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她一如往常醒来。

纯白的棉被像奶油叠挤,发出簌簌的声音在床尾软去。床上的女人宛如沈睡千年后初醒,稀薄但存在感凝重的气息抓住每一粒空气分子,拉著它们缓缓沈落。她轻轻坐起身,瘦弱骨骼外的纤细皮肤随著呼吸韵律起伏,脆弱又神圣地包裹著内心不容许有名字的思念。

叩叩!

太空舱厚重的大门传递变质了的金属声响,扰人乏味的白色参杂入音波,打搅正坐上工作台的她。

「请进。」

门开启,突兀的亮黑皮鞋闯入白色世界,接著是直挺黑裤管,然后是沉默的黑西装外套……唯独中年男子的眼珠湛蓝,却肃穆得像教堂的石像。

「妳晚了,安琪。」他的一双蓝眼转动,试图低调却遮掩不住翻腾的锐利,他扫描著狭小的房间,最后将目光座落于黏在雪白墙壁上,被红笔划过无数痕迹的惨白纸张。「那东西,早该丢了。」

安琪没有回话,只是随著父亲看向被凌乱涂鸦的日历。纸张很新,却吐著数十年的泛黄叹息。安琪一脸失神地将手指深入长发,往下拉出丝绸般的金色瀑布,没有发现父亲默然走近,将手搭上她的肩——

安琪感到背脊一阵颤栗,回过神说:「爸,你的手好冰。」

他收手,手指摩擦无形的粉末,「没事,只是有些……兴奋。」他转身走向舱门,在握住厚重的门侧边时微微撇头,他的声音背著疲劳:「把那东西丢了,那是过去使用的时间。这23个星期的旅程,地球已经过了几年?二十年?二十五年?」

父亲凝视他的女儿,他知道安琪在注视几亿公里以外的世界。

「忘了他吧,」父亲说,「我们是新世界的拓荒者。」他将门带上,端庄地带走所有黑色。

「我知道。」安琪阖起桌上一本封面单调的书,将层叠资料夹在手中。

离开太空舱前,她按熄发光的白墙。在指尖触及来自家乡的日历时,她还是没有把它撕下。

 

***

 

「马尔森太太,今天也是冰拿铁吗?」

 

「马尔森太太?」

 

圆形球状内的空间一尘不染,像勤奋漂白过的游戏室,却散发著拒绝亲近的陌生。装潢只有几张干净的小餐桌椅,显是少有人使用。

马尔森太太——留著一头不再光泽的及肩红发,瘦小的身姿背脊微微前屈——站在一台饮料机前,一动也不动。

她的背影就这么定格,像这白色的圆球空间,在宁静里被时空遗忘。

「马尔森太太?您还好吗?」

声音从饮料机隐形的孔洞传出,咀嚼著设定好的音调试图与生锈的马尔森太太互动。

马尔森太太双眼呆滞地望著自己异常冰冷的手,她的手臂正伸出一半在空中,却像锁住了的关节止住任何颤动。

她的手没有移动一分一毫。

她的手无法动。

马尔森太太独自站在白色球状空间里,像尊不该被放置于此的蜡像。

 

「马尔森太太,这里为您准备冷热各一份的拿铁,请自取谢谢。」

冰块当当敲响,热气嘶嘶直冒,马尔森太太想马上将手泡进那烫热液体中,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她无助地维持姿势,发觉麻木的指头越变越短,无法辨明颜色的稠状物体拖著身体组织缓缓下垂。

马尔森太太发现自己在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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