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讓人願意說道的作品,有一部分是行拆穿家的勇猛,有一部分存不說破的悲心。年齡漸增,喜歡後者多一些,但也接納前一種,因爲前者正好做後一種的鏡鑑,藉此衡量一下,後者是否借不說破,滑向某種狡慧。帶着對細節與某種東西的確認,我前後看了兩遍《地久天長》。影片結束時,我發現,不同影院的兩撥觀衆——儘管兩場上座率都不多——都是相顧無言,默然離去。但三個小時的放映當中,既無人中途退場,也無交頭接耳。我從他們起身離席的表情知道,他們看懂了這個故事,願意領受其間的悲苦,但也沒有意緒難平。觀影所能達成的某種穩穩的泊岸,我以爲,是影片那種內斂而沉穩的氣度所致——這個故事,的確表面悲苦,內裏透徹,因此就還帶出一種紓解的意味。這讓我再次確認,它不是在說時代遭際,也不是在做“說出了就好了”的救贖與寬宥,而是在表達人生更令人感懷的東西:顧念。原諒與寬恕讓人釋懷,卻可以自此做個了斷。顧念卻是越過它們,成爲彼此一生的牽絆。只不過這種顧念要能眼明心淨地照見,需要各自消受很長時間。

  我由此也領會了片名在電影最後纔出現的用意。常例自然是打在故事的開端,而它卻是在大結局的老友聚中,讓劉耀軍起身去接遠方繼子的電話,一聲親切的“老爸”,盡釋前嫌,“地久天長”四字就在此時,映在了身後銀白色的紗窗上,進而轉成純淨的一排書寫體漢字,底下“SO LONG ,MY SON”的英文名,既像是某種意味的加強,又好像對觀衆的心,又熨平一道。

  這是經了事兒、有了閱歷的人,做出的平衡表達。王小帥,終於從他經營多年的大三線敘事中,走出了貴州高高低低的山地小路,開始嘗試用鏡頭面對一條大河——歲月之河,亦同時是人心的深河。此前,我一直認爲,這個導演留給國人最寶貴的記憶遺存,是打上了他人生印記的那個羣體。他們因特定命運而遭遷徙,漸漸被歷史遺忘。王小帥揭示他們友誼的摯純,也對準他們心中的怨念。《我11》《青紅》《闖入者》三部片子,大致涵盡了老中青三代命運。但饒是年代感再逼真,我每次看完,總還有旁觀別人一段生活的隔膜。這是否因爲導演對故事的視角做了某種限定後所致?觀看時我並不能得出答案。但是看《地久天長》,我卻明顯可以把自己置放進去,變成其中的某個人,或者是鏡頭本身,在來回切換的兩個時空中,努力拼接出一種真相,既隨主人公悲苦、委屈並嘆息,但也不放棄設想人心解套的另一種可能。

  事實上,解套的可能性,已經隱涵在閩江邊上一對夫妻平靜的生活中,只是它開始出現時,我們並不會覺察。看過兩遍電影,我大抵能描繪出這一怪異的家居環境。底層爲修配鋪,也兼做廚房。上面爲臥室兼生活間,但刷牙是在屋外所接的自來水管下進行。放眼就是閩江,周圍是語言風俗習慣完全陌生的人羣。坐在屋裏喫飯,上來就有一場讓人添堵的父子對峙戲。而與之成對比的,是又有一組另一空間的戲。那恰好也是這對夫妻在屋子裏喫飯。空間在北方一座筒子樓的單元房中。夫妻加兒子——是劉星,而不是對峙戲中的養子——三人圍坐一桌,彼此言語不多,卻氣氛融融。再加上同一棟樓不時就來一回的友聚,熱騰騰的舞會,更反襯出,這樣的日子叫生活,而閩江邊的日子,只能算低維度的活着。有了那場對峙戲,養子絕然出走,三人再變回二人,更顯得那個家居環境空空蕩蕩。

  悲劇的大幕是在不同時空的轉換中漸次釋放,既牽引着觀衆往下追看,同時又小心阻隔着線性敘述給觀衆帶來的那種悲劇性的浸潤性體驗。於是,我們也像水庫邊玩水的孩子一樣,一點點在涉入造成兩家人生悲劇的核心。

  這悲劇的造成,固然有時代的因素——王小帥依舊沒有放棄他年代感的事件氛圍營造。但是,電影更能讓人感知的,是人心的負累。劉耀軍一家因兒子溺水所面臨的失獨之苦,首先起於孩子間的逞強慫恿,而好哥們兒沈英明之妻、擔着計生責任的海燕,之前對朋友王麗雲腹中二胎的“堅持原則”,使之雪上加霜。這都非故意之惡,卻讓兩家難以面對。

  不能言說的內傷,更因爲影片一次次響起《友誼地久天長》的旋律而被渲染。“老朋友”這個字眼,在此讓人想到寫《納尼亞傳奇》的作家C.S.劉易斯寫過的《四種愛》,他在裏面區分人世之愛,有一種謂之“親愛”,便指的是這類老朋友。和所謂的意趣相投的朋友不同,這種“親愛”,只因爲常在眼巴前,關係就渾然天成。天然得不知從何算起,也就自認爲會地久天長。無意中便忽略,歲月的遷延與人事的無常。待有非常事件在彼此間發生,反而不如陌生人間容易面對。劉易斯說,皆因爲這其中所實踐的禮節,“其細膩、敏感與深微,公共禮節無法與之相比。”在公共場合,禮制就夠。而在這種關係中,你還得有禮制所代表的“實存”。

  所謂非常事件,大都無可逆轉亦無可挽回,亦如生死一般容不得你推倒演練。也所以,就置人以無限的“這可如何是好”的愧疚與惶然。加害者(哪怕是無心)難以釋懷時,就只能回到原始的解決方式,如沈英明那樣提刀來見,說一句“你把那小子砍了,咱們一命抵一命”。而受害一方,即使心量還不夠聚足不說破的悲心,卻也可能自律於古人所說的“不爲己甚”,對自我的悲苦只能逾加謹慎收斂,想釋懷更難。

  也所以,只有遠離。遠離的軌跡是由沈英明妹妹茉莉的一句臺詞道出:你們早先是在海南,後來到的這裏。原以爲你們只是暫居,沒想一住就住了這麼久。海南相對於北方,同樣遙遠,何以要一移再移?原因很可能是,他們另外的共同朋友新建、美玉,就在海南闖蕩。而劉耀軍夫妻要的是徹底的遠離。這斬斷一切外緣的孤絕,在別人眼中,或許更顯出生命的悲苦,但當事人一旦接受了這無緣之境,人生的實相才真正裸露,如果能在其中找到另一種平衡,也自能活出另一番天地。這也是經歷過生命之殤、又受困於人際僵局的人,所需要的生命轉場。這不僅是給自己闢出一段療愈的時間,同時,也是給對方留下生命吞吐的空間。

  “人生不相見,動與參與商”。固然,在這隔絕中,兩家人如何消受各自的煎熬,都各有省略。但是,放在一個相對長的時空,這省略又還算詳略得當。觀衆如果是過來人,對此不僅能夠感同身受,也多少能理解某些人,時隔多年突然闖入時的率意與莽撞。茉莉出國前對劉耀軍生活的闖入,有個性使然一面,根底裏,又有代償意味。這固然對劉耀軍夫妻的生活,是一種打破,但未嘗不是一種檢驗與喚起——時間,真的可以在爲對方而活的變老過程中停止嗎?其實,人只要活着,還在感知當中,就還得時時調整內心的天平。

  在得知老友海燕的病情已入膏肓,夫妻二人重返故地之時,我相信無論是王麗雲的自殺未遂,還是更早的兒子溺亡,都不再成爲彼此心意的阻隔。因爲,他們是衝着這長久的顧念而去的。當然,已長大成人的浩浩,當着乾爹乾媽面道出當日實情,不僅是拔掉了自己生命中那棵固執生長的樹,也完成了連接兩家之間的人心之河最後的疏通工作。應該說,整部影片的後半段,這個障礙清理,就在沈家的不同成員中進行。只是,能讓觀衆確切地從銀幕上感知到,最終還是離不開王景春、詠梅兩位演員的演技。王景春,在此前《我11》中,也和閆妮演過夫妻,但都沒有像和詠梅演對手戲那樣,在銀幕上構成一種韻律,讓人在其間體會,歲月中相攜走過的老夫老妻所能帶出的地久天長。

  那被無數人稱道的鏡頭中,自然不能不提兒子墓前那組戲。鏡頭先表現演員的正面。他們先是清除碑周圍的雜草、爲亡人擺盤,之後分坐兩邊,見妻子從包裏掏出礦泉水瓶、丈夫便也從墓碑前抄起酒瓶,舉瓶相碰,套一句所愛的歌詞:“無言即是懷仙處”,這裏真有一種面對天地的釋然。另一組鏡頭是從他們身後打過去,能夠看到前方,更加密集的墓碑。這無疑是對人生更深一層的註解。人只有把自己置放在這更廣闊的天地歲月間,在更多的生死浮沉中走過,纔會有徹底的放下。

  藏在劇中最核心的祕密——劉星溺水的真相——最後浮出時,戲眼同樣在這對夫妻身上。一起回到筒子樓那間單元房,浩浩的眼神剛落在桌上那張全家福,劉耀軍便趕緊拿回收起。浩浩艱難講述,夫妻倆端坐聆聽,其間不打斷、不追問,眼中有淚,卻不做更多情緒流露。這令人想到佐藤忠男評價田中絹代《望鄉》表演時的一段話:“這是閱歷豐富的人對人的態度。”

  所謂最大的解脫與救贖,不僅是自己渡過生命的黑河,還包括把別人也渡過去。在這個對手戲中,他們給人感覺不僅是戲托住了,而且是人也渡過去了。由不得我不把佐藤忠男後面的話再引下去:“人與人之間有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我們應該儘量忽略它去建立一種愉悅的人際關係,但即使真的成功也不要天真地認爲這是必然的,不要忘記感激那些幫助你一起建立這種人際關係的人,一起努力跨越這道鴻溝的人。我們要一直提醒自己這種區別。這其中體現了閱歷豐富之人表現出來的特有的精髓禮節,以及經受磨礪之人的高尚。”

  文 | 孫小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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