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評價露易絲·格麗克的詩集?
最初讀到格麗克,是震驚!僅僅兩行,已經讓人震驚——震驚於她的疼痛:
我要告訴你些事情:每天
人都在死亡。而這只是個開頭。這樣的詩像錐子扎人。紮在心上。實際上,她的詩作大多是關於死、生、愛、性,而死亡居於核心。經常像是宣言或論斷,不容置疑。在第一本詩集中,她即宣告:「出生,而非死亡,纔是難以承受的損失。」(《棉口蛇之國》)
格麗克詩歌中少有幸福的愛情,更多時候是對愛與性的猶疑、排斥,如《夏天》:「但我們還是有些迷失,你不覺得嗎?」她在《伊薩卡》中寫道:
被愛的人不需要
活著。被愛的人活在腦子裡。而關於愛情的早期宣言之作《美術館》寫愛的顯現,帶來的卻是愛的泯滅,
她再不可能純潔地觸摸他的胳膊。
他們必須放棄這些……格麗克在一次訪談中談到了這首詩:
強烈的身體需要否定了他們全部的歷史。使得它們變成了普通人。使得他們淪入窠臼……在我看來,這首詩寫的是他們面對那種強迫性需要而無能為力,那種需要嘲弄了他們整個的過去。
強調的是「我們如何被奴役」。這種理解或許有些旁枝逸出,但在格麗克詩歌中遠非個案,顯示格麗克似乎是天賦異稟。
一直到《阿基里斯的勝利》一詩,格麗克給出了愛與死的關係式。這首詩寫阿基里斯陷於悲痛之中,而神祇們明白:
他已經是個死去的人,死於
會愛的那部分會死的那部分……
按《哥倫比亞美國詩歌史》裏的說法,
從《下降的形象》(一九八〇)組詩開始,格麗克開始將自傳性材料寫入她悽涼的口語抒情詩裏。
這裡所謂的自傳性材料,大多是她經歷的家庭生活,如童年生活,姐妹關係,與父母的關係,親戚關係,失去親人的悲痛。她曾在《自傳》一詩中寫道:
我有一套愛的哲學,宗教的
哲學,都是基於早年在家裡的經歷。後期詩歌中則有所擴展,包括青春、性愛、婚戀、友誼……逐漸變得抽象,作為碎片,作為元素,作為體驗,在詩作中存在。這一特點在詩集《新生》《七個時期》《阿弗爾諾》中非常明顯。更多時候,自傳性內容與她的生、死、愛、性主題結合在一起,詩集《阿勒山》堪稱典型。
因此,格麗克詩歌的一個重要特點就在於她將個人體驗轉化為詩歌藝術,換句話說,她的詩歌極具私人性,卻又備受公眾喜愛。但另一方面,這種私人性絕非傳記,這也是格麗克反覆強調的。她曾說:
把我的詩作當成自傳來讀,我為此受到無盡的煩擾。我利用我的生活給予我的素材,但讓我感興趣的並不是它們發生在我身上,讓我感興趣的,是它們似乎是……範式。
實際上,她也一直有意地抹去詩歌作品以外的東西,抹去現實生活中的作者對讀者閱讀作品時可能的影響,而且愈來愈決絕。比如,除了一九九五年早期四本詩集合訂出版時她寫過一頁簡短的「作者自序」外,她的詩集都是隻有詩作,沒有前言、後記之類的文字。就連這個簡短的「作者自序」,在我們準備中文版過程中,她也特意提出不要收入。在譯事接近結束時,譯者曾希望她為中文讀者寫幾句話,也被拒絕了。她說她對這本書的唯一貢獻,就是她的詩作。此外,讓她的照片、簽名出現在這本詩選裏,對她也是一件不容易接受的事。
……
格麗克說:
心理分析教會我思考。教會我用我的思想傾向去反對我的想法中清晰表達出來的部分,教我使用懷疑去檢查我自己的話,發現躲避和刪除。它給我一項智力任務,能夠將癱瘓——這是自我懷疑的極端形式——轉化為洞察力。
而這種能力,在格麗克看來,於詩歌創作大有益處:
我相信,我同樣是在學習怎樣寫詩:不是要在寫作中有一個自我被投射到意象中去,不是簡單地允許意象的生產——不受心靈妨礙的生產,而是要用心靈探索這些意象的共鳴,將淺層的東西與深層分隔開來,選擇深層的東西。
對於格麗克,心理分析同時促進了她的詩歌寫作,二者一起,幫助她最終戰勝了心理障礙。
……
格麗克雖然出生在一個猶太家庭,但認同的是英語傳統。她閱讀的是莎士比亞、布萊克、葉芝、濟慈、艾略特……而希臘羅馬神話、《聖經》、歷史故事等構成了格麗克詩歌創作的一個基本面。如作為標題的「阿勒山」、「花蔥(雅各的梯子)」、「亞比煞」、「哀歌」等均出自《聖經》。《聖母憐子像》《冬日早晨》《哀歌》等不少詩作取材於《聖經》。在《傳奇》一詩中,詩人以在埃及的約瑟來比喻她的移民到美國的祖父。最重要的是,《聖經》題材還成就了她最為奇特、傳閱最廣的詩集《野鳶尾花》。這部詩集可以看作是以「聖經·創世記」為基礎的組詩,主要是一個園丁與神的對話(請求、質疑、答覆、指令),關注的是挫折、幻滅、希望、責任。
在此我們應該有個基本的理解:格麗克是一位現代詩人,她借用《聖經》裏的相關素材,而非演繹、傳達《聖經》。實際上,當她的《野鳶尾花》出版後,格麗克曾收到宗教界人士的信件,請求她少寫關於神的文字。她在詩歌創作中對希臘神話的偏愛和借重,也與此類似。
……
瞭解相關的西方文化背景和典故,構成了閱讀格麗克詩歌的一個門檻。如詩集《新生》中《燃燒的心》一詩,開頭引用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五章弗蘭齊絲卡的話,整首詩即以她的口吻來回答;如果熟悉這個背景,那麼整個問答就非常有意思了。接下來的一首《羅馬研究》,如果不熟悉相應的典故,讀起來也是莫名其妙。
希臘羅馬神話對格麗克詩歌的重要性無以復加,這在當代詩歌中獨樹一幟。如早期四本詩集中的阿波羅和達佛涅(《神話片斷》)、西西弗斯(《高山》)等。而具有重要意義的,則集中於詩集《阿基里斯的勝利》《草場》《新生》《阿弗爾諾》。如《草場》集中於如奧德修斯、珀涅羅珀、喀爾刻、塞壬等希臘神話中的孤男怨女,寫男人的負心、不想回家,寫女人的怨恨、百無聊賴……這些詩作經常加入現代社會元素,或是將人物變形為現代社會的普通男女,如塞壬「原來我是個女招待」,從而將神話世界與現代社會融合在一起。《新生》的神話部分主要寫埃涅阿斯與狄多、俄耳甫斯與歐律狄克兩對戀人的愛與死,《阿弗爾諾》則圍繞冥後珀爾塞福涅的神話展開。
……
總體而言,格麗克在詩歌創作上劍走偏鋒,抒情的面具和傾向的底板經常更換,同時又富於激情,其詩歌黯淡的外表掩映著一個沉淪世界的詩性之美。語言表達上直接而嚴肅,少加雕飾,經常用一種神諭的口吻,有時刻薄辛辣,吸人眼球;詩作大多簡短易讀,但不時有些較長的組詩。近年來語言表達上逐漸向口語轉化,有鉛華洗盡、水落石出之感,雖然主題上變化不大,但經常流露出關於世界的玄學思考。綜觀其五十餘年的創作,格麗克始終銳鋒如初,其藝術手法及取材總是處於變化之中,而總是聚焦於生、死、愛、性、存在等既具體又抽象的方面,但另一方面,年屆七十的格麗克似乎仍處於創作力的高峯,讓我們期待著驚喜。
- *本文系路易斯格麗克漢語詩集《直到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譯者柳向陽所作序言
- 原題:代譯序:露易絲·格麗克的疼痛之詩
- 來源:露易絲·格麗克詩集《直到反映了靈魂最深層的需要》.P1-P17
原文:柳向陽:露易絲·格麗克的疼痛之詩,頹盪主義(公眾號ID:tuidang2020),2017-06-19
讀露易絲·格麗克的詩,猶如走進了一個遍地玻璃碎片的房間,隨時會被刺痛。痛覺並不強烈,卻很漫長。創傷、慾望、死亡、家庭、自然、神話,組成了她作品的關鍵詞,構建了一種神祕而憂鬱的美感。
人們關注她早年的特殊經歷,關注「女性」與「猶太」的身份標籤,關注她作品中詩意的疼痛。對大部分讀者來說,她是一個尚待挖掘的詩人,在極簡的文字之下,埋藏著一個幽深的詩性世界,靜靜地等待著來訪者的探尋。
新京報·文化客廳系列活動,我們聯合世紀文景出版社,邀請到作家、詩人、宗教與文學學者倪湛舸,與你共同走近格麗克,探析她的詩性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