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讀到格麗克,是震驚!僅僅兩行,已經讓人震驚——震驚於她的疼痛:

我要告訴你些事情:每天

人都在死亡。而這只是個開頭。

這樣的詩像錐子扎人。紮在心上。實際上,她的詩作大多是關於死、生、愛、性,而死亡居於核心。經常像是宣言或論斷,不容置疑。在第一本詩集中,她即宣告:「出生,而非死亡,纔是難以承受的損失。」(《棉口蛇之國》)

格麗克詩歌中少有幸福的愛情,更多時候是對愛與性的猶疑、排斥,如《夏天》:「但我們還是有些迷失,你不覺得嗎?」她在《伊薩卡》中寫道:

被愛的人不需要

活著。被愛的人活在腦子裡。

而關於愛情的早期宣言之作《美術館》寫愛的顯現,帶來的卻是愛的泯滅,

她再不可能純潔地觸摸他的胳膊。

他們必須放棄這些……

格麗克在一次訪談中談到了這首詩:

強烈的身體需要否定了他們全部的歷史。使得它們變成了普通人。使得他們淪入窠臼……在我看來,這首詩寫的是他們面對那種強迫性需要而無能為力,那種需要嘲弄了他們整個的過去。

強調的是「我們如何被奴役」。這種理解或許有些旁枝逸出,但在格麗克詩歌中遠非個案,顯示格麗克似乎是天賦異稟。

一直到《阿基里斯的勝利》一詩,格麗克給出了愛與死的關係式。這首詩寫阿基里斯陷於悲痛之中,而神祇們明白:

他已經是個死去的人,死於

會愛的那部分會死的那部分

……

按《哥倫比亞美國詩歌史》裏的說法,

從《下降的形象》(一九八〇)組詩開始,格麗克開始將自傳性材料寫入她悽涼的口語抒情詩裏。

這裡所謂的自傳性材料,大多是她經歷的家庭生活,如童年生活,姐妹關係,與父母的關係,親戚關係,失去親人的悲痛。她曾在《自傳》一詩中寫道:

我有一套愛的哲學,宗教的

哲學,都是基於早年在家裡的經歷。

後期詩歌中則有所擴展,包括青春、性愛、婚戀、友誼……逐漸變得抽象,作為碎片,作為元素,作為體驗,在詩作中存在。這一特點在詩集《新生》《七個時期》《阿弗爾諾》中非常明顯。更多時候,自傳性內容與她的生、死、愛、性主題結合在一起,詩集《阿勒山》堪稱典型。

因此,格麗克詩歌的一個重要特點就在於她將個人體驗轉化為詩歌藝術,換句話說,她的詩歌極具私人性,卻又備受公眾喜愛。但另一方面,這種私人性絕非傳記,這也是格麗克反覆強調的。她曾說:

把我的詩作當成自傳來讀,我為此受到無盡的煩擾。我利用我的生活給予我的素材,但讓我感興趣的並不是它們發生在我身上,讓我感興趣的,是它們似乎是……範式。

實際上,她也一直有意地抹去詩歌作品以外的東西,抹去現實生活中的作者對讀者閱讀作品時可能的影響,而且愈來愈決絕。比如,除了一九九五年早期四本詩集合訂出版時她寫過一頁簡短的「作者自序」外,她的詩集都是隻有詩作,沒有前言、後記之類的文字。就連這個簡短的「作者自序」,在我們準備中文版過程中,她也特意提出不要收入。在譯事接近結束時,譯者曾希望她為中文讀者寫幾句話,也被拒絕了。她說她對這本書的唯一貢獻,就是她的詩作。此外,讓她的照片、簽名出現在這本詩選裏,對她也是一件不容易接受的事。

……

格麗克說:

心理分析教會我思考。教會我用我的思想傾向去反對我的想法中清晰表達出來的部分,教我使用懷疑去檢查我自己的話,發現躲避和刪除。它給我一項智力任務,能夠將癱瘓——這是自我懷疑的極端形式——轉化為洞察力。

而這種能力,在格麗克看來,於詩歌創作大有益處:

我相信,我同樣是在學習怎樣寫詩:不是要在寫作中有一個自我被投射到意象中去,不是簡單地允許意象的生產——不受心靈妨礙的生產,而是要用心靈探索這些意象的共鳴,將淺層的東西與深層分隔開來,選擇深層的東西。

對於格麗克,心理分析同時促進了她的詩歌寫作,二者一起,幫助她最終戰勝了心理障礙。

……

格麗克雖然出生在一個猶太家庭,但認同的是英語傳統。她閱讀的是莎士比亞、布萊克、葉芝、濟慈、艾略特……而希臘羅馬神話、《聖經》、歷史故事等構成了格麗克詩歌創作的一個基本面。如作為標題的「阿勒山」、「花蔥(雅各的梯子)」、「亞比煞」、「哀歌」等均出自《聖經》。《聖母憐子像》《冬日早晨》《哀歌》等不少詩作取材於《聖經》。在《傳奇》一詩中,詩人以在埃及的約瑟來比喻她的移民到美國的祖父。最重要的是,《聖經》題材還成就了她最為奇特、傳閱最廣的詩集《野鳶尾花》。這部詩集可以看作是以「聖經·創世記」為基礎的組詩,主要是一個園丁與神的對話(請求、質疑、答覆、指令),關注的是挫折、幻滅、希望、責任。

在此我們應該有個基本的理解:格麗克是一位現代詩人,她借用《聖經》裏的相關素材,而非演繹、傳達《聖經》。實際上,當她的《野鳶尾花》出版後,格麗克曾收到宗教界人士的信件,請求她少寫關於神的文字。她在詩歌創作中對希臘神話的偏愛和借重,也與此類似。

……

瞭解相關的西方文化背景和典故,構成了閱讀格麗克詩歌的一個門檻。如詩集《新生》中《燃燒的心》一詩,開頭引用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五章弗蘭齊絲卡的話,整首詩即以她的口吻來回答;如果熟悉這個背景,那麼整個問答就非常有意思了。接下來的一首《羅馬研究》,如果不熟悉相應的典故,讀起來也是莫名其妙。

希臘羅馬神話對格麗克詩歌的重要性無以復加,這在當代詩歌中獨樹一幟。如早期四本詩集中的阿波羅和達佛涅(《神話片斷》)、西西弗斯(《高山》)等。而具有重要意義的,則集中於詩集《阿基里斯的勝利》《草場》《新生》《阿弗爾諾》。如《草場》集中於如奧德修斯、珀涅羅珀、喀爾刻、塞壬等希臘神話中的孤男怨女,寫男人的負心、不想回家,寫女人的怨恨、百無聊賴……這些詩作經常加入現代社會元素,或是將人物變形為現代社會的普通男女,如塞壬「原來我是個女招待」,從而將神話世界與現代社會融合在一起。《新生》的神話部分主要寫埃涅阿斯與狄多、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克兩對戀人的愛與死,《阿弗爾諾》則圍繞冥後珀爾塞福涅的神話展開。

……

總體而言,格麗克在詩歌創作上劍走偏鋒,抒情的面具和傾向的底板經常更換,同時又富於激情,其詩歌黯淡的外表掩映著一個沉淪世界的詩性之美。語言表達上直接而嚴肅,少加雕飾,經常用一種神諭的口吻,有時刻薄辛辣,吸人眼球;詩作大多簡短易讀,但不時有些較長的組詩。近年來語言表達上逐漸向口語轉化,有鉛華洗盡、水落石出之感,雖然主題上變化不大,但經常流露出關於世界的玄學思考。綜觀其五十餘年的創作,格麗克始終銳鋒如初,其藝術手法及取材總是處於變化之中,而總是聚焦於生、死、愛、性、存在等既具體又抽象的方面,但另一方面,年屆七十的格麗克似乎仍處於創作力的高峯,讓我們期待著驚喜。

  • *本文系路易斯格麗克漢語詩集《直到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譯者柳向陽所作序言
  • 原題:代譯序:露易絲·格麗克的疼痛之詩
  • 來源:露易絲·格麗克詩集《直到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P1-P17

原文:柳向陽:露易絲·格麗克的疼痛之詩,頹盪主義(公眾號ID:tuidang2020),2017-06-19


讀露易絲·格麗克的詩,猶如走進了一個遍地玻璃碎片的房間,隨時會被刺痛。痛覺並不強烈,卻很漫長。創傷、慾望、死亡、家庭、自然、神話,組成了她作品的關鍵詞,構建了一種神祕而憂鬱的美感。

人們關注她早年的特殊經歷,關注「女性」與「猶太」的身份標籤,關注她作品中詩意的疼痛。對大部分讀者來說,她是一個尚待挖掘的詩人,在極簡的文字之下,埋藏著一個幽深的詩性世界,靜靜地等待著來訪者的探尋。

新京報·文化客廳系列活動,我們聯合世紀文景出版社,邀請到作家、詩人、宗教與文學學者倪湛舸,與你共同走近格麗克,探析她的詩性美學——

倪湛舸,作家、詩人、文化學者,北京大學英語語言文學系學士,福德姆大學神學系碩士,芝加哥大學神學院宗教與文學專業博士,弗吉尼亞理工大學宗教與文化學系副教授。著有文集《黑暗中相逢》《人間深河》,小說《異旅人 》,詩集《真空家鄉》等。

本文首發於微信公眾號:新京報書評週刊。


01 斯多葛式的疼痛美學

出生,而非死亡,纔是難以承受的損失。

我知道。我也曾在那兒留下一層皮。——《棉口蛇之國》

這首詩出自格麗克的處子詩集《頭生子》。這部詩集創作于格麗克二十五歲之時,「生」與「死亡」是其中頻繁閃現的辭彙,傳遞著一陣陣真切的痛感。

人們常將這種疼痛與她的創傷經歷相關聯:出生前姐姐早逝,她因此陷入「倖存者」的負罪感中,並在16歲患上了厭食症,接受了長達七年的心理治療;成年之後,又遭遇了兩次破碎的婚姻,灰暗的底色由此在她的詩作中固定和延續。

在格麗克正式開始創作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自白派」是美國詩壇的主要流派,多描寫詩人個體的痛苦與創傷。格麗克深受該派別影響,把詩歌當作自我面向與挖掘的途徑,無所顧忌地袒露著靈魂的傷口,特別是家庭生活與親密關係中那些疼痛的瞬間。

美國詩人、學者伊麗莎白·多德(Elizabeth Caroline Dodd)曾將格麗克定義為「後自白派」詩人,認為她的文字風格有著古典主義的特質。不同於典型自白派詩人外溢的、宣洩式的痛覺呈現,格麗克的寫作是「斯多葛式」的,習慣用大量的留白、模糊的場景細節與極其冷靜的筆觸,營造一種靜默、含蓄而持久的痛苦體驗。

貓躲在那,在塵中打滾,

玫瑰,波斯菊,以及,黑暗中,金色國會大廈穹頂轉換成月光的合金。——《月光裏的愛》

格麗克詩集《忠實與美德之夜》封面

格麗克同時也是一個自然詩人,她將花鳥草木當成內心世界的投影,形成一種複雜的互動與聯結。倪湛舸認為,與其他自然詩人相比,格麗克的創作更富實驗性。例如在美國當代著名自然派詩人瑪麗·奧利弗的筆下,抒情主體往往是作為自然觀察者的人,而格麗克的詩歌則將情感的主體地位賦予了非人類的生命體,並且這樣的主體是在詩歌寫作或閱讀的過程中動態生成的。在這種意義上,格麗克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抒情詩人,她的作品大大拓展了抒情詩歌的創作邊界。

格麗克筆下的自然並非曠野式的崇高自然,更多的是花園植物,富有陰柔之美但絕不溫馴。以往男性中心的文學創作更多賦予自然崇高、陽性的特質,倪湛舸則認為,自然本身超越了以人類為中心的性別建構,性別本身也是不斷流變的,格麗克的寫作幫助我們看到了自然的豐富性。

02 一美元的「入場費」與精妙的多重奏

當知覺

埋在黑暗的泥土裡,倖存也令人恐怖。——《野鳶尾》

一位詩人曾在格麗克的訪談中評價說,如果讀不同詩人的作品需要不同的入場費,那麼讀格麗克的詩只需要一美元。格麗克的語言通俗易懂,常用簡單的辭彙與順暢的短句。儘管有人評價她的作品欠缺意象和音律之美,但她用語的簡潔、準確和有力,為她的作品賦予了獨特的魅力。

2006年的一次訪談中,學者喬安妮·費特·迪爾(Joanne Feit Diehl)向格麗克發問,她的早期風格被人評價為「grim」(陰沉)和「austere」(冷峻,肅穆),她本人如何看待這種評價?

喬安妮·費特·迪爾《露易絲·格麗克:改變你所見的》

格麗克回答說,這兩個詞她都不滿意,相比之下,「austere」(冷峻)可能相對貼切一些。在她的理解中,這個詞有一種清教徒的意蘊:對浮華、混亂的狀態充滿了疑慮和排斥,對未成型的、過於神祕的東西也警惕地保有距離。在某種維度上,格麗克的詩的確有著清教徒般的美感。

格麗克認為,創作時寫下的每一個詞都應該是非常關鍵的,不必增加那些不必要的修飾。當她作為一個讀者時,從來沒有被所謂悅耳的韻律、漂亮的意象和辭藻所打動,所以在寫作過程中,她也盡量追求文字的簡潔而直達本質的力量。倪湛舸認為,這種審美具有一定的東方風格。

格麗克不喜歡「grim」(陰沉)這個詞,因為這個詞過於晦暗,沒有任何的精神維度。她認為,詩人在撕開心靈痛苦的創口時,也要提供希望和安慰感。寫作的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在這個紛亂的世界裡重建生活的意義。

與詞句的簡潔形成映襯的,是她詩集佈局的複雜與精妙。自第五部詩集《阿勒山》起,她開始嘗試將詩集創作成長詩或組詩的整體性寫作,《野鳶尾》和《村居生活》則代表著這種創作方式的成熟。一條或多條線索連綴在詩與詩之間,使作品的意象與情感不斷地擴展和延伸,形成一個精妙的織體。

《野鳶尾》時期的格麗克

不同於傳統抒情詩的「單旋律」,格麗克還常常運用多個視角、多種聲音的交錯互動,構成多聲部的復調式詩歌。《野鳶尾》中就包含了三種抒情聲音,一是花園裡的花朵,二是作為園丁的詩人,三是居於花和詩人之上的神的聲音。在《村居生活》中,作為抒情主體的「我」的視角也一直在變化,從村莊裏的男人到女人,土裡的蚯蚓到超驗的神,猶如拍攝電影時不斷變換機位的攝像機,在多個角色的互動中走向最終的主題。

03 重寫神話:世界之巔與地獄之門

我怎麼能知道你愛我

除非我看到你為我悲傷?——《別離》

神話故事與人物,是格麗克詩歌中常見的創作素材。她拒絕傳記式或思辨式的書寫,而偏愛詩歌的神祕化色彩。

詩歌評論家海倫·文德勒認為,這是格麗克在自白派的自傳性生命體驗與智識派的超驗思辨之間,尋找第三條創作的道路。而神話結構恰好在兩者間找到了一個平衡點:從日常生活中提煉出神話的「原型」,賦予個體生命以普遍性。

「我的傾向——這是顯而易見的——是非常迅速地建立神話結構,找到當下的瞬間與這一原型之間的呼應。」格麗克曾這樣說。

倪湛舸將提煉原型的過程稱為神話的重寫。希臘神話、《聖經》神話與民間傳說,都可以成為她重寫的素材。她的兩本詩集《阿勒山》和《阿弗爾諾》的名字,就取自神話:前者是《希伯來聖經》中的世界之巔,後者則是羅馬神話的地獄之門。

凱倫·阿姆斯特朗《神話簡史》

格麗克在離婚之後,圍繞家庭與婚姻重寫了一系列奧德賽的故事,如《月光的合金》中的短詩《別離》。當格麗克以神話的形式展開家庭生活的情愛糾葛時,她會將自己視為這一原型在經驗世界中的一次投射,而這個原型還會投射到其他個體的相似又各異的經歷中去,因此具有了普遍的價值。

在古希臘,神話就其內容和傳播方式而言已經有了性別上的分化:一種是在公共場域由男性詩人講述,一種是在家庭空間中由女性成員口口相傳,遺憾的是,女性的神話傳統並沒有流傳下來。現代意義上的神話被賦予了塑造民族性格等意識形態功能,是古代男性書寫傳統的延續和變形,女性形象、女性心理被邊緣化,成為配角和補充。與這種傳統相對應,產生了一系列以女性經驗為基礎重構神話的嘗試,格麗克的創作就屬於此類。

《希伯來聖經》中有一個著名的人物形象大衛王。他已經垂垂老矣、喪失了性能力,但還有一個暖牀的婢女亞比煞,好讓他感受到年輕肉體的熱量。大衛王死後,他的兒子想娶亞比煞為妻,卻在王位爭奪戰中死在所羅門刀下。在宮廷鬥爭開始之後,亞比煞就完全消失在了故事中,沒有人知道她隨後的命運。這是一個典型的父權中心的故事,女性角色被完全性化和工具化。而在格麗克重寫的《亞比煞》中,她是一個隨父親生活的少女,內心嚮往著美好的未來和愛情,形象完整、豐滿而鮮活。

大衛王與亞比煞

格麗克的另一本詩集《阿弗爾諾》同樣刻畫了父權壓制下女性的掙扎。這本詩集重寫了珀耳塞福涅的神話故事。珀耳塞福涅是大地女神的女兒春之女神,被地府的冥王拐走,只能在每年春天重返世界。珀耳塞福涅在地府中有著怎樣的經歷和情感?原版神話故事隻字未提。而在《阿弗爾諾》中,格麗克細膩地展現了她的心理活動,寫她躺在冥界冰冷的牀上,想念著那個因她的離去而日益肅殺荒蕪的世界,追憶著一去不復返的童真時代,進而引入存在、毀滅、愛欲、死亡這些沉重的終極命題。

04 閱讀的政治:應該拒斥身份標籤嗎?

她早已是一個囚犯

自從她生為女兒。 ——《漂泊者珀耳塞福涅》

提到格麗克,「女性」與「猶太」似乎成了兩個繞不開的身份標籤。中文世界流傳著一種觀點,認為格麗克本人對女性主義和猶太身份等標籤是拒斥的。倪湛舸則認為,這包含了一些誤解,事實上這兩個身份特質對理解她的詩作至關重要。

倪湛舸認為,格麗克的拒斥需要在具體語境中理解。她拒斥女性主義的標籤,是因為她想要和自白派劃清界限,因為自白派的女詩人曾被稱為詩壇上的女性主義者。當她說「我不是一個女性主義者」時,潛臺詞和真正含義是「我不是一個自白派」。她的詩作本身是具有鮮明的女性主義視角的。

同樣,她對猶太詩人標籤的否認,與猶太身份內在的複雜性有關。格麗特的祖輩早已移民美國,並沒有受到大屠殺的影響,因此猶太的歷史傳統、移民各地後的族羣困境,並不構成她個人的體驗和經歷,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沒有在創作中援引猶太的文化資源。格麗克研究者丹尼爾·莫里斯(Daniel Morris)指出,她的復調式寫作,與猶太教的釋經傳統「米德拉什」(Midrash)有很深的淵源——在「米德拉什」的實踐中,學者對經書中爭議性片段的不同解釋被陳列在同一張紙上。莫里斯認為,這種傳統或許是格麗克的一個靈感來源。

丹尼爾·莫里斯《格麗克詩歌:一種主題導論》

倪湛舸認為,今年的諾貝爾獎頒給格麗克體現了其評判標準的延續性。格麗克突破個體敘述、追求抒情詩的普遍性,符合諾獎一貫的審美風格。而她的獲獎,或許也與2020年這個特殊的時間節點有著某種內在的聯繫。2020是瘟疫之年、動蕩之年、格局重組之年,而格麗克詩歌所追求的,恰恰是晦暗與痛苦中的修復與救贖。

倪湛舸援引科技研究學者唐娜·哈拉維(Donna J. Haraway)和新物質主義學者簡·班尼特(Jane Bennett)的觀點說,諾獎頒獎詞中關於個體與普遍的話語已經陳舊和過時了。我們需要關心的問題,是個體的重新定義。個體不是預先給定的、孤立的存在,而是在自我和他者之間各種錯綜複雜的、不斷變化的關係中構建出來的。不應該再假設自我與他者的明確邊界,而應該打破獨特性和普遍性的二元對立。而抒情詩,尤其是格麗克所寫的這種新型的抒情詩,其實是一種關係之詩,是人與人、人與物之間關係的延伸和維護。

倪湛舸認為,諾貝爾文學獎在某種意義上是非常西方中心、歐洲中心、男性中心的,它的某些話語仍然停留在20世紀。這次它把獎項頒給了一位女性詩人,其實是它想要自我突破的一個表現,但距離真正跳出窠臼,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覺得比詩人更稀缺的是好的讀者,讀者其實是詩人生長的土壤。」 倪湛舸最後總結道,「建立詩歌寫作和閱讀的女性羣體更是我們的當務之急,也許這樣的羣體早已存在,我們要努力地讓更多人聽見她們的聲音,也就是我們自己的聲音。」

《月光的合金》,露易絲·格麗克著,柳向陽譯,世紀文景出版社,2016年4月版

《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露易絲·格麗克著,柳向陽、範靜曄譯,世紀文景出版社,2016年4月版

本文系獨家原創,語音分享:倪湛舸;整理撰文:孫嘉言;編輯:呂婉婷;微博編輯:趙文朔;校對:趙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


說點私人感受吧。

我個人不太適應格麗克那種沒啥韻律感的詩,尤其寫長了,就更不適應,總覺得沒有韻律感就像散了架一樣,是私人的呢喃,還是不指望自己都能聽懂的那種呢喃。有時候我們自說自話也是自己在整理思緒吧,格麗克的有些詩,我是覺得她完全任思緒亂飛。

還有人評價她從無數前輩詩人那裡繼承了很多傳統,這個我看出來了,有時候這種傳統過於明顯了。

綜合以上這兩點的代表作是這首

來自一份雜誌

一次,我有一個愛人,兩次,我有一個愛人,輕易地,我愛了三次。在間歇裏我的心修復了它自己,完美如一隻小蟲。我的夢想也修復了它們自己。 後來,我意識到我正過著一種完全白癡的生活。白癡的,浪費的——再後來,我和你開始通信,發明一種完全新的形式。 遙遠距離之上的深度親密!濟慈與芬妮?布朗恩,但丁與比阿特麗斯—— 一個人不可能發明一種扮演舊角色的新形式。我寄給你的信保持著無瑕疵的諷刺,冷漠但直爽。同時,我在腦子裡寫不一樣的信,其中一些變成了詩。 如此多的真實感覺!如此多的關於激情渴望的熱烈宣言! 我愛了一次,我愛了兩次。而突然,那種形式坍塌了:我無法保持純潔無知。 多麼悲傷:失去了你,失去了把你作為一個真實的人,作為某個我已經變得深深依戀的人,也許是我從來沒有的兄弟來真正瞭解,或是以後回憶的那種可能。 多麼悲傷,一想到在一無發現之前死去。一想到大多數時間裡我們都是那麼無知,看事情只從一個角度,像狙擊手。 而且有那麼多事情,關於我自己的,我從來沒有告訴你,這些事情也許會影響你。那張我從未寄出的照片,拍下了我看起來簡直是流光溢彩的一夜。 我希望你陷入愛情。但那支箭一直擊中鏡子,又返回來。而那些一直將我們隔離的信沒有一半是完全的真實。 多麼悲傷地,你從來沒有想像過這些,雖然你總是回信那麼迅速,總是同樣難懂的信。 我愛了一次,我愛了兩次,甚至在我們的案例裏事情從來也沒有脫離底線:它是曾經嘗試過的一件好事情。如今我還保留著那些信,當然。有時候我會花上幾年的價值反覆讀,在花園裡,伴著一杯加冰的茶水。 有時候,我感覺到某物的一部分非常巨大,極其深邃而廣闊。 我愛了一次,我愛了兩次,輕易地,我愛了三次。

這首詩的內容我很喜歡,甚至看了以後讓我想以類似題材自己也寫一首。她傳達出來的那種自我剖析我也可以感同身受。但是我不喜歡這首詩的整體,太散了,情緒全發出去了,收不回來,哪怕注意了呼應「一次、兩次」,「多麼悲傷」,但讀到中間還是感覺結構塌了。可能人家「自白派」就是追求這種風格吧,咱也不是專業的,不敢亂說不好。

不過格麗克有的時候又超級厲害,短小精悍,意象豐富,值得閉眼回味。

預兆

我會騎馬與你相會:夢像生命之物在我四周聚集而月亮在我右邊跟著我,燃燒。 我騎馬回來:一切都已改變。我戀愛的靈魂悲傷不已而月亮在我左邊無望地跟著我。 我們詩人放任自己沉迷於這些無休止的印象,在沉默中,虛構著只是事件的預兆,直到世界反映了靈魂深層的需要。

除了最後的總結,這首我都很喜歡,個人感覺最後一句完全沒必要。

格麗克要是少寫點格言警句拼湊式的詩,我會更悅納她。當然,不是說她真的寫了格言警句,而是她詩裏放棄詩意,一味剖析的那些部分。但她自己倒很喜歡,朗誦都挑這些。

Crossroads

My body, now that we will not be traveling together much longerI begin to feel a new tenderness toward you, very raw and unfamiliar,like what I remember of love when I was young –love that was so often foolish in its objectivesbut never in its choices, its intensitiesToo much demanded in advance, too much that could not be promised –My soul has been so fearful, so violent;forgive its brutality.As though it were that soul, my hand moves over you cautiously,not wishing to give offensebut eager, finally, to achieve expression as substance:it is not the earth I will miss,it is you I will miss.

這首其中的幾句——

開始感到我對你產生了一種全新的柔情,很生澀、 陌生

猶如我所能記得的年輕時的愛情——

那時的愛常常犯傻,傻在愛的目標,

而不是愛的選擇、愛的濃烈。

有很多事要在事先要求,有很多事沒法預先承 諾——

我的靈魂一直那麼惶恐、狂暴:

原諒它的野蠻吧。

I begin to feel a new tenderness toward you, very raw and unfamiliar,

like what I remember of love when I was young –

love that was so often foolish in its objectives

but never in its choices, its intensities

Too much demanded in advance, too much that could not be promised –

My soul has been so fearful, so violent;

forgive its brutality.


這個就是我最不喜歡的格麗克,我看慣了用意象去表達的想念、追悔、痛苦,或者你至少來點韻律,或者你至少有豐沛的感情,沒見過這種用事後總結式寫博客的文風寫詩的——「有很多事要在事先要求,有很多事沒法預先承 諾」。


原諒我靈魂的老土、柔軟、固執

我從不喜歡看——

沒有事後的激蕩的句子

或許這就是我這個讀者

不能與世界深層結合的弊端


記得第一次知道諾貝爾文學獎,是在上中學時,到書店買書,看到灕江出版社的諾貝爾文學獎叢書,從中買了一套《靜靜地頓河》,在老師講課時,藏在課桌下偷偷看。

雖然到現在,故事情節幾乎全部忘卻,但記得當時讀的津津有味,並且立下雄心壯志,打算利用無聊的上課時間把這套叢書看完。

不久,帶著省下的伙食費,興沖沖的跑到書店,買回了一本《太陽石》,墨西哥詩人奧克塔維奧?帕斯的詩集。

打開第一頁,那神祕的詩句,就給我打開了一個嶄新的世界,讓我彷彿一個一年級的小學生,坐在了高等數學的課堂上。

從此,讀完諾貝爾文學獎叢書的目標,徹底灰飛煙滅。

那時,其實也讀一些現代詩,舒婷的、海子的、西川的、北島的,雖然也讀不懂,但卻能感受到那詩句中語言的魅力。

比如讀北島的《雨夜》:即使明天早上/槍口和血淋淋的太陽/讓我交出青春、自由和筆/我也決不會交出這個夜晚/我決不會交出你。

對於這段詩,即使到現在,我都不敢說瞭解它的真實涵義,卻能感受到詩句中那字元之間跳動的旋律。

詩歌,從《詩經》開始,就一直展現著文字中那抑揚頓挫的美感,即使讀不懂,但也能讀得爽。

就好像我們聽一首比較魔性的歌,就算歌詞一句沒聽懂,那旋律還是會在大腦裏久久徘徊。

然而,對於國外那些翻譯好的詩歌,可能就很難找到其中的旋律感。

記得看《星際穿越》時,第一遍看的原音版。庫珀的飛船升空時,老科學家布蘭德誦讀著《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即使不瞭解這首詩的含義,也能體會到英語誦讀出來的美感。

後來,又看《星際穿越》的國語版,同樣是誦讀這首詩,卻毫無英語誦讀時的感覺。

所以,對於外文詩歌的旋律,如果不懂外語、不看原著,恐怕很難體會到。如果在譯本中,發現了詩歌的旋律,恐怕那也並非原詩的旋律,而是譯者的。

如果詩歌的旋律體會不到,那隻能去體會詩歌的含義了。然而,現代詩歌的發展史,就好像竇唯的音樂演變史。

《黑豹》時代,能聽得明明白白;《黑夢》時代,也能聽得似懂非懂;但《山河水》時代以後,就如聆仙音了,只是大多數人只是一個凡人。

所以,和那曾經破滅我理想《太陽石》一樣,這些現代詩歌、先鋒詩歌的燒腦溫度太高,如果用我們不太聰慧的頭腦去讀,就好像鍊鋼爐子炒雞蛋,一不小心就糊了。

當然,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或者,隨著我的成長,也許我的智商也跟著增長了,沒準現在就能讀懂那些曾經讓我匪夷所思的詩歌了。

因此,我還是在網上找了一些路易絲?格呂克的詩作,比如《萬聖節》:

即使現在這風景也在濃縮。

小山暗下來。公牛戴著它們藍色的軛睡覺,田野已經撿乾淨了,莊稼捆子平坦地反彈回來堆在路旁在洋梅中間,有牙的月亮升起:這是收割後或傳染病後的荒涼。妻子斜探出窗子伸開手,好像在施捨,手上的種子清晰,金黃,召喚著到這來到這來,小東西而靈魂從樹中爬出。

這是一首短詩,僅僅100多個字,但也充滿著讓我費解的謎題:第一段似乎還比較容易理解,描寫的是夜景,有暗下來的小山,有睡覺的公牛,有堆在路旁的莊稼捆子,還有有牙的月亮。

雖然,我不明白有牙的月亮是什麼,也不明白它為什麼在洋梅中間,或者是不是在表現有牙的月亮想著喫洋梅。但我至少明白,這是一個夜晚。

然而,第二段,卻讓我徹底陷入了沉默,妻子拿著種子伸出窗戶,並且召喚著一個小東西,好像還在反覆的唸叨:「到這來,到這來。」難道是在餵雞?

還有,萬聖節與全詩有什麼關係?是萬聖節的晚上嗎?那為什麼沒有南瓜燈?

但不管答案是什麼,我心中的這些疑惑,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我沒讀懂。

因此,儘管路易絲?格呂克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而我又一向喜歡附庸風雅。但是,對於她的詩歌,我真的一點兒都不想讀,因為我怕我讀不懂,而且,我也真的讀不懂。


我讀過她的一本翻譯成中文的詩選,叫《月光的合金》。這詩選實際是她四本詩集的合集,分別是:

《野鳶尾》(普利策詩歌獎)、《草場》、《新生》(《紐約客》詩歌圖書獎)、《七個時期》(普利策詩歌獎短名單),據翻譯者說均為她成熟期的重要作品。

野鳶尾是開篇的第一首,寫的是死亡輪迴,至少是我這樣理解的。死亡的題材對於我這樣的詩人,非常常見,我們經常書寫死亡,我的詩裏死亡的意象也不少,例如「撫摸石碑,只要用力,那就是一扇門。在格里克的《野鳶尾》裏也有這樣的句子:

在我苦難的盡頭

有一扇門。

聽我說完:那被你稱為死亡的

我還記得。

我們同樣表達死亡,我是冷漠不客氣的告訴大眾,她則是冷靜甚至恬靜的告訴你,她還記得那扇門,那扇門被你稱為死亡。

我是站在枯墳野塚之間,她則是坐在夕陽中喝著紅茶和你討論死亡。

然而格里克給我們展開的不僅是死亡的畫卷,還有信仰的靈幡。《晨禱》感動了我。

晨禱

不可抵達的父啊,想當初

我們被逐出天堂時,你製造了

一個複製品,在一種意義上

是與天堂不同的地方:為了

給予教訓而製造;其他

都相同——兩面都美,美

沒有不同——只除了

我們不知道那教訓是什麼。被獨自留下,

我們讓彼此精疲力竭。隨後是

黑暗的年月;我們輪流

在花園裡勞動,最初的淚水

漲滿我們的眼睛,當大地

似霧蒙花,某種

暗紅,某種肉體的顏色——

我們從沒有想到你

雖然我們正學著敬拜你。

我們僅僅知道那不是人類的本性:只愛

以愛相報者。

這是亞當夏娃對上帝說的話,他們說:

我們從沒有想到你

雖然我們正學著敬拜你。

我們僅僅知道那不是人類的本性:

只愛以愛相報者。

我承認,我讀到這裡,我流淚了。容易傷感除了表明我已經老了,還說明,我的靈魂依然青春在握。

我必須承認:

路易斯。格里克大姐是位大詩人。這屆諾獎的評委值得點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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