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6年了,職位毫無變動,甚至連辦公椅的位置都沒有變化;工資從3500漲到了3850,每一天的生活都一成不變,上班換著花樣打發時間,下班為了安撫自己,也絞盡腦汁去不斷尋找新的愛好。

作者:夏年

尋業中國·Work in China丨連載07

徵稿

在大多數時間,工作都與我們的生存直接相關。無論我們是在主動尋找一個謀生的飯碗、不斷追求自己鍾愛的事業,還是被動接受命運的安排、甚至消極逃避,它都是我們人生最重要的構成部分。

為了更好的生活,幾代中國人都在不斷適應著時代的變化,不曾停歇,也不能停歇。工作如同一面稜鏡,折射出不同代際、不同地域、不同階層、不同教育程度、不同性格的個體多元多樣的三觀。

這一次,我們希望能請大家一起,記錄下自己以及身邊的人與工作有關的故事。記錄下我們的父輩們曾經所為之奮鬥的,也記錄下我們自己所困惑、悵惘與堅持的一切。

記錄下自己,就是記錄下今天。

徵文長期有效,投稿發郵件至 [email protected],並在標題標註「尋業中國」。期待你的來稿。


2012年夏天,我大學畢業,拖著一個行李箱,興沖沖地南下找工作。

我學習成績也平淡無奇,沒有多少實踐經驗,就連各類證書都少得可憐。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那本自帶光環的985大學畢業證。

我原本以為,只要我報出學校名字,就能輕鬆地挑揀各種優質的工作,根本不需要費太多力氣。然而在那座人才濟濟的南方城市裡,就算是清華北大的學生,也照樣得排隊等通知。

我徘徊了2個月,開始時自信滿滿,到最後被打擊得底氣全無。光有學歷、沒有所長的我,在現實面前自然很輕易地就相形見絀,無所遁形。

從學校裡帶出來的生活費也被折騰得所剩無幾。在夏天快要過去時,我和幾個朋友在那個大城市裡吃了最後一頓燒烤,喝光了一箱啤酒。喝到最後,我淚眼朦朧地對朋友們說:「你們加油,我,我先撤了。」

那一晚城市的燈火很亮,可也很冷,冷到我在初秋的風裡不停地打寒戰。

第二天,我就「撤」回了家鄉所在的北方小城。一停,就是6年。

1

回到家,我還沒來得及找工作,便參加了高中同學聚會。

以前,在這樣的聚會裡,我總是有意無意地揚著頭。因為,全班同學就屬我學校最好,別人總是奉承說我最厲害,將來一定是最有出息的那一個。

可這次回來,同學卻都圍著班上一個剛考上國企的同學交口稱讚,直言「進了國企就是進了保險箱,這輩子可就衣食無憂了」。

我看著他們羨慕的神情,心底里暗自想:不就是國企嗎?我堂堂一個985畢業的大學生,進個國企還不容易?

事實證明,在進國企的這個選項里,學歷果然是最給力的敲門磚。我挑了當地最有名氣的一家央企,投了自己精心製作的簡歷,不久後,便收到了筆試通知。招聘流程漫長又繁瑣,經歷了3輪筆試、3輪面試後,我終於如願以償地拿到了入職通知。

我被大城市擊落的優越感又回來了。收到通知的那天,我給那些留在南方城市的朋友們挨個打了電話,表面上是告訴他們我的工作有了著落,實際上多少有些炫耀的意味。

的確,我們一個文科專業,就算有名校光環加持,在那座能輕易將人淹沒的大城市裡,也實在成不了太大氣候。我那些朋友們大多數只能找到月薪2000多、只交五險、一周單休的工作。

而我,起薪3500,雙休,五險一金。再看兩地的房價,我一個月的工資就能買下一平米的房子,而他們,買房恐怕是遙遙無期的夢想。

那一刻,我人生的優越感達到了頂峰。

只是我沒有想到的是,頂峰過後,便是一路急轉的陡下坡。

2

至今想來,剛工作的頭半年,是我最快樂的一段時光。

因為找著了這樣一份好工作,我急於從家裡獨立出來,不顧父母的反對,執意搬進了離家隔著一條街的公司宿舍里。當然,小城攏共也沒有幾條街。我想搬出來,不過是受夠了父母的嘮叨,想儘早開始自由的人生罷了。

與我一起住進宿舍的,還有今年一同招進來的大學生們。

就好像從前的科考中舉的官員講究「同屆」一樣,國企裡頭也有這樣一種不成文的規矩,往往同一年進來的同事們,會抱團成為一個小圈子。大家平日里聊天,也會提到誰和誰是同一年進公司的,似乎這層關係更具有革命友誼,

我與宿舍另外兩個姑娘——靜靜和小楓,便是被命運安排了的友誼。我們迅速地打成一片,成了公司里「2012屆 」的90後們。

靜靜是碩士畢業,外地人,奔著讀研期間交的男友來的這裡。她的男友比她大2歲,早畢業了1年進的我們公司。

小楓是在南方那座大城市讀的大學,畢業後拗不過家裡人的勸說,回來在市裡找了這份工作。她留在那座南方城市的,不僅有4年青春,還有大學時期的男友。

對於我們這些「撤回」老家的年輕人來說,雖然身體在故土,但靈魂卻還遊盪在光鮮亮麗的大城市。我與小楓的話多些,主要聊的還是那座南方城市的種種。那個時候,小楓常說,總有一天她會回去的,還時常勸我和她一起去南方:「這裡經濟沒什麼指望,就這國企,待久了你就知道沒意思了。」

那會兒我還沉浸在畢業就殺進國企的優越感裡頭,總覺得小楓心太高了,她嚮往的生活是我不能企及、也不敢面對的。跟小楓相比,靜靜就樸實得多,就一個想法:儘快和男朋友結婚。他們的愛情長跑已經4年多了,因為男友家經濟條件不太好,靜靜的父母一直反對他們在一起。

開始的那些年,為了攢錢買房買車,讓父母接納他們,靜靜和男友過得十分拮据:吃飯全部在食堂解決,朋友聚餐活動概不參加,平時的消遣活動就是壓馬路,連新上映的電影也從不去看。

無數個睡不著覺的夜晚,我都問靜靜:「這樣值嗎?」

她卻總是一臉甜蜜地回道:「只要將來婚禮上的那個人是他,就值。」

單身慣了的我,自然無法理解她口中的「值得 」,只是朦朧地嚮往著有一天,我也能找到屬於我的那個人。

3

進了公司以後,我們3個女生按照專業,被分到了3個不同的部門:我去了市場部,主要負責合同管理;小楓去了系統部,負責公司上下的系統運轉;靜靜去了技術部門,負責技術支持。

原來我幻想著,入職第一天一定會受到大家的歡迎吧——哪怕是面子上的點頭微笑也好。一想到要認識這麼多新同事,心裡還是蠻開心的。

誰知道,當我背著包,踏進市場部的大門時,一屋子同事,沒有一個抬起頭來看我。我尷尬地站了半天,清了清嗓子說了句:「大家好,我是新來的同事,你們可以叫我小王。」

說完這句話以後,略有幾個人瞄了我一眼,就再無下文了。我默默地找了空位置坐下,盤算著以後如何與同事們相處。還沒想個明白,就有個年紀稍大的女同事,過來丟了一堆文件給我:「小王是吧?把這些文件複印一下,按編號分類,過會給我。」

我忙不迭地應下來,抱著文件走到複印機那裡,開始勤勤懇懇地複印起來。

留在我記憶里的第一天,大抵就是如此了——要很久以後我才會了解國企里那些複雜的人事關係和繞不清的冗長制度。

那一天回到宿舍,我們3個聚在一起,吐槽了各自的遭遇。她們與我一樣也沒有受到什麼老同事歡迎,像透明人一樣在辦公室里待了一整天。

我自嘲般地安慰她們:「沒事兒,透明就透明著吧,過幾天不就熟悉了嘛。」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我這般透明的狀態,持續了近大半年。在開始的那半年裡,我和周邊的老同事們說話,他們都是愛答不理的樣子,碰到工作上的事必須要協調的時候,他們也是能推就推。我每天工作的大多時間都浪費在口舌之中——一份文件需要多個崗位共同審閱的,我得反覆哀求那些老同事們,才能得到一些敷衍的回應。

但我想著自己是個新人,態度還是要端正,每天認認真真地工作,對領導和同事分派給我的工作,一絲不苟地完成。漸漸地,我發現我手頭上的事越來越多,就連一些完全與我的崗位無關的工作,也能莫名其妙地分到我的頭上。

有一次,我按照領導的囑咐,將一份待擬的合同框架拿給我們專崗的同事。她明明只是在和朋友聊天,卻說手頭上事情太多忙不開:「小王啊,這個框架你也看了,其實很簡單,填填就行了。我這邊事兒太多了,你幫忙搞一下。」嘴上說著幫忙,可語氣卻不容推脫。做慣了老好人的我,只得應承下來。

慢慢地,找我做事的同事越來越多,開始他們還會說幾句「幫忙」,到了後來,直接不做任何解釋,只是習慣性地將工作丟給我,囑咐我按時完成。

我成了我們部門最忙的一個,常常忙到整棟大樓熄燈、保安上來趕人,我才離開。我那時倒也沒有抱怨,甚至覺得,趁著年輕多做一些工作,能幫助自己更快速地成長起來。

直到有一天,我在一份本不該是我做的工作上,犯了一個錯誤:我們市場部每月都要做業績報表,報表原是設定好的模版和公式,只需要往裡面填數字就可以。這些數字涉及到好幾個崗位,需要做表的人每個月向對應崗位的同事索要數據。可那個負責做表的同事總是讓我做傳聲筒,幫他將數據匯總好後一次性發給他。當月,其中一個數據出了問題,導致整張業績報表測算都錯了。在領導問責的時候,幾個同事互相推責,最後心照不宣把矛頭對準了我,一口咬定是我在中間轉發數據的時候弄錯了。領導勃然大怒,狠狠地將我批評了一頓。我有些委屈,本想申辯幾句,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後來,這種情況越來越多,那些我不熟悉的工作到我手上來,第一次做時,我很難將它們都做得盡善盡美。我開始經常犯錯誤,讓領導三天兩頭就要炸裂一次,氣得說看見我他就頭疼。我心裡委屈得不行,心想:領導,你真的不知道這些工作並不在我的職責範圍內嗎?

時間長了,我才想明白,哪些事情歸哪些人負責,領導心裡明鏡一樣,只不過他不說。他有怒氣,也沒法對那些辦公室里的老油條們撒,只能捏著我這顆軟柿子使勁欺負。這個看上去令人羨慕不已的央企,實際上已經是個病入膏肓的臃腫組織,在這裡工作,拼的不是業務能力,而是你懂不懂規矩、會不會站隊。像我這種初來乍到的愣頭青,總以為多干多做就會得到機會和賞識,其實卻是多幹活多出錯,永無出頭之日。

年輕氣盛的我,就在這樣的環境里,一天一天被消磨掉了銳氣。

4

一年以後,部門再來新人的時候,我也成了辦公室裡頭面無表情的一員。新來的小姑娘和我當初一樣,小心翼翼地跟大家打著招呼。我用眼睛斜著掃了她一眼,心裡想的卻是我終於能輕鬆一點了。

果然,自打新人來了以後,我的透明度頭大大降低,老同事們開始有意無意地拉我「進隊」,從前派給我的許多工作和瑣事,現在開始落到新人的頭上。

我開始慶幸自己終於熬成了婆,算在部門裡站穩了腳跟,工作上也隨之鬆懈下來,學起了老油條們,渾水摸魚起來:上班打個卡以後,回到座位上開始吃早餐,9點吃到10點,一邊吃一邊刷手機。10點以後隨手點幾個文件,複雜的事情直接丟給新人去做。中午在食堂吃完飯回宿舍午睡,下午在QQ上和幾個朋友吹吹水,一天便就混了過去。

神奇的是,打我開始混日子起,領導找我的次數少了,挨罵的次數更是屈手可指。而工資則不降反升,每月都按時打到卡里。我變得有些美滋滋起來,感慨自己總算摸到了國企混日子的要義,嘗到了體制內的甜頭。


就在我沾沾自喜的時候,小楓卻突然告訴我,她要離職了。

「你爸媽同意了嗎?」我第一反應便是這個。

「我沒告訴他們。」小楓淡定地說。

「這麼大的事你不和父母商量的?」我很驚訝。

「商量不出來什麼的,他們不會同意的。我在這裡真是待夠了,再這麼下去,我就要廢掉了。」小楓無奈地搓搓手,再一次跟我憧憬了那座南方城市。「小王你知道嗎?在那邊讀了4年大學以後,我是真的不想回來。這裡死氣沉沉的,就只有國企和公務員,年輕人真的不應該在這裡浪費青春。」

我不置可否,心裡卻覺得,這樣衝動的姑娘去南方碰碰壁也好,總有一天她會懷念在國企里的悠閑日子。

小楓走的時候,沒有告訴我們,只悄悄地背著她隨身的那隻包、拎著一手提箱行李,就離開了宿舍。再給她打電話時,號碼已經是空號了。

不久之後,小楓的爸媽就殺了過來,一個勁追問我們小楓的去向。我只知道她是去了哪座城市,具體去做什麼,一概不知——看來她是下定了決心要闖出一番名堂,怕父母勸阻,連我們的聯繫也一概切斷了。


再見到小楓,已經是兩年後。靜靜在婚禮前,輾轉幾人,總算聯繫到了她。

小楓回來參加靜靜的婚禮,留著披肩的長髮,穿著一條簡單的連衣裙。整個人雖然不加裝飾,卻從裡到外透著一種精緻。交談中得知,她現在在一家外企工作,常常世界各地飛著出差。問到薪水,她十分謙遜地低著頭,悄聲說了一句:「年薪,20萬出頭。」

我卻猶遭電擊,想著自己昨天才剛為漲了50塊工資而開心,不由得羞愧極了。

從前我們倆聊起天來,有說不完的話,可那天說了幾句後,就都沉默了——她現在口中的世界,是我無法想像的東西,而我能聊起的話題,是她早已拋到腦後的過去。

「你父母現在原諒你了嗎?」我想起了她離開時的情形。

「沒有呢,他們還想著讓我回來考公務員。」小楓溫柔地笑了笑,似乎並不再為此而困擾。

「是,父母們就這樣,非得讓咱們進體制內不可。其實體制內有啥好,你看這兩年,你變化這麼大,我們還是老樣子。」

「沒有,沒有,還是你們好,穩定。」小楓有些尷尬地敷衍了幾句,似乎看出了我低落的神情。

我轉而岔開話題,和她聊起了靜靜。靜靜這兩年過得辛苦極了,但最終也算苦盡甘來,終於和男友一起攢夠了房子首付的錢,如願結婚了。

每個人都在努力往前走,不管是事業還是愛情,總得顧一頭。

只有我,畢業3年了,在這兩方面,依然還是老樣子。

5

其實在靜靜結婚前的2014年年底,我也買房了。一套90平的兩居室,連契稅、維修基金雜七雜八在一起30萬。首付9萬,剩下的貸款用公積金就能輕易覆蓋。

父母原本是想等我結婚了再和對方一起湊錢買個大房子的,但一直沒有男朋友的我,對結婚的事毫無念想。既然手裡頭有閑錢,不如自己先買了,也終於不用擠在宿舍,可以真正的獨立了。

得知我買房的消息,畢業時一起找工作的朋友們在微信上也紛紛對我表示了祝賀。祝賀之餘,都無外乎再感慨一句:「房價低真好啊,你看我們這兒,都奔2萬了。」

我不明其中就裡,總是笑著說:「那麼累幹嘛呀,回來唄。」

「不不不,在外頭待慣了,真的回不去了。」

幾句話聊完,大家就再也說不出什麼了。

那會兒我還不知道他們嘴上說著羨慕、心裡卻半分都沒有想過要過我這樣的日子。他們仍然衷心地熱愛著那座能讓他們疼痛和成長的城市,且無怨無悔地揮灑著他們的青春,栽種著他們的理想。


買完房以後,我過上了每天養花、烘焙的生活。偏居在小城市的我,以為工作清閑,安穩度日,便是我追求的那種歲月靜好——只要自己內心平靜,就能收穫幸福。

那個時候,我怎會知道,人生就像逆水行舟,如果不進,就一定會往後退。年紀輕輕就開始養老的我,就這樣不知不覺被時代的洪流拋在了後頭。對外界的變化,我變得遲鈍極了:我不知道什麼是自媒體,沒用過移動支付,也不關心大城市的房價歷經了漲跌輪迴。在公司里混事的那些日子,就像溫水煮青蛙一樣,將我慢慢打磨成了一個無用之人,我卻渾然不知。

讓我受到刺激的,是有一天靜靜忽然和我說,小楓在那座南方城市買房了,還弄到了戶口。

「這下人家可是正兒八經的大城市的人了。」靜靜略帶些酸味地說。

「呀,那裡房價可不便宜吧?」

「誰不說呢,整整200萬!我的天,真不知道她哪來這麼大的勇氣,據說光貸款一個月就要還8000!」

聽到這個天文數字以後,我和靜靜一起鬆了口氣,感慨著小楓雖然看著光鮮,可背負的壓力大概是我們的幾百倍吧。

誰知道一年以後,在2016年那波房價狂潮中,小楓的房子一躍翻成了500萬,她的收入也跟著工作年限的增加,水漲船高。

而我,畢業快5年了,一個月拿到手的工資仍然不超過4000塊。

6

工資沒有上漲多少,工作卻遇到了瓶頸。

上頭的一紙調令,空降來了一個新領導。新官上任總是要立立威風,他開始自上而下地督促大家工作,立志要一改公司以往怠惰的工作風氣。

可每日的渾水摸魚,早已讓我逐漸喪失了最基本的工作能力。那段時間我過得異常痛苦,每天都惶惑不安地害怕新領導找上我。好在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很久,新領導大刀闊斧的改革,很快就遭到了職工們的集體反對。

國企裡頭,最難動的便是體制。僵化的體制決定了每個人都只能是這個公司里的一個點綴,任何想要打破體制的改革,最終也只能落得失敗的下場。不到3個月的時間,新領導發布的一系列工作制度便成了廁所手紙,所有人剛剛繃緊的神經,又慢慢鬆懈下來。


可經歷了這一次風波以後,我卻忽然覺得自己這樣的生活,前途一片黑暗——我從21歲進了公司,到27歲,不僅什麼都沒有學到,反而落了一身敷衍了事、插科打諢的本事。

我開始睡不著覺,想起了剛畢業時那些如影隨形的優越感,此刻已消失殆盡。當初選擇留在大城市的同學和朋友們,雖然不是個個都混得和小楓一樣好,但每次過年聚會的時候,他們總是能帶回一些新鮮的東西。最重要的是,他們的眼睛裡有光,生活里有希望。而我,就只有日復一日,想方設法地打發時間。

難道我這一生,都要這樣被打發掉嗎?

人一旦開始了思考,就很難再滿足於現狀。我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畢業6年了,職位毫無變動,甚至連每天坐著的辦公椅的位置都沒有搬動過;工資從3500漲到了3850,還是因為趕上了一次全省性質的工資普調;每一天的生活都一成不變,上班換著花樣打發時間,下班為了安撫自己,也絞盡腦汁去不斷尋找新的愛好。

可漸漸地,所謂的歲月靜好,不能再讓我感到快樂。沉悶的小城市裡,每個人的生活都平淡而市井。留在本地的同學們,大多已經抱上了孩子,一聚會,話題就總是離不開家長里短和育兒經。

27歲的我,已經成為了長輩眼中的大齡剩女。從一開始在相親市場上的絕對優勢,變成了後來隨便一個什麼人都能塞給我。有次一個不靠譜的親戚,給我介紹了一個42歲的離異男時,我徹底爆發了。我哭著對爸媽說,哪怕這輩子不嫁了,我也不要這樣委屈自己。

我以為我的崩潰能換回父母的體諒,誰知父親蹭地一下站了起來,點著我的鼻子就開罵:「不嫁了?我們可丟不起這個人!」

那一瞬間,我似乎理解了小楓當年決絕的選擇。那些看似安逸的環境,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泥沼,一點一點地將人拉入深淵。

可是,思考歸思考,真正要做出離開的選擇,卻是那樣艱難。

在經歷了無數個不眠之夜以後,我仍然毫無答案。

7

或許上天也看出了我的糾結,在我舉棋不定的時候,狠狠地從後面給了我一腳,讓我下定決心。

新領導在三板斧改革失敗以後,開始想辦法重整旗鼓。他組建一個能幹活的小團隊,我很榮幸地被選為其中一員。這個小團隊一共有20個人,涉及公司的8個部門。新領導將這稱作「雛鷹計劃」,這個名號曾一度讓我熱血沸騰。

雖然已經磨練出一身摸魚的本領,但面對新領導殷切賞識的目光,我深受觸動,以為這是我重新找到人生方向的契機。或許我能就著這個機會,在公司里把事業上一個台階,不至於渾渾噩噩永遠看不到希望。

我開始變得像剛工作時一樣忙碌,且無怨無悔。每天陪著新領導去各級縣分公司調研,回來整理材料,擬定工作報告,可以越過我的直屬上司,直接對新領導彙報。這讓我感覺非常良好,以為在同事眼裡我已經是個小有成就的人了,在與他們交談時,又開始帶著一些優越感。

新領導在分攤過量工作給我的時候,總會反覆誇讚我的工作能力,且多次承諾一有好的契機,立馬給我升職。我很吃這套,儘管心裡隱隱也會覺得這不過是畫大餅,可即使是虛妄的大餅,我也願意去嘗一口。畢竟人活著最需要的就是希望,這種錯覺給我的生活注入了無限的新鮮力量,讓我擺脫了過去行屍走肉的狀態。

好景不長,公司里很快就傳出了風言風語。在這個偌大的央企里,最不缺的就是八卦的人。一些捕風捉影的事,口口相傳,馬上就有鼻子有眼。從身邊人的一些眼神和曖昧的話語中,我漸漸聽得出,他們懷疑新領導起用我的目的並不單純——的確,「雛鷹計劃」里的20個人,8個女職工只有我是單身。

可我始終覺得,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自己心如明鏡,不管別人怎麼說,都不重要。


事實證明,我真的傻得可以。

在一次陪新領導見客戶的酒宴上,他喝得有些微醉。客戶走了以後,他裝作漫不經心地,說了公司馬上有個提乾的機會,說完,還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我卻完全沒有領會他的深意,只是自顧著開心,以為我終於等來了我的良機。

誰知,半個月以後,省公司一紙文件,那個提乾的名額直接給了一個平日里弔兒郎當的同事——他甚至都不在「雛鷹計劃」里。

看到文件的時候,我腦袋嗡的一下,心裡有一萬個想不通。正在委屈之際,辦公室同事也看見了文件,一陣嘩然。一個平日里就比較猥瑣的男同事戲謔地當著眾人的面說道:「看來我們都誤會了小王了,她和咱們領導啊,是真的沒啥。」

話音一落,眾人哄堂大笑。笑聲尖銳刺耳,我如坐針氈,不禁想起了那日領導複雜的眼神,瞬間恍然大悟。

所謂的努力,真的像是一個笑話。又或者,我自己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2018年,我27歲生日那天,我沒有和任何人商量,決絕地提出了辭職,離開了這個讓我又愛又恨的央企。

當我把辭職的消息告訴父母那一刻,我媽蹲在地上哇的一聲就哭了。我爸氣紅了臉,粗著脖子要把我趕出家門。對於在小城市待了一輩子的他們來說,我辭掉的不僅僅是工作,更是全家的臉面。我留了下一筆錢,鄭重地告知了他們我的去向,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雖然不期望馬上就能得到他們的理解和諒解,但是我想,終有一天,他們還是會接納這個「不孝」的我。

從體制內剝離出來,我仍然一無所長,面對未來,我害怕極了。但我帶著還是帶著那份微薄的簡歷和一腔孤勇,去了我曾經心儀的那座南方城市,這一次,我想不會再回頭。

8

如今,我來這座南方城市已快一年了。

裸辭後,工作果然屢屢碰壁,現在,總算稍稍穩定下來了。

回首這一年,碰到最難的事兒,恐怕就是在招聘時,對方問我關於結婚生育的問題。

雖然大城市裡的人們行色匆匆,從來沒有人真心關切你的生活。可是,職場上的性別歧視,卻仍然是我這個年紀的女性面臨的最大瓶頸。我不願意撒謊說自己是獨身主義或丁克一族,只是誠實地說等待緣分。

一句誠懇的坦白讓我錯失了無數良機,我逐漸明白,體制外的世界也並不如我想的那般自由美好,失去了體制的庇佑,我只能拼了命地去廝殺。

如果說在體制里是混日子分大鍋飯,出了體制,就好像要從別人的嘴裡搶食,稍微鬆懈一點,就可能面臨被淘汰的危機。我承認,這種感覺曾讓我一度後悔當初的衝動,也曾經在無數次收到求職被拒的郵件時失聲痛哭。

可只要人不放棄希望,日子就總會慢慢好起來的。

半年前,我收到了現在公司的offer。一個小創業公司,給了我市場策劃的職位,底薪5000,交五險,單休。獎金隨公司業績浮動,如果能和公司一起成長,待到公司上市那天,還可以拿原始股。

我自然知道,所有的創業公司都會有諸如「如果將來上市」這種虛無縹緲的承諾,可是當那個年僅30歲的老闆志氣滿滿地說出這句話時,我卻莫名覺得他是那麼可愛。

是了,我現在的公司,沒有大的名氣,也沒有穩定的撥款。一切的一切,都要靠著我們一起去拼搏努力。同事之間,也會有勾心鬥角,但內心深處,大家還是會有命運共同體的感受。

畢竟,我們的日常工作,直接決定了公司的未來和個人能發展到的高度。不管同事之間怎麼互相不待見,碰到工作問題,都總是能抱成一團。這種感覺讓我快樂極了。

雖然現在的工作很忙,很辛苦,也常常得不到的父母朋友的理解。可現在的我,卻渾身充滿了幹勁。

曾經的27歲就像已經半截身子入了土一樣渾渾噩噩,現在28歲了,奔三的年紀,每一天卻都新鮮極了。因為我不知道明天會是怎麼樣的,我會遇見什麼人,有什麼樣奇妙的際遇。我的未來也不是一成不變的軌道,而是要靠著自己一點一滴去創造的。

在我敲出這些文字的時候,夜已經很深了,可城市的萬家燈火依然照亮著一個卑微的我。

我想在未來的某一天,我會在這裡成長為自己喜歡的樣子。

編輯:唐糖

題圖:《七月與安生》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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