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廈門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 鄒振東

張藝謀有三個,一個是攝像張藝謀,一個是導演張藝謀,還有一個是印象張藝謀。本來還有一個演員張藝謀,可惜,流星般閃過。

三個張藝謀都很了不起,都達到了相當的高度,都留下了不錯的作品,為張藝謀創下聲名與財富。

三個張藝謀,貫穿始終的是視覺張藝謀。視覺是張藝謀的強項,是張藝謀的優勢興奮中心,也是張藝謀魂牽夢繞的所在。我曾經猜想,張藝謀要做一部作品,無論是電影、開幕式,還是山水實景秀,讓他著迷與困擾的首先一定是畫面、畫面與畫面。

張藝謀作品的底氣也就在這裡,他幾乎沒有一部作品沒有畫面的衝擊力。即使他有意屏蔽視覺的某個要素,比如《一個都不能少》里,張藝謀放棄電影傳統的擺拍造景優勢而採取紀錄片手法,比如這次的《影》,色彩大咖張藝謀放棄豐富濃重的色彩而青睞水墨色調。這些創新,其實都逃不了視覺的領域。千變萬化的張藝謀,仍然是在視覺里左衝右突,力圖帶給受眾不一樣的視覺體驗。

你可以罵張藝謀的作品,誰能夠罵張藝謀的畫面呢?

張藝謀作品有著基本的水準,再爛的張藝謀,也是張藝謀。是不可忽視的高峰,是必須討論的案例。張藝謀作品再爛,也有一個極致的視覺擺在你面前。比如《影》裡面的太極圖。那波紋式的太極圖,像極了日本枯山水美學風格。

龍安寺的「枯山水」(張睿 攝)

福岡縣光明禪寺的石庭

當然,張藝謀的視覺衝擊效果比日本枯山水美學強多了。

《影》電影海報

其實,沒有一個電影導演會輕視視覺,而能夠做上導演,基本的視覺美學差不到哪裡。張藝謀之所以在視覺上領袖群芳、具超一流水準,除了歸功於他天才般的想像力,另外就是「兩極化」的堅守

張藝謀的「兩極化」,一個是極簡化,一個是極致化。這兩板斧張藝謀用起來得心應手,遊刃有餘。張藝謀有一個非凡的本事,那就是再複雜的電影劇本,到了他手裡,他都可以把它變成最簡單的故事。三下五除二,所有的枝蔓裁剪得妥妥帖帖。

簡單化留下的空白,就是張藝謀視覺再造的大舞台。張藝謀橫空出世的《紅高粱》,最被人津津樂道的就是顛轎這場戲。這個其他導演要麼不拍,要麼最多用幾秒鐘的畫面,被張藝謀足足剪了4分多鐘。要知道一部電影一般也就90分鐘左右啊!但就是這種偏執般的匪夷所思,造就了張藝謀,也造就了中國電影的一段段傳奇!

很少有導演在「捨得」上超過張藝謀。舍與得是一個硬幣的兩面。要舍才能得。刪繁就簡的目的不是平庸化,而是極致化。每一部張藝謀作品,都可以看到張藝謀電影美學的一種極致化。張藝謀一定會把一種色彩、一種構圖、一個場景、一個道具、一個儀式、一個拍攝手法,甚至一個視覺要素,推到極致,而且貫穿始終,決不中庸,決不混搭(除非他想把混搭極致化)。

於是,我們在《大紅燈籠高高掛》里看到燈籠與捶腳,在奧運會開幕式看到捲軸與擊缶,在印象劉三姐看到竹排與漁火……無論是電影,還是實景,兩板斧一直複製著張藝謀的神話。


極致化的高大上,是圍觀式傳播的標配與電源,卻可能是分享式傳播的短板與電阻。張藝謀的作品,都是適合圍觀的,卻很少適合分享的。電影里的人物,大都是英雄,即使是平民也是不走尋常路的平民英雄。他的影評多的是點贊數,而不是轉發量。視覺主導的張藝謀只生產英雄曲,不生產表情包。看了張藝謀作品,你最容易的是大讚一下或者輕嘆一聲。可無論是角色還是台詞,很難成為你的表情包。在電影《影》里,無論是鄧超、孫儷、鄭愷,還是胡軍、王景春、關曉彤,哪一個可以成為你情感表達的表情包呢?

無論是圍觀式的作品,還是分享式的作品,都能夠創造傳播的奇蹟。但更廣泛或更久遠的傳播,卻往往是分享式的。羅馬斗獸場那些創造了圍觀的獅虎鬥,有哪一個可以流傳至今,而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卻讓莎士比亞分享到至今。

在今天的中國電影市場,一部票房沒超過5億的電影,不一定是作品製作的水準出了問題,但一定是電影的傳播基因出了狀況。它們無論是在圍觀式傳播還是在分享式傳播,都不盡人意。即便是有圍觀或分享,也是小部分人的圍觀與分享。而要創造10億票房,就必須創造大面積圍觀。到了30億票房的電影,一定是分享式電影。比如《戰狼2》、比如《我不是葯神》。中國的純圍觀電影,目前還達不到30億票房那個圍觀的面積。

要成為分享式傳播的電影,你必須創造出人人願意分享的「表情包」。表情包是我分析傳播世界的一個極為重要的視角。極端地說,沒有表情包的電影沒有票房。

李安說:「拍《卧虎藏龍》,我覺得不是在做玉嬌龍,而是在做我們每個人心裡隱藏的那條龍。」所以李安的《卧虎藏龍》,成為了無數人的表情包。

張藝謀的《影》也想把「影」抽象成哲學,變成所有人的表情包,但可惜的是,人們記住了太極圖,卻忘記了分享「影」的人生哲學。原因無他,視覺沖淡了一切,靈魂沒有多少展現的時空。你會認為自己就是鄧超或鄭愷這樣的男人嗎?你在生活中會碰到或會喜歡電影里孫儷這樣的女人嗎?

張藝謀電影,曾經創造過不少流行語,比如「大紅燈籠高高掛」,比如「一個都不能少」……但這些流行語流行起來,都跟電影不太相關。

視覺主義的張藝謀,很難製造表情包,原因就是表情包不僅要視覺,更重要的是要文字。人們是因為要表達這樣的文字,才需要這樣的表情。人們需要表達愛你、晚安,才需要不同的組圖。去除掉文字的愛你、晚安,那些圖案有人觀看,卻沒有人分享。

極簡化與極致化的張藝謀,是用視覺來思維的。能夠用視覺進行思維,是多少人夢寐以求想達到的境界。太多導演,空有一大套理論、概念與想法,但變不成活色生香的視覺,只能眼看著張藝謀在電影圈、實景山水圈、大型活動圈裡轉換自如、如魚得水而流口水。

但視覺思維也有一個要命的天花板,那就是視覺思維沒辦法進行複雜化思維,我們看到視覺的組合,最擅長的就是表達二者的單一關係,比如比喻、反諷、象徵、對比、借代、誇張……更深層次的複雜關係就不容易了。比如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一個視覺語言容易表達他們的親密關係,但他們是夫妻、情侶還是第三者,特別是他們是一見鍾情還是曠世情仇就不太容易表達。

張藝謀用極簡化與極致化來遮掩視覺思維的不足,在人們還沒有想明白時,作品已經結束。但過於依賴視覺思維,必然讓作品捉襟見肘。比如電影《影》,張藝謀太喜歡「彈琴」這個畫面,不惜打斷電影的邏輯,想彈就彈。特別是最後一次彈琴,在出軌被敗露的生死關頭,孫儷對夫君的居然是這樣一句台詞:「我想和你彈琴」。而殺機重重夫君居然就答應了,兩個人一下子化干戈為彈琴,彈完之後,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這樣錯亂的邏輯為什麼堂而皇之上演?就是因為張藝謀需要在一片屠殺血拚的畫面里,插上他認為美輪美奐的彈琴畫面。

說到底,攝像張藝謀、導演張藝謀與印象張藝謀,骨子裡是印象張藝謀。張藝謀醉心的是印象,他留給人們的也是印象——無論是電影還是山水實景。視覺思維可以創造佳句,卻難以創造佳篇。於是張藝謀就這樣印象劉三姐、印象西湖、印象大紅袍……一路印象下去,你看到每一個印象,都有不同的元素,都有不同的場景,甚至都有不同的主題,也都結合了在地化的東西,但看多了也就覺得大同小異,儘管也有高潮,可惜都是複製化了的高潮。

張藝謀如果要成為世界級的大師,就不能這樣複製下去。

中國的電影導演,至少有10個以上,可以成為世界級的大師。問題是這樣的世界級大師之下,往往有一萬個可能成為大師的一流選手。他們距離大師的殿堂,可能只是一步之遙。

99度,仍然不是開水!


本文首發於鄒振東教授個人微信公眾號:廈大鄒振東(xdjszzd)

相關閱讀:鄒振東十論導演之一:姜文有兩個「爸爸」,但他只聽「媽媽」的話


推薦閱讀: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