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電影與整個世界發生關係,這就是它的意義。2019年,拙見在21分鐘演講、文化探索之餘,還將關注非量產電影,感受光影之美,重尋萬物本質。本週,我們把目光投向幾部現實主義影片,透過熒幕,看見生活幽暗深處的人性閃光。

  《在人間》失獨者專題 應函頻/攝

  和很多“失獨家庭”一樣,徐雪琴至今都還保留着這本紅彤彤的獨生子女光榮證。那是一個逝去的獨生時代的見證。

  1980年,國家開始實施計劃生育,提倡“一對夫婦只生育一個孩子”。徐雪琴和那時的年輕人一樣,響應國家號召,加入集體隊列,只生下了一個孩子。

  然而,命運無常,有一天兒子在單位上班時突然昏倒,經搶救無效後去世。徐雪琴成了失獨父母,而此時,她早已過了生育的年紀。

  據社科院人口專家測算,1990年以來,中國35歲以上的失獨家庭累計超過百萬,而且正以每年7.6萬的速度遞增。不遠的將來,中國將有1000萬家庭成爲“失獨家庭”。

  2015年,國家放開二胎,30多年的獨生子女政策成爲歷史,失獨家庭成爲了一個逝去的時代的產物,他們是時代洪流中的犧牲者,他們的悲傷是一整代人的悲傷。

  《地久天長》劇照,王麗雲和劉耀軍給獨生兒子洗澡。

  王小帥導演的《地久天長》首次將電影鏡頭投向這個特殊羣體。電影的主人公王麗雲和劉耀軍是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上山下鄉的知青,他們老實,本分,順應着時代的號召上山下鄉,返城工作,計劃生育。人的命運和時代緊緊地關聯在了一起。

  當麗雲生完第一個孩子劉星,肚子再度鼓起來時,她的好友計生辦主任叫來了兩個執法人員把她強硬拉到了醫院。手術門一關,肚子就那樣被硬生生地掏空了。麗雲還因手術失誤喪失了再生育的可能。

  更大的悲劇發生在後面。兒子有一次放學去水庫遊玩,脫光了的身體還未發育完全,但就在水裏,他永遠地停止了發育的可能。麗雲和耀軍趕來,只剩下哭不出的呼喊。

  不久,新年便來了,窗外菸火綻放,鞭炮連連,笑聲盪漾,他們卻把自己緊緊地關在屋子裏,冷清,無言,和外面的熱鬧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地久天長》劇照: 麗雲和耀軍看着全家福,想起逝去兒子

  熬不住時,他們試圖逃脫這突如襲來的悲痛。在一個漆黑的夜裏,麗雲和耀軍離開了工廠宿舍,他們一路南下,越過長江,到達一個聽不懂方言的福建小城。在那裏,風吹,日曬,做維修工,織漁網,日子看似平靜,但這種平靜是脆弱的,稍有風吹草動,傷痛會隨時爆裂。

  他們給養子喚名爲劉星,那是逝去兒子的名字;偶然瞥見全家福,眼淚便會吧嗒吧嗒地落下來;當妻子發現丈夫疑似出軌時,她選擇喝藥自殺。

  麗雲緩緩地說:時間就像停止了,在世的人只是在慢慢等待死亡的降臨。這是失獨家庭的真實寫照,疼痛總如影隨形。處處逃避,卻無從逃避。

  《在人間》失獨者專題 應函頻/攝

  培根說:“與死亡到來的一切,往往比死亡更令人窒息”。在現實的失獨老人中,生命的悲傷從孩子離開的那一刻就開始無限蔓延,無止無休,緊緊纏繞在生命的江河裏。

  在傳統的中國父母心中,孩子往往代表着全部,孩子是未來的希望,是生命的傳承,是家庭的紐帶,是生活的全部意義。孩子離去,是生命不能承受之痛。他們或抑鬱成疾,或因病返貧,或家庭破裂,更有甚者,選擇跟隨孩子而去。

  網易《在人間》講述了幾位失獨父母的故事:

  2000年8月,陸穎寶的兒子因一場車禍離世,時年21歲。她幾次想隨兒子而去,都在親戚的開導下打消了念頭。想念兒子時,陸穎寶就給兒子寫信:“媽媽喜歡看你走路的樣子,喜歡看你喫東西的樣子,看你笑呵呵的樣子,快回來讓媽媽抱抱你吧……”

  每年清明節,魯莉莉都會帶着紙錢去安息堂看望女兒。女兒突然離去,丈夫後來也因病去世,這讓她悲痛欲絕,無法繼續工作。3年前,魯莉莉嘗試外出找工作,但因年齡超出60歲而屢屢被拒,找不到工作的她只好在家裏靠做農活、養蠶維持生活。

  喪女之後,笛媽和老公搬離了原來居住的城市,斷絕了和從前生活圈子的所有來往。笛媽說,中國的老百姓活的就是孩子,他們這個年紀的人,共同的話題也是孩子,沒有孩子,什麼都沒有了。“埋葬我的孩子時,也埋葬了我自己。作爲笛兒的媽媽,我已經死了。”

  此外,面對日益衰老的軀體,他們人生的下半場也陷入了重重困境。由於目前國家對失獨羣體的保障制度不夠完善,中國的老年人服務常常和孩子掛鉤,譬如做手術、進養老院需要子女簽字,因此在生活照料,大病醫治,養老保障,精神慰藉,後嗣傳承,喪葬善後這些方面,都成了他們在現實中面臨的巨大難題。

  一位叫做“隨心”的天津“失獨”者在2015年7月18日在網上發表了一首詩,一字一句都是深深的無奈。

  明天我老了,走不動了,

  我該怎麼辦?

  生病了,看不清藥品說明書了,

  自己去不了醫院了,住院需要陪伴了,

  我該怎麼辦?

  錢財不能自理了,做飯關火了,

  忘記關水了,我該怎麼辦?

  我害怕明天,因爲我越來越老了,

  餓了沒人端飯,病了沒人遞杯水,

  陪伴的是孤獨,等待的是絕望。

  明天我該怎麼辦?

  人活着,總是艱難的。

  在大時代的背景下,個體的命運渺小如螻蟻。各種突如其來的事故意外,無法抵禦的自然災害,人心的叛離……任何一項往大了說,都足以摧毀一個人的一生。

  對於失獨羣體,在命運的捉弄下,生活近乎絕望,對於他們,活着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勝利。就像麗雲和耀軍,疼痛着,隱忍着,在歲月的流逝中漸漸老去。

  二十年後,當麗雲和耀軍乘坐飛機回故鄉探望朋友時,途中,飛機因爲氣流的衝擊顛簸了幾下,他們下意識地牽住了對方的手,耀軍說:“怎麼,我們還害怕死亡?”兩人相視一笑。

  活着,像是成了一種本能,它來自於生命自身的堅韌,它曾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熬過沒落、戰爭、災害和孤獨,在遍地苦難中執着的走向未知。

  《地久天長》劇照

  活着,愛、韌性、堅強,這些人性的微光便有了發生的可能。

  在失獨羣體中,不知誰自發建立了第一個失獨QQ羣,第一個失獨羣體互助協會,第一個失獨者網站,此後,越來越多的失獨團體自發建立,還有越來越多陌生的志願者加入進來,讓失獨者們聚攏到了一起。

  據失獨父母QQ羣的聯絡人“笛兒的媽媽”介紹,全國共有近60個失獨者QQ羣。在QQ上,他們會互相傾訴,關心,問候彼此;在生活中,他們會自發組織聚在一起過春節,喫年夜飯,跳舞,在植樹節種下一片小森林……

  失獨者馮立柱和老伴在兒子因爲交通事故離開後,曾在悲痛中沉陷了幾年。後來在朋友的安慰中,他才慢慢地從悲痛的泥淖中拉扯出來,“大家把我從痛苦的泥潭中攙扶起來,我有責任和擔當去幫助還沒有走出來的同命人”。61歲的馮立柱成立了衡水特殊家庭互助關愛協會,轉身成爲了“同命人”的服務者。

  靠着人性深處的善意,人們依偎着相互取暖,走出生命的無解之痛。

  《活着》劇照

  餘華說:“活着,在我們中國的語言裏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於喊叫,也不是來自於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

  人生總是不完美,每一個人都在揹負着或多或少的疼痛在生活,在撕裂與痊癒中不斷循環,受傷,痊癒,再受傷,再痊癒,但我們也要好好活着。

  因爲,慢慢慢過完這一生,就是“地久天長”。

  (作者/夏憶)

  本文參考資料

  1《中國“失獨”家庭調查》羣衆出版社·韓生學

  2 鳳凰新聞《在人間》欄目第132期:失獨之後

  3 網易冷新聞專題《失獨》無法承受的餘生

  4 電影《地久天長》王小帥

  5 騰訊新聞《活着》欄目 失獨者的後半生:把孩子留在靈魂裏,然後抱團取暖

  “難過的時候,你會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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