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上世紀初梁啓超、王國維等人將尼采引入中國以來,尼采研究就成爲國內學界關注的熱點。無論是五四“啓蒙”,還是抗日“救亡”;無論是改革開放初期的“人性解放”、“文化熱”,還是九十年代之後的“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尼采研究都在其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但是,應該如何理解尼采,卻一直是學界爭論不休的難題。目前學界闡釋尼采的路徑主要有以下四條:

原文 :《研究尼采的四條進路》

作者 |上海社會科學院 韓王韋/博士

圖片 |網絡

從形而上學的角度

這一路徑的代表是海德格爾。海德格爾認爲,尼采思想有兩個不同的層次。一是形而上學層次,尼采把道德形而上學化。所有形而上學問題追根究底都不過是道德問題而已。二是價值批判層次或生命哲學層次,尼采以生命爲基準進行價值重估,並對柏拉圖主義和猶太教-基督教傳統進行批判。但海德格爾主要還是傾向於將尼采哲學當成是形而上學來闡釋。在他眼中,尼采哲學的第二個層次(生命哲學層次)不過是第一個層次(形而上學層次)的延伸和拓展罷了。基於此,海德格爾斷言尼采是“最後一位形而上學家”。

海德格爾的尼采闡釋對後世的影響很大。受海德格爾影響的尼采研究者,傾向於將尼采的思想生命哲學化,再將這一生命哲學形而上學化(國外學者如洛維特,國內學者如早期的李石岑、陳銓等人都是如此)。這一闡釋思路的最大問題在於,它有把尼采哲學變成一種主體哲學的嫌疑。海德格爾認爲,超人作爲人的最高形態,是無條件的主體和存在者整體的唯一尺度。如果超人真是無條件的主體與存在者整體的唯一尺度的話,那麼尼采就不是主體形而上學(笛卡爾傳統)的批判者,而是主體形而上學的繼承者和發揚者。事實上,超人之所以是“人之上”,是因爲在尼采那裏,超人必須摒棄並超越人的個體性與主體性。因此可以確定,海德格爾的尼采闡釋確實有較大的誤讀和篡改成分。

從後現代主義或解構主義的角度

這一路徑的代表是法國新尼采主義者,如福柯、德里達、德勒茲等人。新尼采主義者認爲,尼采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價值批判,他對傳統形而上學的顛覆遠比海德格爾所理解的更爲徹底。在《尼采、譜系學、歷史》一文中,福柯分析認爲,尼采早期試圖追問道德的起源(Ursprung),即試圖尋找一種能夠強加於事物之上的同一性,然而到了晚期,卻不再追問起源問題,轉而以一種譜系學的歷史方法,來追問道德的親緣出處(Herkunft)。福柯試圖借“起源”與“親緣出處”兩個詞的差異來論證,尼采晚期並不是像海德格爾所闡釋的那樣追求事物的同一性,而是傾向於尋找一種歷史的差異性。因此,與其說尼采是一位形而上學家,不如說他是一位歷史學家或譜系學家。雖然福柯較爲成功地將尼采去形而上學化,但是他的做法卻過於牽強,因爲無論在早期,還是晚期,尼采都沒有刻意地將Ursprung與Herkunft這兩個詞對立起來,相反,他只是隨着語境的不同在使用這兩個詞罷了。

德里達在《解釋簽名(尼采/海德格爾):兩個問題》一文中也質疑了海德格爾的尼采闡釋。他認爲,在尼采的文字當中,尼采並沒有表現出一種追求整體性或總體性的衝動。然而海德格爾卻試圖以一種總體性的視角來把握尼采哲學,試圖爲尼采尋找一種思想上的整體性。因此,海德格爾不過是想把自己的哲學觀點強加給尼采罷了。尼采並非像海德格爾所解釋的那樣是一位追求形而上學的哲學家,相反,他不過是一位善於進行文字遊戲的文學批評家。雖然法國新尼采主義者敏銳地發現了海德格爾闡釋尼采的不足之處,但是,他們對於傳統形而上學的激進態度卻讓他們誤以爲在尼采那裏,同一性和整體性並不佔據特殊地位。衆所周知,酒神狄奧尼索斯這個形象貫穿了尼采思想的始終。狄奧尼索斯代表的正是一種追求同一性和總體性的衝動與渴望。尼采晚期將酒神狄奧尼索斯視爲自然的唯一代言人,他藉助查拉圖斯特拉之口道出了自然整體的實質:權力意志和永恆輪迴。顯然,法國新尼采主義者的尼采闡釋與我們閱讀尼采的感受相去甚遠。

從政治哲學或柏拉圖主義的角度

這一路徑的代表是列奧·施特勞斯。施特勞斯試圖將尼采哲學的基本問題還原成柏拉圖問題。他想借此來關注尼采哲學與傳統哲學之間的延續性,而不像法國新尼采主義者那樣,關注尼采哲學與傳統哲學之間的斷裂性。在這一點上,施特勞斯與海德格爾之間存在着一種隱祕的關聯。海德格爾把尼采視爲最後一位形而上學家,其實就是想指出尼采哲學與傳統哲學之間的延續和傳承,只不過海德格爾指出這一點,是爲了給他的哲學批判作鋪墊。而施特勞斯在哲學上並沒有海德格爾那樣的雄心。

無論如何,在施特勞斯筆下,尼采更多是一位古典傳統的繼承者,而不是批判者。此外,施特勞斯最值得大家注意的還是他所主張的“隱微”與“顯白”古典學閱讀術。現在繼承施特勞斯的尼采研究傳統的學者有勞倫斯·朗佩特、海因裏希·邁耶等人。

從自然主義的角度

近年來,布賴恩·萊特、理查德·沙赫特等英美學者試圖通過實證分析,把尼采解釋爲自然主義者。例如,布賴恩·萊特在《尼采論道德》一書中認爲,尼采不是後現代主義者,而是科學的自然主義者。理查德·沙赫特雖然反對萊特把尼采的自然主義科學化,但是他也認爲,尼采的自然主義並不反科學,尼采無非是想以科學爲前提,爲理性樂觀主義尋找一個替代性方案。雖然這些英美學者把尼采解釋爲自然主義者的目的是想讓尼采與分析哲學傳統對接,但是,他們在將尼采思想條理化、清晰化的同時,卻與尼采背離得越來越遠。這是因爲,在尼采的思想中本來就應該包含有一些神祕成分,如果無視或者摒棄這些神祕成分的話,那麼尼采思想的吸引力就會大幅降低,而尼采也將不成其爲尼采。

因此,要把握尼采的自然主義思想,就無法迴避“權力意志”和“永恆輪迴”。“權力意志”和“永恆輪迴”是尼采對自然的兩個基本描述。只有從“權力意志”和“永恆輪迴”入手,才能夠理解尼采晚期思想當中的兩大哲學任務:價值重估和未來哲學。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自然與德性:尼采晚期思想研究”(項目編號爲17YJC720010)的階段性成果]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648期第5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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