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繼續來講《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的序言部分。

高中政治課上老師都說過:

否定之否定,就是揚棄(Aufhebung/sublation)。

這當然是對黑格爾

、馬克思的辯證法的庸俗解讀。這是胡扯。

一般庸俗解讀下的黑格爾辯證法是這樣的:

什麼是否定:抽象、片面地否定對象,走向對象的反面。

比如看到醜惡,就否定它,轉而要追求美好。

什麼是揚棄(否定之否定):察覺到之前的否定是片面的,是狹隘的,要更加「全面」、「聯繫」、「統一」地看待問題,從而推翻了之前的膚淺片面的否定,代之以更加全面的「否定」,也就是達成某種把對立統一起來的「肯定」,即「否定之否定」。

比如發現所謂的美好,一定需要醜惡來襯托,消滅了一切醜惡,也就不存在美好了。所以我們要在兩者關係下把握美和丑,知道它們會相互轉化,要抓住時機促進丑的轉化成美的,但也不要操之過急,對醜惡下手太狠,反而會影響大局,葬送大好局面,blabla……

這種庸俗的否定之否定,會讓人變成中庸、和稀泥、厚顏無恥的老混蛋(比如《人民的名義》里的高育良

),因為一切矛盾和對立都在這種「否定之否定」中消解了。

這種揚棄,本質上,就是對矛盾的絕對否定,是一種厚顏無恥、無所不為、毫無底線立場的虛無主義。

最直接了當戳穿這種從「狹隘的否定」到「識大體的揚棄」的把戲的方法是去這樣去質問:

既然這個傢伙,從一開始,就只會片面地否定;那麼他之後所謂的「全面」、「兼顧」、「統一」,不也是受這個「片面」所局限的嗎?他的屁股一開始就已經坐歪了,本來就是目光狹隘的,那他嘴巴里的「全局」、「識大體」、「高瞻遠矚」、「通盤考慮」,不就是這種狹隘的目光的自我偽裝嗎?

反過來說,正是因為這種人張口閉口就是「全局」、「全面」、「多方面兼顧」,甚至給自己洗腦洗得自己相信自己是個識大體、公忠體國的好貨,這種人方才可以最放心大膽、最了無顧忌地去謀求自己的私利。

這種庸俗的「辯證法」說教,骨子裡就是教你把私利偽裝成公義,把片面包裝成整體的權場厚黑學

,這和黑格爾的辯證法看似相似,實則異乎霄壤。

黑格爾的辯證法中的揚棄是這樣的:

揚棄分為一階和二階的:

什麼是一階揚棄:簡單來說,相當於「還原」,就是人通過自己的知性能力,把紛繁複雜的直接的物質現實、感性體驗,抽象地還原成概念性的規定性(conceptual determination)。比如看到一堆紅蘋果,人的知性可以抽象出「紅」、「甜」、「水果」乃至「蘋果」這樣的抽象概念出來,而把那對紅蘋果上的疤痕、露水、蟲子、光線、籮筐等等的具體的存在的細節統統丟棄掉。

簡單來說:揚其概念,棄其現實。

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中說,人的知性有一個非凡的能力,就是會歇斯底里、不可抑制地不停地在具體、直接的一團糟糕的事物中,把抽象的屬性抽象、分析出來。

比如你在街邊看到一小團黑影閃過,就會猜它是個貓,還是條狗,斷不會僅僅當做這團黑影本身;而且就算你把他當做「一團黑影」,這也已經是從那團黑乎乎的圖像感受中抽象出來的一個概念了,只不過還可以進一步去抽象成「什麼的黑影」罷了。

人的這種不可抑制的知性能力,就叫做揚棄。

什麼是二階揚棄(揚棄之揚棄):

請注意,這裡就是真正的黑格爾的辯證法了。

二階的揚棄(英語把這個aufhebung翻譯為abrogation)

就在於,

黑格爾認為,上述的知性的那種歇斯底里、不死不休的拆分現實對象的能力,歸根結底,不是知性本身的能力,而是事物通過人的知性,在自己拆解自己、自己呈現自己。

所以二階的揚棄就在於,人意識到,他自己對於對象的揚棄,本質上不是他的揚棄,不是他的主動行為,而是他被動地見證了事物的自我運動,這種運動的中介,就是人的知性。

中國古代有個很應景的例子:

風吹旗動,有人說「風動」,有人說「旗動」,六祖慧能說:「仁者心動」。

黑格爾會怎麼說?很明顯,他會說:「動心者動。」是事物在推動著意識,將自己抽象化為四種不同的概念形式「風」、「旗」、「仁者之心」、「動」。

所以甚至可以說,仁者之心,人的知性,人的看似「積極」、「主動」的概念化、抽象化的感知行為,這種精神運動本身,反過來不得不依賴於這些事物的自我揚棄,依賴於這些事物不斷地犧牲它自己的豐富的存在,而轉化成一種抽象的概念。這種動力的真正來源是外部、是包含著主體的整個實體世界,而不僅僅是主體本身的心,心只是這個運動一個片面的縮影罷了。

二階揚棄讓主體意識到,並不是他揚棄了事物,他把事物給分割、抽象化、主觀化了;恰恰相反,是事物在分割它自己,事物將自己分割為豐富的直接內容和貧瘠的概念形式,事物將自己抽象化、主觀化為一個純粹的「知性意識」。

也就是說,黑格爾的「揚棄」,從一開始就不是主體在揚棄客體,在將客體從複雜中片面地抽象出來,然後再放回到某種全面、統一的背景中去;恰恰相反,

揚棄在一開始,就是客體在揚棄它自身,客體通過這種揚棄,製造了某個它自己的豐富性不能在其中持存的空白的場域,也就是所謂的第一人稱的「主觀意識」,通過這個主觀意識,客體激發了某些更高、更抽象的存在形態,促使別的客體來與之發生新的關係(比如蘋果通過意識的中介,吸引口腔咀嚼、腸胃消化它,從而讓它的種子得到傳播)。

對《精神現象學》的普遍誤解認為,存在這樣的進化過程:

1、知性揚棄了感性對象(通過把具體內容從它的具體背景中抽象出來)

2、理性揚棄了知性觀念(通過把抽象形式放回它的具體背景中具體化)

但實際上,如果我們理解了揚棄的真正含義,我們知道上述過程應該這樣解讀:

1、知性揚棄了感性對象,其實質是感性對象的自我揚棄;感性自己將自己區分為知性形式和感性內容兩部分。——萬物是活的,主體只是這活力的見證者。

2、理性揚棄了知性觀念,其實質是知性形式的自我揚棄;知性自己將自己區分為被動的知性和主動的理性兩部分。

被動的知性:我只是個工具人,我不過是蘋果認識它自己的甜,美女認識她自己的美的中介、工具罷了。

主動的理性:我不僅僅是個工具人,要讓蘋果認識到自己的甜,我必須主動地排除掉我不喜歡吃蘋果的偏見,去嘗一嘗它的味道;要讓美女認識她自己的美,我必須主動地排除掉我的厭女症和嫉妒心,去真心實意地誇讚她

知性相對於感性,理性相對於知性,並不是某種神秘的超越關係;每一次進步,都只是產生了自己對自己的反思和內省罷了。這種自我反思的能力,在黑格爾那裡就叫做Reason理性。

知性,是感性的自我反思;理性,是知性的自我反思。

最高級別的理性,並不是吞噬一切的無限知識,不是所謂的絕對真理,而只是意識到:

要如實地認識萬物,我必須謙遜、努力地剋制自己的矜驕和狂妄。

我是個工具人,是各種內容、信息、形式達成它的自我認識的中介;但我不僅僅是個工具人,如果我狂妄地認為所有的知識都由我產生,那麼我就會犯下錯誤,成為一個不合格的工具人。我的理性就會迷失在「我」的信息牢籠里,不再向外部世界敞開,因為外部世界才是這個內在的「自我」的真正來源。

承認自己的無能,因為這種無能會帶來代價,這也是一種能。

這個智慧和中國古代的老子是一脈相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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