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丘明《左傳》讀後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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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正文

西漢上大夫壺遂嘗問司馬遷:"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他答道:"《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其中尤以"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這句話,直指《春秋》本心。春秋二百餘年亂世,上承三代之衰德,下啓兼併之戰亂,其間子弒父,臣弒君,以下犯上,以卑凌尊,被總結為"禮崩樂壞"四個大字,皆是"失其本"的餘禍。這種詮釋是道德式的詮釋,並不足以窺得歷史真貌,未免流於表象。

不過這種論斷確實蘊含了相當敏銳的洞見。以禮樂道德為核心的政治體系在社會發展中受到多方面的衝擊,日漸崩潰。在新的道德、新的規範尚未建立起來時,人們確實會不知所措。"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正是處在社會變革中的迷茫者們所發出的苦悶牢騷。這種情況在《春秋》中尤甚,蓋因西周的禮樂制度與道德脫不開關係的緣故。因此,一旦社會制度崩潰了,道德體系也隨之彌散於煙雲當中。

依照漢代《公羊傳》經學家的看法,孔子作《春秋》大概就是為了應對這個重大的道德危機,如周公制禮作樂一樣重新訂立社會規範。因此,他要在《春秋》中"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孟子說:"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他又說:"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正是體現了在道德、政治、歷史上的革命維新。因此,稱孔子為"布衣素王",就是因《春秋》"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錶,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為後世確立了新的社會精神。

《公羊》、《穀梁》二傳就著眼於此,重在辨明是非善惡曲直。清代皮錫瑞認為,《春秋》的"微言大義"傳達了不同的內容:"大義在誅亂臣賊子,微言在為後王立法",綜而論之,今文經基本都在這兩點上發力。因此,東晉的範甯評價道:"《左傳》艷而富,其失也巫。《穀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辨而裁,其失也俗。"這就帶出了《左傳》與其它兩傳不同的地方:《公羊》、《穀梁》發義理、分親疏、嚴尊卑,《左傳》獨長於史,摹人敘事,千載如生。韓昌黎嘗言:"《春秋》謹嚴,《左傳》浮誇。"說的也就是這一點。

然而《左傳》畢竟依然居經傳之列,所以其行文間還是多少講了一些微言大義的。杜預等人就想把《左傳》當成經書讀,但相比於《公羊》、《穀梁》,多少顯得有些牽強。不過,作為一部史書,《左傳》比其他兩傳優秀得多。雖然它不以闡釋春秋筆法著稱,但能從史實中展現出一個禮崩樂壞的亂世,從而讓讀者去推敲何以"失本"。因此,《左傳》可以通過史家精神同樣達到"治亂世、升太平"的政治目的。對於這一點,司馬遷就有繼承有超越:

太史公讀《春秋歷譜諜》,至周厲王,未嘗不廢書而歎也。曰:"鳴呼,師摯見之矣!"紂為象箸而箕子希。周道缺,詩人本之衽席,《關雎》作。仁義陵遲,《鹿鳴》刺焉。及至厲王,以惡聞其過,公卿懼誅而禍作,厲王遂奔於彘,亂自京師始,而共和行政焉。是後或力政,疆乘弱,興師不請天子。然挾王室之義,以討伐為會盟主,政由五伯,諸侯諮行,淫侈不軌,賊臣篡子滋起矣。齊、晉、秦、楚其在成周微甚,封或百里或五十里。晉阻三河,齊負東海,楚介江淮,秦因雍州之固,四海迭興,更為伯主,文、武所褒大封,皆威而服焉。是以孔子明王道,幹七十餘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於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傳春秋》。(《史記》十二諸侯年表)

1 故事

《春秋》十二公:隱桓莊閔僖、文宣成襄、昭定哀,凡二百四十二年,至西狩獲麟而止。《左傳》較之《春秋》,經文多二年,記到哀公十六年,孔子卒;傳文多十三年,到二十七年,魯哀公出走越。凡二百五十四年。

1.1 周平王

西周覆滅

據當代史學家童書業分析,除戎狄之患外,西周的滅亡大致可以概括為四個內部原因。其一,周宣王窮兵黷武導致天下離心,如"邦君諸侯,莫肯朝夕"等。其二,天災流行致使內憂外患,《詩》有言:"髙岸為谷,深谷為陵"及"瘨我飢饉,民卒流亡"。其三,社會動搖,土地兼併,譬如"人有土田,女反有之。人有民人,女覆奪之"。最後,周幽王自身昏聵,好色失德,正所謂:"赫赫宗周,褒似滅之"。《左傳》借王子朝之口對西周的興衰進行了綜述:

昔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並建母弟,以蕃屏周。亦曰:"吾無專享文、武之功,且為後人之迷敗傾覆,而溺入於難,則振救之。"至於夷王,王愆於厥身,諸侯莫不並走其望,以祈王身。至於厲王,王心戾虐,萬民弗忍,居王於彘。諸侯釋位,以間王政。宣王有志,而後效官。至於幽王,天不弔周,王昏不若,用愆厥位。攜王姦命,諸侯替之,而建王嗣,用遷郟鄏,則是兄弟之能用力於王室也。(《左傳》昭公二十六年)

東遷洛邑

周成王時在宗周,命燕召公東營雒邑,以為東京。周公旦留守,監管殷商餘民。營建雒邑,大抵是因為豐鎬在西土,不便統帥諸侯。終西周一代,天子常在宗周。及至周幽王身死,周平王為西避戎寇的禍患,乃在秦、晉、鄭、衛的保護下東遷。平王因此封秦襄公為伯,將西陲的權力移交給秦。

若是看看東周早期的地圖,我們即刻就能發現洛邑處在列國的夾輔中:北有晉,南有漢陽諸姬,東有鄭、宋,西有虞、虢。相鄰的多為同姓之囯,正是王子朝所說的"兄弟之能用力於王室也"。入春秋後不久,晉國發生曲沃代翼血案,而漢陽諸姬也慢慢被楚蠶食。到這個地步,周室的翼蔽就僅剩下西路的虢與東路的鄭了,而其中以鄭為強。因此,春秋早期的主角就是鄭國。

1.2 鄭莊公

鄭伯克弟

魯隱公元年始入春秋。春秋時代,一個國家若要強盛起來,多半要先爆發一次內亂,待其平定後,方能進入繁榮期,齊、晉、楚莫不如此。鄭也如是。方入春秋時,鄭便爆發了內亂,即"鄭伯克段於鄢"。鄭莊公即位後,其弟叔段勾結其母武姜作亂,莊公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他採用後發制人的策略,以佔正名。待其弟屢次逼犯公室,以及於反叛後,莊公便雷厲風行地進行鎮壓,由此徹底地清除了國內的隱患。

莊公小霸

叔段為鄭莊公克了,便逃至衛。衛在春秋初年國力不疆,又面臨鄭的東侵,因此總與宋一同抗鄭。相應的,鄭莊公也常常聯合更遠的齊、魯以制衡宋、衛。此時衛也爆發了內亂,即魯隱公四年發生的"衛州籲弒其君完"。州籲君位不穩,又逢叔段來奔,便想與舊敵鄭交戰,轉移國內矛盾。州籲聳動了宋及陳、蔡,四國將鄭國都的東門圍了五日。不過州籲執政時間很短,當年秋九月便被純臣石碏設計誅殺了。至於衛的另一個盟友宋,其國內形勢也不是很穩定。宋殤公即位後"十年十一戰",國人不堪其苛政。因此在魯桓公二年,宋發生了"宋督弒其君與夷"的弒君案。鄭乘著這些亂,又攻了幾次鄰國,甚至還假借王命以"不共王職"的名義來討伐,基本都獲得勝利。童書業認為,鄭和宋、衛兩個集團之間的衝突也是春秋時代的一大線索,他稱:"鄭與宋、衛終春秋之世是兩黨。"

另一方面,鄭莊公始終在交結齊、魯二國。魯隱公八年,鄭以泰山之祊易許田,與魯往來。隱公十年,鄭同齊、魯合攻宋,奪了幾座城,皆送予魯國。隱公十一年,鄭又偕同齊、魯攻許,奪得祭祀周公的許田,與他們交好。鄭莊公的行動無疑贏得了魯的好感,《左傳》對他的評價從"善不可失,惡不可長"的防範到"鄭莊公於是乎可謂正矣"和"鄭莊公於是乎有禮"。鄭莊公通過這種遠交近攻的策略增強實力,冠絕東方,但他未曾大合諸侯,因此一般稱其為"小霸",還算不上"伯主"。

繻葛之戰

當鄭同這幾個國家交戰時,鄭與周產生了齟齬。鄭莊公承襲了王卿士的職位,周平王卻要分權給西路的虢公。周、鄭相互猜忌,便交換了質子,因此交惡。魯隱公三年,平王崩,周桓王即位,鄭國的權臣祭仲此時割取成周麥禾,使周室面上大為無光。此後,周、鄭又發生了一系列衝突,雙方終於在魯桓公五年於繻葛爆發了戰爭:"秋,蔡人、衛人、陳人從王伐鄭"。此戰王師大敗,桓王被一箭射中肩頭,周室自此也就更一蹶不振了:"厲、幽之後,王室缺,侯伯彊國興焉,天子微,弗能正。非德不純,形勢弱也。"

鄭莊公雖然大大挫敗了王室的威權,但沒有承擔起領導天下的責任,他最接近齊桓、晉文的一次就是救齊:"北戎伐齊,齊使乞師於鄭,鄭大子忽帥師救齊。"事後齊侯想要嫁女於公子忽,但被以"齊大非耦"婉拒了。此後,鄭莊公並不像齊桓公一樣,集合天下諸侯以為會盟主,故未稱霸。另一方面,鄭也確實缺少稱霸的條件。從地理位置看,鄭處在平原中,不得天險防護,近鄰雖為小國,但多是同姓宗親,也不乏衛、宋等中等體量的國家,這就限制了它的軍事擴張。此時南方荊楚尚未大興,北方夷狄也還不至於屢侵中原,禮樂文明沒有面臨直接威脅,因此鄭莊公的功績自然要小得多。最後,鄭莊公似乎也沒有將稱霸當作自己的政治戰略,或許是受到前兩點限制的緣故。

鄭莊公以後,由於鄭國本身的積累不深厚,因此衰落得很快。鄭莊公卒後,太子忽即位,是為鄭昭公。莊公另有一個公子,是宋女所生,名突。宋人挾持祭仲,逼他"出忽立突"。此後公子突領導鄭打了幾次敗仗,被祭仲尋到機會,復立昭公。經過這一番折騰,鄭也就此中衰矣。

1.3 齊桓公

楚人北上

齊的霸業與楚的北拓關係緊密。楚姓羋氏,屈平吟道:"帝髙陽之苗裔兮",認為公室先祖與諸夏同族。照楚人說的"昔我先王熊繹闢在荊山,篳路藍縷,以處草莽,跋涉山林,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共御王事",可見在文、武兩王時,不管楚是不是蠻夷之屬,其已經同中原政權有了緊密的聯繫。周成王時,熊繹受封為子,傳至楚武王,入春秋。

楚人自漢水北上,一路兼併,漢陽諸姬首當其衝。對此,楚的戰略是"分而治之":"漢東之國,隨為大,隨張,必棄小國。小國離,楚之利也。"楚武王確實是一位雄主,他一生力征經營,與隨侔疆相爭。此後楚不斷嚮北發展,數勝隨,又相繼滅了息、鄧等,直逼蔡、鄭,把南方牢牢把控在手中:"楚彊,陵江漢間小國,小國皆畏之。"

襄公諸兒

在楚國努力北伐的時候,東方的齊國慢慢掘起,至齊桓公時達到鼎盛。不過,齊桓公即位以前,齊襄公也頗有一番作為。魯桓公十四年,公子諸兒即位,為齊襄公。桓公十八年,魯桓公陪妻子文姜歸省,但文姜與她哥哥襄公暗通款曲,便使公子彭生在車上拉殺桓公。此前,魯與齊的舊讎紀國聯軍,惹得齊大為不滿。至魯桓公被殺,兩國關係就更無可挽回了。魯桓公既卒,紀失去援助,齊襄公便乘機滅了紀,"紀侯大去其國"。齊襄公因復讎而受《春秋》諱,但他實不賢,數年後就被公孫無知所殺,"齊無知弒其君諸兒"。明年,無知也為人所殺。正是受此影響,襄公的兩個庶弟公子糾及公子小白才分別在魯和莒的護送下回國爭奪君位。小白在鮑叔的輔佐下上臺,是為齊桓公。

惠王奔溫

在此期間,衛發生了"二子乘舟"事件。衛宣公烝於庶母,生急子,右公子保護他。宣公為急子娶齊女,反自娶之,生壽及朔,其中壽為左公子保護。衛宣公聽朔讒言,殺急子,壽爭死。衛宣公卒後,朔即位為衛惠公。魯桓公十六年,左公子、右公子作亂,改立公子黔牟,惠公便出奔至母家齊國,後在齊襄公幫助下回國。

"二子乘舟"的餘波將王室捲入,使得其地位進一步下降。魯桓公十八年,周公黑肩欲弒周莊王而立周桓王之子克,反為莊王所誅,王子克出逃至燕。魯莊公六年,齊襄公奉王命平定衛的內亂,公子黔牟出逃至周。莊公十九年,周惠王在位,與大夫蘇氏等就土地問題發生糾紛,蘇子奔衛。因王子克在燕,黔牟在周,又恰逢此事,衛惠公便聯同燕來伐周,周惠王出居溫。惠王在鄭、虢協助下得以回國,割王畿之地賜給兩國以為酬謝,周室的境況愈發不堪。齊桓公在周室衰頹的基礎上尊王,客觀上延續了王室的生命。

齊始霸焉

齊桓公即位後,為除去其兄弟公子糾的威脅,在乾時之戰中打敗了魯國,子糾死。第二年,魯軍在曹劌的指揮下一鼓作氣,打贏了長勺之戰。此時,魯勉強還能與齊相抗,此後國力便大不如了,管仲為齊桓公設計的霸略無疑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魯在長勺之戰後,國勢一振。魯莊公十年夏,恰齊、宋在魯附近駐紮,魯便乘宋不整時在乘丘突襲,大敗宋人,逼退齊師。第二年,宋為復讎而來,又敗績而去。乘丘之役戰敗,宋的猛將南宮長萬被俘,宋閔公贖他回國後對其冷嘲熱諷,由此引禍上身,最終被弒:"宋萬弒其君捷,及其大夫仇牧"。為平宋亂,齊桓公與宋、陳、蔡、邾在莊公十三年會於北杏。冬,齊與魯在柯會盟。齊桓公自此數次與諸侯相盟誓。

宋國當年便背棄北杏之會的盟誓,第二年諸侯伐宋,齊請師於周。杜預對於齊桓公此舉解釋得很清楚:"齊欲崇天子,故請師,假王命以示大順。"同是"挾天子以令諸侯",齊桓公與鄭莊公似乎表現出不同的態度:鄭莊公僅是為了找一個名號討伐宋,而齊桓公確實是在"尊王"。這種謙遜不是此時此刻表演出來的,終齊桓公一生,他在管仲的輔佐下始終沒有過分無禮於王室。至此,魯與宋兩個主要國家都已經成為齊的盟友,衛與宋一黨,鄭本就是齊黨,於是齊桓公基本上已經統一了黃河下游諸國,接下來的霸業也就順理成章了。

魯莊公十五年,齊桓公又組織諸侯會盟一次,為諸侯長,"齊始霸焉"。司馬遷對於此時的國際形勢有一個非常精闢的概括。他認為,齊桓公此時能夠稱霸,不單是因為齊的自身實力強,還因為其他幾個主要國家尚未興起:

是時周室微,唯齊、楚、秦、晉為疆。晉初與會,獻公死,國內亂。秦穆公闢遠,不與中國會盟。楚成王初收荊蠻有之,夷狄自置。唯獨齊為中國會盟,而桓公能宣其德,故諸侯賓會。(《史記》齊太公世家)

不過鄭與齊的關係並不牢靠,很快便背叛同盟,侵犯宋土。齊桓公組織的聯盟開始發揮維護秩序的作用,諸侯一同伐鄭。此時楚已北上,攻到鄭地。這是春秋時期的一個典型格局,此後鄭常常夾處在楚與北方諸侯間,以小國自居,搖擺不定,常常成為衝突的焦點。其後,王室內亂,鄭厲公聯虢幫周惠王復了位。童書業分析,鄭厲公其實有機會拉攏西方的晉、秦、虢等國,奉王命與齊桓公集團相抗衡。若如此,則春秋史又一大變。

鄭厲公卒後,有力勤王的僅剩下齊桓公集團,其稱霸也順理成章。周惠王便在魯莊公二十七年下賜王命,封桓公為侯伯,且請伐衛,以安王室。至此,黃河下游諸侯基本壓下或消除了內部矛盾,團結在齊桓公周圍。

一匡天下

齊桓公的霸業諸夏與救亡圖存密不可分。魯莊公三十年,燕病山戎來侵,桓公為之討,"齊人伐山戎"是也。莊公三十二年,魯侯病卒,季友為安公室,鴆殺母弟,奉般為君,魯於是有慶父之難,桓公寧之。魯閔公元年,狄人伐邢,管仲以《簡書》之義,與邢同所惡,救而遷之,"齊人救邢"是也。閔公二年,"狄入衛",衛懿公好鶴亡國,桓公使車三百、士三千來救,復其國。中國此時處在山戎與狄的威脅中,小大諸侯接連遇到危險,情況相當緊急。桓公能奉王命合諸侯,率其眾以征伐,斯功誠是不可沒也。

南方,諸夏則面臨楚的北侵。魯莊公二十八年,楚令尹子元以車六百伐鄭,鄭人用空城計應對:"縣門不發,楚言以出。"楚師惑退。子元回楚後佔據王宮,為國人所殺。楚大夫鬥穀於菟繼任為令尹,毀家紓難,經營國事,楚愈強。在齊桓公穩定北方時,楚也已經成為了南方的主人。期間楚數次侵鄭,而鄭則在兩個大國之間幾度反覆。

魯僖公三年,蔡姬盪齊桓公舟。公怒而歸女,蔡姬遂改嫁。桓公怒蔡侯嫁女,遂與魯、宋、陳、衛、鄭、許、曹七國諸侯侵蔡。"蔡潰,遂伐楚"。應當認為伐楚是早已計劃好的。

面對諸夏聯軍,楚成王問道:"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不虞君之涉吾地也,何故?"管仲以齊太公名義責問兩項罪名:"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實徵之,以夾輔周室。賜我先君履,東至於海,西至於河,南至於穆陵,北至於無棣。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徵。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成王避重就輕:"貢之不入,寡君之罪也,敢不共給。昭王之不復,君其問諸水濱。"重新向王室進貢。一番對峙後,成王沒有與齊桓公聯軍發生戰爭,而是在召陵結了盟:"楚屈完來盟於師,盟於召陵。"《公羊》為之傳:

屈完者何?楚大夫也。何以不稱使?尊屈完也。曷為尊屈完?以當桓公也。其言盟於師、盟於召陵何?師在召陵也。師在召陵,則曷為再言盟?喜服楚也。何言乎喜服楚?楚有王者則後服,無王者則先叛。夷狄也,而亟病中國。南夷與北狄交,中國不絕若線。桓公救中國,而攘夷狄,卒帖荊,以此為王者之事也。其言來何?與桓為主也。前此者有事矣,後此者有事矣,則喝為獨於此焉?與桓公為主,序績也。(《公羊傳》僖公四年)

北定戎狄,南服荊楚,基本就是齊桓公的攘夷功績。孔子說:"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這與《公羊》所描繪的相同,都是禮樂文明處在死生之地的境況。此時天下滔滔,但僅有齊桓、管仲有意識有能力舉起攘夷大旗,為天下倡,以霸替王,從客觀上保存了禮樂文明的火種,為中夏後世的大發展奠定基礎。以此而論,齊桓公與此前空憑武徵的諸侯有本質差別,無怪乎歷代都推他為最重要的霸主。

齊桓公服楚後,尊王事業不再僅僅侷限於外事,假王命以征伐,更是深入到王室內務。周惠王想要廢太子鄭,更立少子叔帶。僖公五年,桓公率諸侯朝見太子鄭於首止,以此鞏固了太子鄭的王世子地位,使得惠王的廢立之事絕難推行。為示抗議,惠王召鄭文公道:"吾撫女以從楚,輔之以晉,可以少安。"欲使他叛齊。鄭伯受命,便逃了首止之會,為諸侯所討。此時晉國正當晉獻公徵戰,唯楚有餘力,便圍許救鄭。鄭雖有楚為援,但其後內外交困,最終還是嚮桓公集團投降乞盟。

魯僖公八年春,周惠王崩,太子鄭立即嚮齊桓公求助,桓公遂合諸侯於桃,"謀王室也"。太子鄭得以順利即位,是為周襄王,定位然後發喪。冬,叔帶作亂,又為平定。僖公九年,齊侯盟諸侯於葵丘,襄王使周公宰孔賜文、武胙,彤弓矢,命無拜。桓公霸業至此看似極盛,實則已衰,徒金玉其外而已。其後夷狄侵擾,桓公合諸侯而不能御之,因此後世多認為桓公自葵丘之後不復能攘夷。

亂是用長

《春秋》給予齊桓公相當髙的評價,但也不乏貶抑之辭。齊侯遷邢:"齊師、宋師、曹師次於聶北,救邢。"實則僭禮。遷國近乎封,而依據西周制度,諸侯無冊封之權。桓公此舉雖是存亡國,但其實僭越。按制,應當先請命於天子,天子準許遷邢,然後為之。但其功勞極大,因此《春秋》為之諱。首止之會:"諸侯盟於首止。"幹預王室內政,招致叔帶之難。《穀梁》評價道:"桓不臣,王世子不子"。葵丘之會,《春秋》記日:"九月戊辰,諸侯盟於葵丘"。《公羊》認為貶桓公,"危之也";《穀梁》認為褒桓公,"美之也",各執一詞。《左傳》記載了宰孔的評價:"齊侯不務德爾勤遠略。"還是取貶意。

《左傳》常引一句詩:"君子屢盟,亂是用長。"這句詩雖然不加諸於桓公,但頗適用於其霸業。齊桓公在亂世中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實質上充當了天下共主的角色。但是其霸業一方面保存了中原文化,另一方面也加快了禮制的崩壞。自平王東遷以來,周室地位一落千丈,直到桓公尊王時才略得恢復。然而,如果拋開尊王的名義,就可以看到:桓公愈是尊王,王室地位愈低。初入春秋時,周還有餘力召集諸國同鄭一戰。但召陵之盟,楚復納貢,卻與王室毫無幹係。齊桓公尊王攘夷,諸侯實則以方伯為首領,不以天子為領導。此外,天子也過於依賴霸主的武力,因此王室自身的力量反倒被廢棄,不復能制約諸侯,則其權威便消滅殆盡,一蹶不振了。這與"君子屢盟,亂是用長"描述的現象有些相似,至於這種現象是好是壞,則是另外一碼事了。因此,孟子以後人眼光評價五霸之業道:

一不朝,則貶其爵;再不朝,則削其地;三不朝,則六師移之。是故天子討而不伐,諸侯伐而不討。五霸者,摟諸侯以伐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孟子》告子下)

1.4 晉文公

孟子曰:"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齊桓公既卒,諸侯先後爭權,肆意不軌。晉文公為公子時艱難苦困,即位後用狐偃之政,城濮之役一戰而霸,拉開了晉、楚百年爭霸的帷幕。

曲沃代翼

春秋初,晉分裂為曲沃及翼兩宗,尚未一統。經過三代曲沃伯之經營,曲沃一脈終於篡奪了侯位,受天子冊封,史稱"曲沃代翼"。曲沃代翼的記錄不像鄭莊公小霸那樣生動詳細,《左傳》在其上沒有花費太多筆墨,僅用寥寥數字進行勾勒,就語焉不詳地將這樁血淋淋的事件揭過了,背後的曲曲折折還是隱藏在迷霧中。但是細論曲沃代翼對整個春秋史的影響,恐怕還要在莊公小霸之上。

晉昭侯時,封其叔父於曲沃,是為曲沃桓叔。晉自此有兩宗,一為本宗之翼,一為曲沃。晉昭侯為大夫所弒。桓叔將被迎入翼,卻為翼人所敗,於是還歸曲沃。其子曲沃莊伯弒晉孝侯。魯隱公五年,莊伯伐翼,周桓王助之,晉鄂侯奔隨。其後曲沃叛王,桓王立鄂侯子哀侯。及鄂侯回翼,晉兩君並立。魯桓公三年,曲沃武公伐翼,俘殺哀侯,翼人立小子侯。桓公七年,武公誘殺小子侯。周桓王為翼立晉侯緡,又使王師伐曲沃,無所得。魯莊公十六年,武公滅緡。周僖王遂命曲沃伯代為晉侯,為晉武公。

可見司馬光所言不假:"故三晉之列於諸侯,非三晉之壞禮,乃天子自壞之也。"曲沃代翼與三家分晉道理相通,周室在代翼的前前後後一直沒有起到正面作用。自初封曲沃至於代翼而侯,晉內亂凡六十七年。

驪姬之亂

晉武公卒,其子晉獻公繼位。終齊桓公之世,晉始終沒有參與到其霸業中,而是開疆拓土,積蓄力量。他的手段同乃父一樣冷冽,不過確實在內政外戰上卓有成效。即位之初,晉獻公便同虢公入雒朝王,足見他相當有政治能力。桓叔、莊伯子孫強盛,逼迫公室,獻公便同大夫士蒍謀去之。他們先離間二族,再滅遊氏,再聚羣公子於絳城而盡殺之,絲毫不顧宗親之誼。其後宮之奇諫假道時所言:"且虞能親於桓、莊乎?其愛之也,桓、莊之族何罪,而以為戮,不唯偪乎?"說的就是這一事件。因此晉的公族力量始終不強,便沒有發生三桓亂魯一樣的動亂。不過,也拜此所賜,晉獻公、文公無法利用宗室掌管軍隊,不得不建三軍六卿。這既使得晉的國力天下少匹,也使得三軍卿士權力膨脹,為最終三家分晉伏下了禍根。

魯莊公十六年,晉武公以一軍封侯。魯閔公元年,晉獻公作二軍,滅三國,賜予趙夙、畢萬,趙、魏兩家始大。士蒍盡殺羣公子時,有免於難而奔虢的,虢便為之攻晉。魯僖公二年,晉大夫荀息以良馬寶玉賂虞以假道伐虢,宮之奇初諫假道,虞公不聽。僖公五年,獻公復假道伐虢,宮之奇以"脣亡齒寒"再諫,猶不聽。晉滅虢,師還滅虞。晉本據表裡山河,今吞二國,扼茅津,守殽函,西嚮制秦,東面爭霸,"天將啓之",此之謂也。

晉獻公內平桓、莊,外徵虞、虢,使得晉初具氣象。但他同許多君主一樣,在繼承人問題上犯了錯誤。獻公烝於齊姜,生太子申生;與二戎女生重耳、夷吾;與驪姬生奚齊,與其妹生卓子。驪姬嬖愛,欲立奚齊為太子,便與寵臣勾結,外派申生居曲沃,重耳居蒲,夷吾居屈,皆遠離絛。其後獻公為申生築城,將他推至人臣之極。又使他帥師伐東山皋落氏,衣偏衣,佩金玦,為軍政。這些手段都在一步步地剝離申生的太子地位。晉大夫們為此夙夜憂歎,賦道:"狐裘尨茸,一國三公,吾誰適從。"僖公四年,驪姬以毒胙誣衊申生,太子自縊。《春秋》貶獻公曰:"晉侯殺其世子申生。"重耳、夷吾兩公子出奔。

晉獻公病,以奚齊囑荀息,荀息承諾以死立君。魯僖公九年,獻公卒,裏克等欲立重耳,故以申生、重耳、夷吾三公子之徒作亂,在喪次中殺奚齊。荀息更立卓子,裏克又殺之於朝,荀息死之。《左傳》歎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至此,晉國中無君,陷入混亂,完全是獻公一手造成的。

秦晉之好

魯成公十三年,晉厲公使大夫呂相絕秦。《左傳》在這篇辭令中站在晉的立場上,用極絢爛華美的文筆略述了兩國關係,恰可以用來概括秦在晉的相關事務中的活動。

"昔逮我獻公及穆公相好,戮力同心,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自周平王封秦後,秦人攻逐戎狄,經營西土,勢力漸長。秦穆公時與晉相善,娶獻公之女,申生之姊,成秦、晉之好。因此,此後常常能在晉的事務中看到秦的影子。

"獻公即世,穆公不忘舊德,俾我惠公,用能奉祀於晉,又不能成大勛。"驪姬之亂時,公子夷吾奔秦。他在大夫郤芮的幫助下拉攏秦穆公,承諾割地為酬,秦便助其復國。魯僖公十年,夷吾立為晉侯,是為晉惠公。惠公回國便殺裏克,緩秦賂。大夫丕鄭與裏克同黨,便勸秦穆公出惠公,納重耳。冬,丕鄭之黨亦為晉惠公所殺,國中大夫認為他"背大主而忌小怨",紛紛奔秦。

"而為韓之師,亦悔於厥心。"魯僖公十三年,晉飢,乞糴於秦,秦人輸粟。僖公十四年,秦飢,乞糴於晉,晉人弗與。秦穆公輸粟時說:"其君是惡,其民何罪。"晉人弗與時言:"無損無怨,而厚於寇,不如勿與。"僖公十五年九月,因為穆姬之怨、既立背賂、晉閉秦糴三個矛盾,兩國在韓原交戰,晉師敗而不大崩,但惠公為秦所獲。在多方營救下,晉惠公才得以歸國。其後,秦有東漸之意:"於是秦始徵晉河東,置官司焉。"

"用集我文公,是穆之成也。"晉惠公卒,其子晉懷公立。懷公為太子時在秦為質,其後逃秦歸晉,秦人怨之。懷公即位後畏懼外逃的重耳,便命流亡大夫在一年以內回國,不然無赦。狐偃、狐毛從重耳亡,懷公殺其父,大失人心。此時重耳在秦,娶秦穆公之女。魯僖公二十四年,秦穆公以欒、郤兩黨為內應,發兵送重耳回國。懷公出逃,為人所殺。重耳立,是為晉文公。

宋襄圖霸

在此期間,齊桓公於魯僖公十七年病卒,結束了他三十餘年的霸業。桓公在生前大概考慮過下一任霸主的人選,他與管仲將太子託付給宋襄公,或許就是選定襄公為下一任諸侯長。因此,宋襄公圖霸是比較名正言順的。管仲卒,桓公五子樹黨爭立。及桓公卒,五公子相攻訐。易牙立公子無詭,太子昭奔宋。

魯僖公十六年,"隕石於宋五,六鶂退飛過宋都。"《左傳》認為這是自然現象,無關兇吉。不過,宋接下來幾年確實很不太平。僖公十八年,宋與曹、衛、邾伐齊,齊人殺無詭。四公子黨人作亂,宋敗之,立太子昭而還。

宋敗齊後,宋襄公便失去平衡。魯僖公十九年,襄公執滕宣公,又使邾文公用鄫子為牲,以威東夷。其庶兄子魚任司馬,斥之:"今一會而虐二國之君,又用諸淫昏之鬼,將以求霸,不亦難乎?得死為幸。"可見宋襄公已有稱霸之心。但他此時執滕子、鄫子,薄德行事,與其後鴻水之戰中的仁義之師又形成了鮮明對比,大概他是那種喜怒無常的君主。

宋襄公想要通過對諸夏內部用武稱霸,自然引起諸侯不滿。魯僖公十九年,陳穆公請修好於諸侯,無忘齊桓公之德,以此諷刺宋襄公。宋襄用虐,於是鄭、齊、魯、陳、蔡等便投了楚。魯僖公二十一年春,宋襄公求諸侯於楚,楚人許之。子魚評價道:"小國爭盟,禍也。宋其亡乎,幸而後敗。"秋,楚牽頭引來鄭、陳、蔡等,在盟會上拘住襄公,起兵伐宋。冬,乃釋之。子魚曰:"禍猶未也,未足以懲君。"

齊桓公卒,鄭便失去諸夏的援助,於是始朝楚。自此後,鄭常常以中原大國的身份對楚稱臣。魯僖公二十二年夏,宋公伐鄭。冬,楚人伐宋以救鄭,戰於鴻水。在楚未濟、未列兩個階段,宋都沒有進攻。及楚既陣而戰,宋師敗績,襄公傷股。未久,宋襄公卒,楚也因戰後無禮而沒有因此而霸。

叔帶之難

初,叔帶有寵於惠後,因此周惠王想要立他為太子。其後周襄王在齊桓公的扶持下即位,叔帶便出逃至齊,成為了一個潛在的威脅。魯僖公二十二年,周大夫富辰以"協比其鄰,昏姻孔雲"勸以兄弟之情,推論諸侯,惠王於是召叔帶歸國。

另一方面,鄭在中原又引發了動亂。滑本為鄭的屬國,但它在魯僖公二十一年叛而服於衛,鄭人直攻入其國都,鎮壓了叛亂。其後,滑又叛變,鄭在僖公二十四年再次入滑。此時周襄王遣使者為滑請盟。魯莊公二十一年時,鄭厲公幫助周惠王複位,但未得王室獎賞。此時周室又站在衛、滑一邊,鄭的怨恨益甚,便拘留了使者。襄王怒,將伐鄭。富辰諫以《常棣》之義,襄王不聽,以狄伐鄭,立狄女為後。

叔帶在雒,與襄後有私,周襄王遂廢后。出使狄的大夫聞之,恐怕得罪狄人,便奉叔帶以狄師攻襄王,大敗之。叔帶攜襄後居溫,襄王出居鄭,告難於晉、秦、魯等諸侯:"不穀不德,得罪於母弟之寵子帶,鄙在鄭地犯,敢告叔父。"此時狄人犯王室,楚人凌虐諸夏,重耳方即位,尊王攘夷的歷史責任便落到他的肩頭。

城濮之戰

此時秦穆公剛幫晉文公即位,師於河上,欲納周襄王。狐偃便為文公制定了尊王的戰略:"求諸侯,莫如勤王。諸侯信之,且大義也。繼文之業,而信宣於諸侯,今為可矣。"於是晉文公辭秦師,順流而下,右軍圍溫,左師迎王,平定了叔帶之難。文公請隧,襄王弗許,賜南陽四邑以為酬謝。

魯僖公二十六年,宋叛楚即晉。僖公二十七年,楚成王圍宋,宋大夫如晉告急。重耳流亡時過宋,宋以國禮相待。文公即位後兩國交好,宋因此叛楚。晉大夫先軫道:"報施救患,取威定霸,於是乎在矣。"狐偃設計作戰計劃:"楚始得曹,而新昏於衛,若伐曹、衛,楚必救之,則齊、宋免矣。"於是文公始作三軍,在趙衰的建議下確定六卿:郤縠將中軍,郤溱佐之;狐毛將上軍,狐偃佐之;欒枝將下軍,先軫佐之;荀林父御戎,魏犨為右。

魯僖公二十八年春,晉三軍六卿侵曹伐衛以救宋。二月,郤縠卒,先軫將中軍。楚令尹子玉不撤圍,宋人再度告急。此時晉未和齊、秦,不敢輕動,先軫謀之:一方面用賄賂使齊、秦為宋請和,一方面借曹、衛使楚拒絕和約,齊、秦喜宋之賄而怒楚之頑,必然站到楚的對立面,與晉結盟。文公從其言,果得齊、秦為援。

楚成王命令尹子玉撤軍,無與晉文公敵:"晉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晉國。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天假之年,而除其害。天之所置,其可廢乎。"子玉請戰:"非敢必有功也,願以間執讒慝之口。"楚王怒,少予之師。子玉使使告晉師:"請復衛侯而封曹,臣亦釋宋之圍。"這個提議將晉陷在一言而失宋、曹、衛三國的處境。先軫建議先私許復曹、衛,使其告絕於楚;再執使以怒楚,既戰然後圖之。

晉文公從先軫之言,子玉怒而追晉師,文公退三舍闢之。晉、宋、齊、秦次於城濮,楚背險而營。文公疑戰,狐偃勸之:"戰而捷,必得諸侯。若其不捷,表裡山河,必無害也。"四月己巳,雙方交戰。晉以下軍犯楚右師,楚右師潰;以上軍誘其左師,中軍擊之,楚左師潰。楚師敗績。

晉文公即位後用狐偃之政。文公入而教民,狐偃曰:"民未知義。"於是安定王室。狐偃曰:"民未知信。"於是伐南陽之原。狐偃曰:"民未知禮。"於是設官分職,大蒐示禮。四年政成,出穀戍,釋宋圍,城濮一戰稱霸,天下震服。城濮戰後,文公為踐土之盟,周襄王享醴命宥,策命侯伯,賜大輅戎輅之服、彤弓矢百、玈弓矢千、秬鬯一卣、虎賁三百,曰:"敬服王命,以綏四國,糾逖王慝。"文公三辭然後從命,受策以出,出入三覲。

譎而不正

城濮之戰是楚與黃河諸國的第一次正式交鋒。從晉文公所受的禮遇可以看到,其實此時中原所受南蠻與北狄的威脅更甚於齊桓公時,文公能沿用桓公的政策,遏住楚與狄的發展,穩定中原的局勢與文明。雖然如此,但文公畢竟還是落了個"譎而不正"的評價,這與他數次僭越禮制有關。

魯僖公二十五年,晉文公請隧。隧為天子葬禮,掘地通路以下棺,而諸侯僅能懸柩而下。周襄王道:"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惡也。"於是才以南陽四邑作為替代。如果說請隧是因為晉文公不熟悉周禮,無可厚非,則《春秋》"天王狩於河陽"這句經文就是赤裸裸的批評了。魯僖公二十八年,文公召王。《左傳》道:

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於河陽。"言非其地也,且明德也。(《左傳》僖公二十八年)

司馬遷替文公辯解:"晉侯會諸侯於溫,欲率之朝周,力未能,恐其有畔者,乃使人言周襄王狩於河陽。"但更多學者對此還是持批評態度。杜預註:"晉侯大合諸侯,而欲尊事天子以為名義。自嫌強大,不敢朝周,喻王出狩,因得盡羣臣之禮,皆譎而不正之事。"《論語正義》疏:"晉文公召天子而使諸侯朝之,是詐而不正也。齊桓公伐楚,實因侵蔡而遂伐楚,乃以公義責苞茅之貢不入,問昭王南征不還,是正而不詐也。"

1.5 秦穆公

鄭退秦師

魯僖公二十九年起,秦、晉圍繞鄭發生了一系列衝突,最終"秦、晉之好"破裂,晉也由此止住了秦的東漸,將它困在函谷關內。呂相道:"鄭人怒君之疆場,我文公帥諸侯及秦圍鄭。秦大夫不詢於我寡君,擅及鄭盟。諸侯疾之,將致命於秦。文公恐懼,綏靜諸侯,秦師克還無害,則是我有大造於西也。"此即"燭之武退秦師",為兩國關係破裂的開始。

晉文公流亡時過鄭,鄭文公弗禮。文公稱霸後鄭猶不服,自以為楚臣,因此晉與秦等諸侯謀伐之。魯僖公三十年,秦、晉圍鄭,"以其無禮於晉,且貳於楚也。"鄭使大夫燭之武夜縋出城,見秦穆公:"若亡鄭而有益於君,敢以煩執事。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焉用亡鄭以倍鄰?鄰之厚,君之薄也。若舍鄭以為東道主,行李之往來,共其乏困,君亦無所害。"此外,燭之武以幾代晉侯言而無信,又貪得無厭,暗示晉不可靠,挑撥兩國關係。穆公用其言,因此與鄭盟,呂相為穆公諱而以婉辭稱"秦大夫"。狐偃請擊秦,文公不許:"不可。微夫人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兩國關係由是破滅。

殽陵之戰

魯僖公三十二年,晉文公卒,晉襄公初立,秦穆公趁機襲鄭。呂相對穆公此舉大是憤慨,他痛斥道:"文公即世,穆為不弔,蔑死我君,寡我襄公,迭我殽地,姦絕我好,伐我保城,殄滅我費滑,散離我兄弟,撓亂我同盟,傾覆我國家。我襄公未忘君之舊勛,而懼社稷之隕,是以有殽之師。"

燭之武退秦師後,秦使大夫戍鄭,鄭人使他掌管北門,他密請秦師來襲。秦穆公就此事諮詢蹇叔,蹇叔認為不應該出擊:"勞師以襲遠,非所聞也。師勞力竭,遠主備之,無乃不可乎!師之所為,鄭必知之。勤而無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誰不知?"穆公不聽,以孟明等率師而東,蹇叔哭之,以為秦必敗於殽:"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也。"

魯僖公三十三年春,秦過周,左右免冑而下,超乘三百。王孫滿尚幼,觀之則道:"秦師輕而無禮,必敗。輕則寡謀,無禮則脫。入險而脫,又不能謀,能無敗乎?"行軍至滑,鄭商人遇之,一面以韋、牛犒秦,假言鄭已知之:"寡君聞吾子將步師出於敝邑,敢犒從者。"以此拖延;一面遽使人如鄭以告。鄭穆公聞之,使人察秦,束載、厲兵、秣馬矣,將戰。於是辭道:"吾子淹久於敝邑,唯是脯資餼牽竭矣。為吾子之將行也,鄭之有原圃,猶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麋鹿,以閒敝邑,若何?"孟明聞之,曰:"鄭有備矣,不可冀也。攻之不克,圍之不繼,吾其還也。"滅滑而還。

晉文公將殯,柩有聲如牛。晉人卜之:"君命大事。將有西師過軼我,擊之,必大捷焉。"魯僖公三十三年,秦師還國,先軫欲奉天伐秦,欒枝患秦施未報,先軫堅持出軍:"秦不哀吾喪而伐吾同姓,秦則無禮,何施之為?吾聞之,一日縱敵,數世之患也。謀及子孫,可謂死君乎!"於是晉襄公墨衰絰,敗秦於殽,獲孟明等三帥以歸。

戰後,文嬴為秦穆公請釋孟明等,晉襄公許之。先軫朝而問之,然後怒而唾罵:"武伕力而拘諸原,婦人暫而免諸國,墮軍實而長寇讎,亡無日矣!"使陽處父追之,孟明已在舟中矣。陽處父假賜馬以誘,孟明稽首:"君之惠,不以纍臣釁鼓,使歸就戮於秦。寡君之以為戮,死且不朽。若從君惠而免之,三年將拜君賜。"既歸,穆公不戮,素服郊次,嚮師而哭:"孤違蹇叔,以辱二三子,孤之罪也。不替孟明,孤之過也。大夫何罪?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

拜賜之師

魯文公二年,秦穆公以孟明帥師伐晉,報殽之戰也。晉襄公親徵,先且居將中軍,趙衰佐之,戰於彭衙,秦師敗績。晉人謂此"拜賜之師",嗤之也。

孟明兩戰連敗,秦穆公猶用之。孟明增修國政,重施於民,魯文公三年復伐晉。秦人濟河焚舟,以示必死。晉人避而不出,秦師遂濟,封殽屍而還。其後穆公益國十二,開地千里,稱霸西戎,用孟明也。《左傳》褒之:

君子是以知秦穆公之為君也,舉人之周也,與人之一也;孟明之臣也,其不解也,能懼思也;子桑之忠也,其知人也,能舉善也。《詩》曰:"於以采蘩,於沼於沚。於以用之,公侯之事。"秦穆有焉。"夙夜匪解,以事一人。"孟明有焉。"詒厥孫謀,以燕翼子。"子桑有焉。(《左傳》文公三年)

魯文公六年,秦穆公卒,以秦三良人為殉。國人哀之,作《黃鳥》之詩:"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左傳》評論道:"秦穆之不為盟主也,宜哉。死而棄民。先王違世,猶詒之法,而況奪之善人乎。"君子是以知秦之不復東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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