來了光潔的街道,但也增加了日本人的家庭負擔,家庭主婦們每天不得不把大量時間花在垃圾分類上。

不僅如此,由於垃圾車也是定時定點採集,垃圾平時不能隨便扔,只能放在家裏等車來,時間長了就會帶來衛生隱患。在臺北,爲了儲存這些垃圾,一家社區甚至把地下車庫改造成垃圾收集室,給房間貼上瓷磚,裝上除臭器,甚至爲放置廚餘垃圾專門買一臺冰櫃。看來,垃圾分類不僅佔用了居民的時間,還讓他們花了不少的金錢。

有鑑於此,國內一些經濟學家也反對垃圾分類,他們給出了經濟上的理由:中國有龐大的拾荒人羣,他們與廢品回收站,垃圾處理廠組成了一條產業鏈,在城市的垃圾桶旁邊,拾荒者會從中收取值錢的可回收物。在郊區的垃圾填埋場,成羣的拾荒者徘徊在垃圾山前,不辭辛勞的搜尋有用的廢品,這些垃圾通常會賣給回收站,得到了二次使用。更關鍵的是,拾荒者的行爲是自發的,在利益的推動下,他們實際上在終端替居民完成了垃圾分類,效果比讓我們自行分類要好得多。


共識難形成——垃圾分類背後的是與非

中國的垃圾拾荒者

讓居民自覺垃圾分類到底好不好?從環保的角度,自然是功在千秋。但從經濟的角度,爲一個遙遠的目標犧牲效率並不值得。

而在我看來,垃圾分類本質上無關是非,而是個社會共識的問題。

3/6 尋找聚焦點

經濟學家推崇“看不見的手”,覺得凡事只能靠市場來解決。官員則相信政府的力量,認爲很多事只有行政幹預才能改善。但在事情的背後還有一層邏輯,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互動。

就拿垃圾分類來說,有人主張立法強制推行,有人提倡以宣傳教育爲主,有的人覺得無所謂,有的人則認爲是浪費時間,到底哪種觀點更有說服力?也許永遠不會有答案,因爲它最終只能是社會博弈的結果。

這就涉及到博弈論的話題了,關於博弈論,我們在先前的一些文章裏已經有過介紹。博弈論研究人的互動,其精髓就是,每個人的行動都取決於別人的行動,人是社會動物,很多行爲都受到集體的影響,是不由自主的。

那麼博弈論最終要解決什麼問題呢?一言以蔽之,就是尋找聚焦點,所謂聚焦點,是促成人與人合作的那個條件。

讓我們舉個最簡單的例子,甲乙二人在一條狹長的街道上相遇,街道太窄,只能通過一人,到底應該誰讓誰呢?有以下四種情況:如果甲靠邊站,乙就能通過;乙靠邊站,甲就能通過;兩個人都靠邊,則大家都無法通過;若大家互不相讓,就撞在一起了。常識告訴我們,一方靠邊,一方通行是最好的方案。至於誰讓誰,完全靠行人的默契。如果達不成默契,就可能引發衝突,比如中國人開車經常鬧糾紛,就是在禮讓這一問題上產生分歧的結果。

共識難形成——垃圾分類背後的是與非

有些禮讓很容易,有些則不然,比如車輛與行人之間,很多司機覺得很委屈,明明是行人不遵守交通規則,他們過馬路不看車輛,把闖紅燈當成家常便飯,難道我也應該讓着他們嗎?於是政府就出臺規定,無論什麼情況,車輛都必須禮讓行人。這就在社會上形成了共識。

共識的形成是多樣的,他可以通過強制推行,比如政府的交通法規,也可以約定俗成的方式,比如很多社會的傳統習俗。最早提出這一觀點的是一位叫託馬斯·謝林的經濟學家,他那本《衝突的策略》已經是博弈論史上的名著。


共識難形成——垃圾分類背後的是與非

託馬斯·謝林

根據謝林的觀點,在博弈中找到聚焦點之後,就能實現均衡。什麼是均衡?就是你這麼做不是出於自願,而是你不得不這麼做。一旦每個人都和你一樣想,大家就形成了相互制約的關係。

4/6 形成共識非易事

在《衝突的策略》中,託馬斯·謝林舉了這樣一個例子。假設你和女朋友在火車站走丟了,大夥剛好沒帶手機,你們該如何選擇碰頭地點呢?一般情況下,你會在車站的標誌性地點等待對方,比如中央廣場的諮詢臺,因爲你知道這裏的辨識度最高,而在大概率上對方也會這麼想。儘管你們事先並沒商量過,但雙方依舊能達成默契,這裏的默契就是聚焦點。


共識難形成——垃圾分類背後的是與非

生活中的很多習俗也可用聚焦點來解釋,比如中國人的結婚。結過婚的男士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去女方家接新娘之前,會遇到“堵門”,他得先回答一連串刁鑽的提問,然後送好多紅包,一路過五關斬六將才能見新娘。我不太清楚這個習俗從何而來,但中國人無疑在這一點上達成了共識,就是婚禮前必須有這樣的儀式,否則就好像沒結過婚似的。

在聚焦點中,你不一定知道爲什麼得這樣做,但別人都這麼做了,你也得跟着做。

然而,並不是所有集體行爲都能形成聚焦點。

在上海坐地鐵的人都體驗過安檢。早晚高峯時段,當你急匆匆地趕往站臺時,地鐵口的人流卻突然慢了下來,實在讓人焦心,仔細一瞧,原來是地鐵口在安檢。


共識難形成——垃圾分類背後的是與非

其實地鐵的安檢遠遠不如機場或火車站嚴格,除非你帶了大件行李,安檢員不會強行把你攔下,很多乘客沒有經過安檢就上車了。這就造成一個問題,難道安檢就形同虛設了嗎?萬一真出事了怎麼辦?

這本質上還是個尋找聚焦點的問題,若想讓市民自覺安檢,無非以下幾種辦法,首先是強制執行,但這樣一來就得在每座地鐵站至少配備兩名警察,而且一旦遇到上下班高峯,還會造成嚴重的擁堵。第二個辦法是給自覺安檢的市民提供獎勵,但這麼做顯然違背了安檢的初衷,也會給政府造成一定的財政壓力。還有第三種可能,就是爆發惡性事件,比如精神病人帶刀上車捅傷了乘客。這樣一來,所有乘客都受了驚嚇,只好乖乖地去安檢了。當然,沒有人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我只想通過這個例子說明,突發事件也會成爲人們達成共識的聚焦點。

從地鐵安檢的例子中我們發現了一個悖論,制度設計的初衷是爲了達成共識,而達成共識的條件卻可能由制度所反對的東西決定。

5/6 制度設計與社會共識

垃圾分類的問題與地鐵安檢非常相似。我們缺乏的不是政策工具,而是找不到能讓全民達成共識的聚焦點。

設立嚴刑峻法,是很多人首先想到的策略。有人說,爲什麼我們不學日本,對拒絕垃圾分類的市民嚴厲處罰呢?這件事的難度不在於法律的制定或執行,而是如何取得大多數人的認同。

任何制度都是以共識爲基礎的,否則的話,再好的設計也會南轅北轍。當年劉邦佔領鹹陽,宣佈約法三章:殺人償命,傷人抵罪,偷竊犯法。迅速得到了關中父老的擁戴。

共識難形成——垃圾分類背後的是與非

爲何劉邦的法律能奏效?因爲老百姓對殺人和偷竊深惡痛絕,這涉及到所有人的切身利益,即便沒有劉邦,人們也會以自發的形式保衛自己的生命和財產。禁止殺人和偷竊,是全社會的共識,劉邦只是順應了民意。我們不妨反過來想想,如果某社會有80%的人都願意做小偷,那麼反盜竊的法律就會形同虛設,警察數量遠遠不及盜賊,他們想抓也抓不過來。


法律的目的,是威懾所有人,懲罰少數人。所以,成功的制度不是憑空創造一個新秩序,而是爲社會共識提供一個穩定的環境。就此而言,制度的功能,是降低人類行爲的不確定性。

6/6 垃圾分類背後的日本收納文化

爲什麼日本的垃圾分類成功獲得了推廣?有學者分析,因爲日本的自然資源匱乏,再加上人口的高密度,在經歷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飛速發展之後,飽受污染之苦的日本痛定思痛,才下決心採取垃圾分類。

共識難形成——垃圾分類背後的是與非

事實上,日本人對各項資源的利用總是竭盡所能。日本不僅是全世界老齡化最嚴重的國家,也是城市化率最高的國家,截止2016年末,日本的城市化率達到了94%,土地與人力資源的雙重匱乏,使得日本人形成了根深蒂固的節約意識。在日本,“收納文化”,“極簡主義”甚爲流行,日本人房子不大,但每一寸空間都被充分利用,日本汽車、日本電器、日本傢俱,無不傳遞着類似的哲學。舉世矚目的“豐田模式”,就是在生產中高效利用資源的典範。

在日本,節約資源是全民共識,日本這幾年流行一本書,叫做《斷舍離》,講的是日本人太喜歡在家裏囤積廢品,以至於到了無法割捨的地步,這種行爲最終影響了日本人的心態,使他們不敢花錢,不會享受,甚至一味迷戀過去。這種情況在日本老一輩身上最爲明顯。所以,《斷舍離》教日本人要懂得放手,學會坦然。簡而言之,就是得向前看。

共識難形成——垃圾分類背後的是與非

山下英子的《斷舍離》

《斷舍離》寫的挺有意思,我覺得你讀完這本書,就會明白日本人爲何會如此執着於垃圾分類,這的確不是法律強制的結果,而是他們刻骨銘心的生活方式,或者正如經濟學家薛兆豐老師所說的:日本人分垃圾,已經分出癮來了。

是的,當別人都這麼做的時候,你想不做也不行了。當身不由己成爲常態,與其去抵制,還不如學會慢慢愛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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