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菲愛情詩在中國大陸的譯介

——兼評《達菲愛情詩選》

作者/周潔

自2002年張劍首次翻譯卡羅爾·安·達菲(1955-)的六首詩歌之後,2003年傅浩也翻譯了兩首。2010年,臺灣出版了現代詩人陳育虹翻譯的達菲詩集《癡迷》,而中國大陸的譯者所翻譯的達菲詩歌則一直散見於《譯林》、《外國文學》、《英語世界》和《中國詩歌》等期刊雜誌。直到2017年1月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黃福海翻譯的《愛是一種眼神達菲愛情詩選》(下稱《達菲愛情詩選》),才揭開了大陸出版達菲詩歌譯著的序幕。

譯者身份

迄今爲止,中國大陸參與達菲詩歌漢譯工作的譯者以學者爲主。張劍將達菲的詩歌歸在現代英格蘭詩歌中進行譯介;傅浩則將達菲的兩首詩歌收錄到《二十世紀英語詩選》中。國內大量譯介達菲的詩歌是在2009年她獲封桂冠詩人稱號之後:在達菲執教的英國曼切斯特城市大學訪學過的遠洋翻譯了數十餘首達菲的詩歌,分別登載於《譯林》、《詩歌月刊》和《紅巖》等刊物;《中國詩歌》登載了劉敏霞翻譯的7首;楊金才與人合作先後在《英語世界》上對達菲的3首詩歌進行了譯介。上述詩歌的漢譯爲達菲詩歌在中國的推廣起到了作用,爲《達菲愛情詩選》的出版奠定了基礎。

《達菲愛情詩選》譯者黃福海是“80年代思潮影響下走上詩歌研究、翻譯的道路的”(王悅陽,2014:76),對於詩歌翻譯有個人見解。他認爲中國“二三十年代,就已經把現代詩鼻祖艾略特的詩集引進中國,說明當時的中國已經跟上了時代的潮流。但是80年代,經過那麼多年的空白,在接受西方的思想時”“有一點囫圇吞棗”,提出翻譯工作者還沒意識到“如何通過翻譯現當代外國詩歌來推進都市文化”(同上:79)。作爲一名譯者,黃福海曾先後翻譯“英漢對照中國古代經典敘事圖文本”系列中的《孔雀東南飛》和《木蘭辭》、《李白詩選》、《胡適詩選》、《愛爾蘭當代詩選》(合譯)、以色列作家耶胡達·阿米亥著的《開·閉·開》和《奇想國大師名著:如果》等;作爲一位學者,他曾研究英國格律詩的翻譯,著有《頓的分析》,並譯有《英國格律詩選》;還在黃杲炘先生寫作《英詩漢譯學》之前與作者進行交流,之後通讀書稿並完成索引部分,工作中的“一絲不苟”(黃杲炘,2007:xiv)得到了黃杲炘先生的誇讚;作爲一位詩人,2014年他出版過自己三十多年來創作的編年體舊體詩選集《達庵詩集》,收錄的書稿以五七言律絕爲主,兼及古風,後附詞賦若干。這些無疑都是他高質量完成譯作《達菲愛情詩選》的基礎。

體例編排

如果說臺灣的《癡迷》以英漢對照的形式編排,有助於讀者對照原作理解譯作,並因此成爲特色的話,《達菲愛情詩選》則以譯者在每首詩後的評介和尾註取勝。《達菲愛情詩選》在目錄中清楚地標註了詩歌的出處,分別選自《出賣曼哈頓》(四首)、《另一個國家》(四首),《新選詩集》(三首)、《標準時間》(八首)、集外詩一首、《世界的妻子》(三首)、《女性福音書》(兩首)、《狂喜》(六首)、《蜜蜂》(四首),共計34首愛情詩,有助於讀者全面瞭解達菲的詩歌創作。

1、詩後評介

詩集每首詩的譯文後附有對所譯詩歌的介紹,包括詩歌形式、主題和創作特點等。通過這些譯介,讀者可以發現:詩集中所選詩歌一般爲戲劇獨白詩和十四行詩;主題包括似真似假的戀情、不同社會階層之間曖昧的愛慕之情、背井離鄉之情、單戀、母愛、同性戀、戀人之間的距離、舊日戀情、失戀、情人節、時間與感情、自我與愛情、渴望通姦人的矛盾心理、離鄉背井之人遭受歧視時對家庭溫暖的眷戀、愛與生命、姐妹情、女性爲主體的名人夫婦之情和無私的愛情等;藝術特色各異。

有時譯者還會在譯介中提出發人深思的問題。比如,在第一首詩《通信》譯文後,譯者介紹了該詩選自的詩集《出賣曼哈頓》、戲劇性獨白的手法和詩歌的主要內容——婚姻關係中的出軌。在介紹了詩歌的背景(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後,譯者簡單概括講述了敘事者“我”“通過幻夢般的語言”與丈夫的一位朋友的私通。隨後又提出了一個問題:“男女主人公之間到底有沒有真實地發生過這段戀情?”(黃福海,2017:3)

評介的內容有時還對詩中的表達做細緻的分析,如《女友》之後,譯者評介說“詩題‘女友’的原文是複數,可以指多名女性朋友,但這裏是指兩名女性戀人。”對《女友》的藝術手法評介道“詩中頻繁借用魏爾倫詩中的詞語,在兩首詩之間建立了某種相似性......”(同上:17)有時評介的篇幅與詩歌長度相當,有助於讀者理解詩歌的內涵。

譯者在長達8頁的譯序後面列了7條參考文獻,其中包括2016年倫敦出版的學術著作在內的5本英文原版書目,可見譯者的嚴謹。

2、詩後尾註

由於英漢語言表達習慣和文化背景的差異,有時翻譯中需要採用加註的方法對某些表達進行解釋,以便讀者理解。但是,一般認爲,在詩歌翻譯中運用解釋或加註等方法往往會使詩歌變得意味索然。儘管如此,《達菲愛情詩選》在每首詩歌的後面加有尾註,共計66條。這些註釋或對原作或譯詩中的詞彙、藝術手法加以解釋,或註明譯詩中的用語所引用的出處。與那些沒有註釋的譯作相比,無疑可以幫助讀者理解詩歌。而且,讀起來並無囉嗦之感。

以《溫暖她的珍珠》的兩個註釋爲例:首先,第二小節第一行的”resting in the Yellow Room”(Duffy,2006:60)在劉敏霞的譯文中是“躺在黃色房間”,讀來似乎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而黃福海則翻譯爲“在‘黃房間’歇息”,同時加了註釋:“可能與法國作家加斯東·勒魯(Gaston Leroux, 1868-1927)的偵探小說《黃房間迷案》有關。勒魯還是音樂劇《影院魅影》的小說原本的作者”。如此讀來,增加了一層神祕感。其次,第四小節第一行的”rabbit’s foot”在劉敏霞的譯文中是“兔腳草”,讀來以爲只是一種草而已;而黃福海則翻譯爲“兔腳”,同時加了註釋:“據說用兔子腳摩試人的身體,會給人帶來好運,但這種兔子必須在規定的時間和地點捉捕”(黃福海,2017:5),聽似迷信的說法與女僕的身份相符,同時也給該詩增添了神祕色彩。

有的譯詩後面註釋很多,比如,《愛情詩》後面有11條註釋。其中一條解釋了詩中“愛情”的擬人化手法,其他均解釋了譯文的引用出處,包括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集》、瓦爾特·司各特的《與你共度一個時辰》、克里斯托弗·馬洛的《多情牧童致愛人》、託馬斯·懷亞特的《他們逃離我》、菲利普·錫德尼的《愛星者與星》、託馬斯·坎皮恩的《她的臉上有一座花園》、約翰·鄧恩的《哀歌19:上牀》、《舊約雅歌》和雪萊的《致(有個字過分被人們玷污)》等漢譯中的表達,連同譯者一一予以標明。這樣,一方面賦予了譯文更豐富的思想內涵,一方面也表現了對其他譯者的尊重。

譯詩特色

以詩集裏的《安妮·海瑟薇》、《情人節》、《溫暖她的珍珠》、《假如我死了》、《茶》和《句法》爲例,將黃福海(下稱“黃”)的譯詩與其他譯者的譯詩進行比較,可以發現該譯本的特色。

1、遣詞造句

與其他譯者相比,黃在遣詞造句方面更準確地反映原作的思想內涵和語言風格。如,他把《安妮·海瑟薇》標題下摘自莎士比亞遺囑的“Item I gyve unto my wief my second best bed”(Duffy, 1999: 30)譯爲“留贈我妻者,唯次好之牀笫......”:因爲人們熟知“牀笫之歡”的表達,“牀笫”一詞便讓人聯想到莎士比亞與妻子感情之濃烈;而整句選用古漢語形式,與下面詩歌正文的白話文形成相對照,反映了原作引用莎士比亞遺囑中使用的英語與詩歌原作正文之間的語體的不同。

詞彙的精確選擇有時增加了詩的韻味。如,《情人節》中第三小節最後兩行“It will make your reflection/a wobbling photo of grief”(Duffy, 2006:115),在遠洋的筆下是:“將把你的面影/變成一張悲傷顫動的相片”,而黃的譯文則是“它會使你的鏡中影像/變成搖曳的哀傷的照片”。這裏的“鏡中影像”及“搖曳的哀傷的照片”都能增加詩的韻味。在《溫暖她的珍珠》中,黃將“cool, white throat”(Duffy, 2006:60)翻譯成“冰冷、潔白的脖子上”,相比劉敏霞的“冰涼的雪白頸項上”,單是“的”字的位置不同,語句便不再拗口,通順了許多,更適合朗讀。

對原作的正確理解是詞彙選擇的基礎。如,在《假如我死了》第一小節最後一行“in the deep, turning earth”(陳育虹,2010:46)中的“deep”一詞,遠洋和陳育虹分別譯作“深處”和“深深的”,只有黃的翻譯“大海里”能夠與上文的“槳”自然銜接。當然,他把“bones”譯成“屍骨”,把“skull”譯成“顱骨”,把“red, red rose”翻譯成“紅紅的玫瑰”,都比其他譯者的“骨頭”、“腦殼”和“紅色的,紅色的玫瑰”要更有詩情畫意;而標題翻譯成“假如我死了”比遠洋的“死去”和陳育虹的“如果我已死”都確切得多。

2、形意兼顧

黃擅長通過運用排比再現英語原詩形式上的特色。仍然以《假如我死了》爲例,原詩因爲有三個“If I was dead”分別出現在第一、三、五小節,形成了排比,“or drowned, /and my skull/a listening shell/on the dark oceanbed/... or burned, /and my body/a fistful of grit, thrown/in the face of thewind”。所有譯者都保留了這個排比,陳育虹譯爲“或淹溺/而我的頭顱/一隻聆聽的貝殼/在黑暗的海牀/.../或燃燒,/而我的身體/一把砂碟,拋向/風的臉”;而黃在此基礎上,還注意到了這個排比的條件句後面的句子的排比,在第二、四小節做了排比處理:“或者淹死/我的顱骨/幽深的海底/聽得見海潮的貝殼;/.../或者被燒死,/我的身體/一把塵土/迎風拋撒”。黃在譯詩中增加的“是”字,既恰當地表達了原作的意思,也使譯詩讀來更朗朗上口,增加了整體美感。

爲了對應原詩的形式,有時黃會保留原詩的句子結構。如,在《溫暖她的珍珠》中,劉敏霞將“In her looking glass”簡單地譯爲“鏡中”,而黃卻譯爲“在她的鏡子裏”;劉敏霞把“I see her every movement in my head”譯爲“我想象她的一舉一動”,而黃卻譯爲“我在腦子裏看見她的每一個動作”。黃的直譯更復合《英詩漢譯學》中關於詩歌翻譯的“字數相等”法,更加忠實於原文。

同樣爲了忠實於原文,黃有時卻在譯詩中調整適當添加內容,以便使表達更清楚。如在《溫暖她的珍珠》第三小節,把“picture her dancing/with tall men, puzzled by my faint, persistentscent/beneath her French perfume, hermilky stones.”譯爲“夢見她:她跟高個子男人跳舞,/他們被她的法國香水、乳白色寶石底下/我的隱約而持久的氣息所迷惑。”加上了“她”和“他們”,把原詩中的人物關係表達得清清楚楚,有助於讀者理解詩歌的意義。在第五小節,把“Undressing,/taking off her jewels”譯爲“脫下衣服,/摘下珠寶”,使譯詩的語言形式更好地反映出原作中兩個“-ing”形式連用的形式美。

3、對等押韻

黃的譯詩中最難能可貴的是與原詩的對等押韻。

他首先注意了尾韻。以《茶》爲例,原詩三行爲一小節,每行音節數不等,但是每小節的後兩行押韻,黃便在譯詩中實現了對等。第一小節中的“up”,“cup”的尾韻在譯詩中由“斜倚”、“熱氣”來體現;第二小節的“sip”,“lips”的尾韻由“圍攏”、“笑容”來體現;第三小節的“yet”,“forget”的尾韻由“分神”、“靈魂”來體現;第四小節的“say”,“day”的尾韻由“我問”、“時辰”來體現;第五小節的“Wu-Yi”,“your tea”的尾韻由“採擷”、“茶葉”來體現。

同時,他還能注意頭韻及其他形式的韻律。比如,在《句法》中,他把“thou”譯爲“君”,並在第二小節把“now”譯爲“今”,實現了兩小節中間的兩個音形成的韻律。這是在陳育虹和遠洋的譯詩中都沒有的,可見黃對於詩歌的音韻感更強。他在譯後評介中指出了最後四行的近似韻(“the syntax of love resides,/and to gaze in thine eyes./ Love’slanguage starts,stops, starts;/ the right words flowing or clotting in theheart.”),並巧妙地譯爲:“有愛的句法棲身,/並且凝視“君”的眼神。/愛的語言起步、立定、起步;/恰當的詞在心裏流淌或凝固。”其中“起步、立定、起步”,相比陳育虹譯文中的“開始,結束,再開始”和遠洋譯文中的“啓動湧出,停止,湧出”都更接近原詩中“starts, stops, starts”中的頭韻效果。

四、小結

《達菲愛情詩選》精選了達菲不同詩集中的愛情詩歌進行譯介,無疑將推動中國大陸對卡羅爾·安·達菲的詩歌譯介和研究,也推動了達菲作品的日益經典化。由於譯者的詩人、譯者與學者的多重身份,保證了本次譯介的質量。譯者在選詞造句中既注意到準確表達原詩的意義,又注重詩歌的形式、韻味和美感,有助於讀者體會原作的文體風格和藝術特色;而書中特意編排的譯後評介和尾註作爲有益的補充、解釋和說明,則有助於讀者瞭解達菲詩歌中的愛情觀念、社會分層和性別意識,體會其中的深刻內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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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Duffy, Carol Ann.Selected Poems,London: Penguin Books, 2006.

[12] ——.The World’s Wife, N. Y.: Faber andFaber, 1999.

【轉自《東方翻譯》2018年第3期】

作者簡介

周潔,山東財經大學教授

中國文體學研究會理事

山東省外國文學學會常務理事

布光者

題圖 - MARCOS CHIN

詩歌是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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