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寅恪先生,在整個民國學術圈都是巋然大師,自不待言。但他大名也曾銷聲匿跡數十年,養在深閨人未識。是1990年代,陸鍵東寫出了《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風行一時,方引得他像出土文物一般重回大衆視野,學者文盲,滿國爭說。

談陳寅恪:作爲民國學問家的他,真的被捧過火了麼,我想說番實話

陳先生及家人在流離香港前後——16年將其在港數處住所全部找到

可以粗野一點講,陳先生的“魂兮歸來”,主要原因在於他被捎上了“文化熱”的高速便車。八十九時代的人們,關心文化與學術的熱情,古今中外都很罕見,據說紡織廠女工都要買黑格爾的美學書,性工作者的包包裏也必攜一本《文化苦旅》——雖然她們可能一句也不看。而從2000年前後開始,我們所謂的“國學”文化復古思潮又繼之燃起,推尊陳先生之勢更烈,導致如今他差不多已經是神殿中人了。

但就我自己閱讀而言,不跟從地講實話,我歷來都認爲陳先生被捧過火了。很多年前,易中天先生就寫過《勸君免談陳寅恪》的名文,我基本認同他的看法。


從現存各種材料來看,做爲歷史學家,陳寅恪無疑是一流的。論學問,在整個20世紀可以和他並列的並沒幾個。他十足大師風範,是真可上與乾嘉諸老、外與伯林羅素等西儒從容商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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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西修水陳氏一門三代:陳寶箴、陳三立、陳寅恪(1890—1969)

但是,我們同樣需要明白的是,所謂學者,終究是要靠著作來論定其高下、地位的。陳寅恪先生的主要問題在於,他所寫的作品,並沒有展盡其才,他是齎志而沒。以惟成果驗明正身論,他如今的名望,確實是被誇大了。他最讓後人遺憾的地方,當在於他有天才之具,卻因各種原因沒有寫出相匹的石破天驚的著述來——晚年積所有光陰與力量只爲一和中國歷史無關痛癢的伎女立傳,甚至都是浪費才情。也因此,陳先生論成就,不要說與同時期西方的湯因比等同行去度短衡長了,即便是在民國學術羣星中,也未見得就是一定是最特出的。

因爲很顯然,學者的偉大與否,尤其是一個史學研究者的偉大與否,最核心的評定標準是要看其著作,且要看他著作裏所體現出來的創見,而不是口水營造出的箭垛式神話人物就能永遠屹立於儒林文苑之中的。 歷史上有太多學人,在他存身前後,爲時人所共鑑,所以聲望極高,但因“述而不作”,當同時的人離逝的差不多時,令名就會很自然地有所沉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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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先生墨跡

清末沈曾植、李宣龔那些人就是顯例,日後的黃侃也當可能如此。陳先生也恐難逃時光摧洗之厄。


從這一點看,我從來都以爲當神話消退以後,所有歷史人物都將以著作公平地華山論劍之時,陳先生當從“奧林匹斯”神山走下,回到平常煙火人間,歸隊到一個傑出學者的評價本位來。

只因爲,我個人閱讀觀感而言,從來都平實覺得,陳先生所留下“四稿一傳”,即《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元白詩箋證稿》、《金明館叢稿》、《柳如是別傳》,固然是金字招牌,幾一字不易,但即便只是和同時代學人比起來,都不好說是更偉大的作品。他的學識,可能要遠過於前後輩的羅振玉、章太炎、王國維、陳垣、錢穆、 錢鍾書、饒宗頤、牟宗三諸傑,但是論著作的價值、創見的高下,則未必能輕鬆越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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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守歲月,舐犢之情

“實言實行實心,無不孚人之理”。可現在的熱捧陳寅恪,我私心以爲是過頭的。陳先生的名山著作、學術創見,其意義、貢獻及水準多少都是有點孚於人言的。我們的社會,一直沒有怎麼出現大的思想家或學問家,卻有太多隻愛八卦的人,有太多不親踐而影從的人。陳先生在他們眼裏言中,不過是個代表高逼格的文化符號。也正因如此,陳先生這樣一個研究高深學問、最不應該也不可能成爲公衆人物之人,這些年竟然家喻戶曉,真讓人霧裏觀花,隔空聽禪,莫明其妙也。

總之,學問大不等於成就大。很多朋友瞎捧陳先生,其實從來就不看陳先生的書,或者也糊塗看了但沒有比較周知的閱讀,從而失去客觀的判斷。以這樣的心態仰望前賢,即便磕頭搗蒜,實際不過是消遣名公大家爲列隊拜佛之香客而已,未必比我的刻薄但坦誠要高明多少。


另外,陳先生在當代,之所以被高擡、被炒作,有心人也會知道,裏面還有隱情。即陳先生的意義,早已超越單純的學術言說層面,而是被恭爲知識分子獨立精神象徵存在的,甚至是被看成民主自由之先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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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山事業

陳先生一生,堅忍於世途,受裹挾於世潮,推重氣節,守志不失,潛心學問,獨立不移,這確實是事實。在他生前身後,能做到此等地步的知識分子也幾乎沒有,即顧準、錢鍾書、吳宓等良知人物也是乏此決絕的。他的言行也好,精神也好,對彼時趨時黨附,曲學阿世之人,無疑是個鞭笞,而風雲過盡,殘陽如血,寒風蕭瑟,後繼寥寥,更加顯示出他“壯士不還”般的悲慨和可貴來。

但我必須指出的是,陳先生的這種形象也有被過度解讀之虞,其被關注裏攜有太強烈的政治色彩,甚至某種程度上使得他本身的文化思想意蘊被誇大了。比如,很多朋友念茲在茲於他早年爲王觀堂寫的挽辭,對裏面提及的“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字朗朗在誦,且將其視作開明之先烈,但卻刻意忽視他本身的保守主義傾向,這也是割裂看待他的理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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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翁不忘傳述

陳先生的世界觀其實是很奇特的,明朝滅亡滿腔懷念,對滿清頹敗聲聲惋惜,對民國倒臺也充滿同情,種種跡象都顯示出他思想的複雜性,等等例子實在太多。


所以,說白了,現在有很多人推重陳先生,不吝給他渾身貼滿厚如盔甲的標籤,不過就是一些別有懷抱之人,借陳先生說話而已。

典型如海外的余英時,國內的胡文輝諸大佬,禮讚陳先生起來真是無所不至,但細究起來就會明白他們不過就是意有所指,也加附了自己太多感情因素,實是鍾馗打鬼,不是公心出發,不是求實之論。比如,陳先生的那些詩歌,他們以還原心曲的高尚理由,拼命加料,解讀的面目全非,使得陳先生不僅聲望有虛,實際本相都不免模糊如稀粥了。

談陳寅恪:作爲民國學問家的他,真的被捧過火了麼,我想說番實話

清華大學照瀾院2號原陳寅恪故居

也就說,陳先生的人品、操守,確實是滄海欲流中的英雄本色,但是這些都是學術之外的附加,很多解讀也並非都對,層層加碼之下,其人反倒不是越來越真實,其成就也不是愈來愈客觀,而是不免都顯得虛空了。甚至不客氣地說,因爲某些氣候原因, 陳先生近些年來,基本就成創可貼了,有太多人要裝得和他心貼心。但這樣的名聲,很多隻是伴隨着社會情狀的起伏漲落得來,跟股票一般不確定。

所以,總體上,我個人還是感覺他被捧過火了。也許,這樣的看法也和個人偏愛有關,我自己更推重的民國時期學人著作,是章太炎、王國維、熊十力、錢鍾書四家。而且,我需要說明的是,我也很尊重陳先生,更無意唐突——我如有狂悖之處,我只承認誤在淺薄,還有從心所欲瞎說了幾句實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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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年末,陳先生三女兒,重訪桂林,爲曾外祖父唐景崧掃墓

我想,說實話,守本心,做真人,本身就是紀念他、繼承他精神遺產,最好的方式之一。同理,所有質疑我的朋友,其實也和我一起,走在小徑分叉的同一精神道路上。

晚,閒談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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