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微信公衆號“一席”

這樣一個聽起來簡單明瞭的事情,解決方案應該是很簡單的。那怎麼解決呢?其實有幾個利益相關方:針頭的生產廠商,出售針頭的藥店藥房,處方注射藥物的醫療機構,還有使用針頭的患者。究竟誰要來擔這個責任?誰要具體來做這件事情?誰應該爲此買單?不知道。

胡源,醫生,“愛未來公益”創始人

廢棄針頭去哪兒了

大家好,非常榮幸能來一席,跟大家聊一聊我和我的朋友們這幾年利用業餘時間做的一些事情。

我是一名普通內科醫生,在內分泌科,我們這個科室主要看的疾病是糖尿病。

2010年,中國疾控中心和中華醫學會內分泌學會曾經在全國做過一個調研,數據顯示,18歲及以上人羣糖尿病的患病率是9.7%。到2013年,這個數據就變成了10.4%。也就是說,我們國家現在大約有1億人患糖尿病,可能是目前全世界擁有糖尿病患者最多的國家。

糖尿病病人分四個型,其中所有的1型糖尿病患者,他們從發病開始到生命結束,需要終生注射胰島素。部分2型糖尿病患者需要大幾個月或者是幾年注射胰島素,現在也有一些人會選擇用更長的時間。

因爲平時要控制血糖,所以幾乎所有糖尿病病人要在家裏測血糖,不可避免地就會用到血糖儀。

採血筆和血糖儀

使用血糖儀的時候需要一個採血針,這個採血針是一次性的。

採血針頭

胰島素筆針頭

住院期間產生的廢舊針頭,要放進醫用銳器盒,然後嚴格按照醫療垃圾規範處理。那在家裏使用的時候,這些針頭都到哪裏去了呢?

醫用銳器盒

在家庭當中,幾乎所有的針頭都是被隨意當成普通垃圾扔到了垃圾袋裏,再扔到社區的垃圾桶裏,最後由普通的垃圾轉運車運走了。

這樣的一個過程,很可能使這些針頭在社區裏、在運送的路程中形成拋灑。一些小朋友很可能會撿起來玩,拾荒者會到垃圾桶裏翻揀垃圾,環衛工人也要運送垃圾。所以不可避免地,這種針頭會誤傷到我剛纔說的這些羣體。

這些針頭接觸過病人的血液,很可能攜帶着感染性疾病的病原體。在我國有過億的肝炎病毒攜帶者,近幾年艾滋、梅毒這些傳染性疾病控制形勢也不容樂觀。雖然我們沒有數據,但是可以想象,有人會因爲這樣的行爲傳播了疾病。這就是一個很大的社會問題。

我當醫生十幾年,前幾年我也沒有注意這個問題。後來我諮詢了一些兄弟醫院,問問他們是怎麼做的。曾經有一位專科護士跟我說,她會勸病人針頭不要亂扔,放到一個可樂瓶裏,把它蓋起來再扔掉。

我們很簡單就可以想到這個可樂瓶的去處:拾荒者看到有一個塑料瓶,擰開蓋子,倒掉裏面的東西,然後一踩,放到自己的收集袋裏。

你原本是好意讓他放到可樂瓶裏,但是現在這個針頭就會集中在某個垃圾桶周圍,或者很可能是在草叢裏集中出現,危害會更大,所以這肯定不是一個好方法。

都說發達國家的垃圾分類做得好,我就諮詢了一些在國外的朋友,他們幫我查詢了美國加州的官方網站。大家可以看到,上面列得很清楚:假如在家庭中產生了這樣的銳器,你應該到哪裏去拿到容納的盒子,這個盒子滿了後你應該交到什麼樣的機構去銷燬?

美國加州資源回收利用官網

我又查詢了我們的鄰國日本。他們會有相應的指導手冊,很明顯地指出在家庭中產生的銳器該怎麼處理。

我就想作爲一個普通人,能不能爲這件事做點什麼。於是在2014年初,我和朋友們就自費買了一批盒子,因爲是個人用,我們就買了相對比較小的容量1L的盒子,大概可以裝一百個針頭,每個也就兩塊錢不到。

我們把盒子發給病人,告訴患者,集滿廢針頭後擰緊蓋子,到醫院複診時順手帶回來,我們利用醫院的醫療垃圾處理流程來處置。

這時,又面臨兩個問題。一是這樣是否增加了醫院的醫療垃圾處理成本?醫院是否願意?我和我們醫院院感科聯繫後,瞭解到像我們醫院那樣的級別,每年的醫療垃圾處理費是按照醫院牀位數制定的,也就是說多增加一點點我們收集的銳器不會增加醫院的支出。

醫院同時也提出一個建議,建議我們把盒子上的醫療垃圾標誌去掉,醫院認爲在家庭產生的這些針頭不屬於醫療垃圾。於是我們做了相應的標籤,寫了環保標語、糖尿病控制目標和公衆號二維碼等。

還有一個問題,盒子是發出去了,我怎麼促進病人從家裏把這個盒子帶回醫院處理呢?他們會不會願意?於是我們想到了用舊針頭換新針頭:只要病人從家裏把滿了的盒子帶過來,我們就獎勵他一盒新針頭。

我又去找了一些朋友,跟他們說了這個事,讓他們贊助我一點錢買針頭。新針頭一盒七個,當時的價格我記得是19.7元。

本來這個想法很好,結果又出問題了。好多老爺爺老奶奶來的時候會跟我說,我給你一盒一百多個針頭,你纔給我七個,這不行,你們醫院不能這樣欺負我。結果我們要做很多很多的解釋工作,還要被誤解、埋怨。本來是一件好事情,結果不被理解。

大半年過去了,我想這個不要只是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的想法,我們去民政局註冊了一個正式的公益機構,變成了一個正式的單位。我們註冊的名字叫“愛未來公益”,以公益組織的名義發起這樣一個公益活動,解釋起來就更有力。我們一幫朋友成立了理事會、監事會,我們也想以後成立董事會,給大家發更多的盒子。

我們覺得一項公益活動,它的意義應該是在日常工作生活中發現身邊可以改良的某個方面,對其未來做美好的創想,把我們希望達到的那個美好前景作爲目標,一羣人堅定地朝着這個目標走下去。在行動的過程中,我們不應該只憑借自己單純的一廂情願來設計活動,公益不是施捨,而應該是倡導。

後來大家協商,討論出來一個辦法,我們不給患者贈送新針頭了。我們新的策略是這樣子的,比如王阿姨有糖尿病,住在病牀上,現在喫藥管不住了要打針,我就會告訴她醫學上面的這些東西。

她願意打針了,我給她制定了治療方案後,每天打完針查房時,我會跟她說,王阿姨,你在家裏自己打針這個針頭不能亂扔,要放到和醫院發的一樣可靠的結實的盒子裏,不然這個事情是犯法的。

這麼小的針頭萬一掉在自己家的角落裏,或者是沙發上,扎到你的孫子怎麼辦?放垃圾袋裏一扔,萬一掉在小區裏了,被鄰居踩了一腳,鄰居肯定要來找你。

王阿姨就會說,是的,但是我家裏沒有這樣的盒子。我說不要緊,你出院的時候我送你一個。出院的時候王阿姨就會到我這裏,或者是問我們的專科護士要一個盒子帶回家。

發盒子的時候我們有一個登記表,最上面用加粗的黑字寫了:我承諾,我在家用過的廢針頭妥善放入銳器盒,容器充滿四分之三時密封,把它帶到醫院環保處理。王阿姨在上面簽了名,留了電話號碼,然後她就回去了。從我的角度想,這相當於她承諾了。

通過發放策略上小小的改變,我們既減少了公益活動的成本,又提高了患者自身踐行環保的積極主動性。因爲一個盒子才一元左右,我們不用送新針頭了,一千個盒子也才一千多塊錢,在我們醫院也可以順利地開展下去了。

專科護士在給患者講解銳器盒

成立了組織後,我們就會想要把它發揚光大,想要把我們的公益活動推廣出去,於是我們就利用下夜班的半天休息,一家醫院一家醫院地去,帶了我們的盒子,帶了我們的宣傳資料,去找他們的主任、護士長談,告訴他們我們現在正在做一件什麼樣的事。

一般醫院裏的醫護人員對這個都很敏感,大家都很能理解,因爲我們每天工作當中產生的所有銳器都是放到銳器盒裏的。我說你只要幫我們發,幫我們宣傳,我們會定期免費把盒子給你們送過來。

很快,全無錫市所有的三級醫院都加入了我們這樣一個活動。漸漸地,周邊的城市,南京、蘇州、上海、連雲港也都有醫院聽說了來聯繫我們,我們也給他們郵寄過去。

其中做的最好的是蘇州市中醫院,他們的主任是我師姐,我大學最好的兄弟又在他們科室,所以當然做得好。最左上角的是我念研究生的醫院,中間上面是我研究生做實驗的醫院。

過了一段時間,突然有一天我的微信上接到個消息,有個朋友聯繫我,她結婚好幾年了,一直沒生小孩,正在婦幼醫院做試管嬰兒。她說醫生讓我在家裏天天打針,針頭還很長,你那邊有盒子的話,能不能給我一個?

我發現原來還有不是糖尿病也要在家打針的。我就去婦幼保健醫院聯繫,得知不孕症的婦女在做輔助生殖治療的時候,需要在家裏注射一段時間的促排卵藥、保胎藥,所以我們又給她們免費地送盒子。

又過了一段時間,又有一個朋友來找我。他們家小孩一直比班裏的小孩身高稍微矮一些,去兒童醫院看了,說要在家打幾年的生長激素,也要問我拿盒子。於是我們就又到兒童醫院發,哪個小朋友要在家打針,我們就給他發盒子。

其實做公益就是這樣子的,是互相促進的,我們覺得我們給大衆宣傳了環保理念,他們腦子裏知道這樣一件事情了,在他們日常生活中發現有新問題跟我們有關係後,他們也會反過來反饋給我們,讓我們的工作可以做得更加完善,更進步。

我們這個組織很鬆散,一半以上都是跟我一樣,專業背景是學醫的,我們做一些海報、宣傳資料什麼的只會寫文字,不會畫圖,也設計得不好看,掛在醫院裏的海報沒人看。

怎麼辦呢?於是我就跑到江南大學、西交利物浦大學,這些高校裏有設計師,他們一聽很感興趣。他們的加入使我們更加生動,做的東西好像更高大上了一些。

這個是江南大學學生幫我們設計的,1型糖尿病患者外出狀態下常用的一個工具包。

當然,我們在所有的設計裏都要有一些儲存廢棄針頭的地方,不能光考慮藥物。

這是一個注射盒的設計,我們也特別設計了廢棄物收集的場所。

這四年多來,我們在20家左右的三級醫院,一共發放了1.2萬個盒子,大約環保處置了70萬個針頭。這個數據聽起來似乎對於我們這樣一個草根的、連個辦公場所都沒有的小組織來說很多。但是,我們有一個億的糖尿病患者。

我昨天還打聽了一下,僅一家公司,在我們中國去年一年銷售了4個億的針頭。這4億針頭裏當然有一部分是在醫院裏面用的,那它是嚴格地環保處理的,但是絕大多數是在家庭裏使用的。所以,我們的70萬跟4個億相比差距太大了。

這樣一個聽起來簡單明瞭的事情,解決方案應該是很簡單的。那怎麼解決呢?其實有幾個利益相關方:針頭的生產廠商,出售針頭的藥店藥房,處方注射藥物的醫療機構,還有使用針頭的患者。究竟誰要來擔這個責任?誰要具體來做這件事情?誰應該爲此買單?不知道。

這件事情的主管部門有環保部門、城管環衛部門、衛計委,其實只要明確誰管誰做,那就做起來了。

我去環保部門問,他們跟我說這是打針用的,是醫療垃圾,醫療垃圾你要找衛計委。

我去衛計委,衛計委又說你上政府網站看,我們《醫療垃圾管理條例》第二條明確規定,“醫療垃圾、醫療廢物是指醫療衛生機構在它的醫療、預防、保健以及相關活動中產生的”。這麼理解就是醫院產生的纔是醫療廢物,在家裏產生的不叫醫療廢物。

我也想跟他們爭,但爭是沒用的。我說這個產生途徑相同、理化性質相同、損傷感染風險相同的針頭,在醫院叫醫療廢物,在家裏叫什麼?我就又去查。

《國家危險廢物名錄》第二條、第三條明確規定:一,死亡者的醫療廢物都屬於危險廢物;第二,只要有損傷感染這些風險的就屬於危險廢物,或者是它有可能對環境或對人體健康造成影響的,就應該按危險廢物處理。

下面還有危險廢物豁免管理清單,第一條就是家庭源危險廢物。什麼意思呢,如果你沒有分類,那你就不要按危險廢物去管理;但假如你分類收集了,那收集過程不按危險廢物管理,但是後面的其他過程,運輸、最終銷燬都按危險廢物處理。因爲危廢的處理非常非常嚴格,有很多很多條條框框。

做了這幾年,我又想再提一些未來的願景。我們希望在我們的環保網或者是政府網站上能有顯著的位置,告訴民衆哪些是危險廢物,哪些是可以做分類的;應該到什麼地方、通過什麼樣的途徑得到這些容納危險廢物的容器,應該把這些容器放置到什麼地方。這樣我們做了分類,最終就能按危險廢物去處理,那我們這件事情就圓滿了。

這也是我們一個小小的公益組織,這麼幾年一直堅持做下去的心願和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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