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和基督教

(閱讀筆記)

過去絕大多數關於佛教和基督教的比較研究都趨向於把注意力集中在兩者的不同點上,像松谷文雄所做的那樣。在某種程度上,東西方的文化和知識的氣候自然有所不同,因此這兩個地區出現的宗教也有不同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然而,極為有趣的是我們注意到這樣一個情況,那就是近來這種趨勢開始改變,學者們看手強調這兩種宗教的相同之點。也許,我們繼續再用東西方這種僵硬固定的二元論進行思考已經不合時宜了。我們當代需要的是世界統一性和一體性的意識。因此,雖然我們可能在某種程度上緞續討論東西方不同之處,但遠為重要的是耍尋找基本上相似和一致之點。我無需多說,在這樣的時候堅持討論不同之處並試圖確定一種宗教對另一種宗教的優越性,將是不折不扣的廢話。

我們切不可忘記,從很早的時候印度就一直是東西文化的匯合處,而從種族上來說也是如此,它代表看東西方人民的混合體。因此,印度人或許從來沒有像我們日本人那樣習慣地具有自己的「東方性」那樣一種強烈意識。文化人類學家梅棹忠夫論證說,從印度到地中海的西亞地區應該認為是一個「中央地區」,既不同於東方,也不同於西方。我們在討論《彌蘭陀王問經》時已經看到,西亞的這個地區從很早以前就是經常進行文化交流的地點,也許的確應當看作是單一的中央地區。如果我們採取梅掉忠夫所提出的辦法,那麼佛教和基督教就都是同一世界的產物。

不管我們是否接取這種觀點,不容否認的是基督教和佛教同樣都在向所有的人類宣講一種關於人應該怎樣生活的普遍信息。大多數宗教的起源都可從有關超自然力量的祭品和祈禱的事物之中找到,而這類宗教通常表現出與部族社會中的政治控制機構有非常密切的聯繫。但在基督教或佛教的起源上都沒有發現這種政治成分恰恰相反,兩者似乎都是在反對政治勢力的氣候中誕生的而由於這個原因,它們各自的歷史就常常具有在當權者的手中受到迫害的特點

我們可以說,這兩大宗教,比那些僅只限於為某些特定的政治集團,完成獻祭任務的宗教居於更高的層次,其目的倒是為整個人類創造價值。這正是釋迦牟尼和耶穌二人在他們的教導中力求做到的,而他們的門徒的責任就是要把這類教導付諸實踐:由於這些教導的性質,所以他們不可避免地,要從普遍的要求方面進行思考,而且看手拯救全人類。

有些佛教學者推測基督教的救世概念實際上來自菩薩的理想,即潛在的佛陀推遲其自身的解救而幫助別人,這是在大乘佛教中逐漸形成的。還有人提出耶穌可能與埃森派(Essenes)有某種聯繫,這是一個猶太教的派別,大約有四千成員,他們在基督前一世紀以非常類似佛教團體的修道組形式住在死海岸邊。然而,最初猶太教是猶太國家和社會的宗教,所以他們內部並沒有僧侶要脫離社會,以便過一種修持和進行宗教實踐的生活那種概念。埃森派所做的則與他們前輩不同,這一事實就說明瞭雖然習慣上它被說成是一個猶太教的派別,但他們卻是受了佛教關於僧伽或寺院團體概念的影響。

中村元教授提出其他許多例子,說明佛教在西方可能有過的影響。據他說,在歐洲北部曾發現過佛教寺院的遺跡1954年在瑞典發現過一座小佛像。甚至還有人提出,佛教在基督教傳入之前就傳到了英倫諸島。這個論點根據的是奧勒根(Origen)在評論《以西結書》(Book of Ezekiel)時於230年左右所寫的一段話,他寫道:「在那個島(英國)上,克爾特人的祭司和佛教徒已經在傳播有關只有ㄧ位上帝的教導,因此當地居民已傾向它[基督教]。」佛教的影響已經傳播到了歐洲西端的英國的克爾特人中間,對此我們只能感到驚奇。

雖然某些負責在這麼遼闊的地區傳播佛教教導的僧侶和使者可能是乘船或騎馬旅行,但毫無疑問他們大多數都是步行。閱讀釋迦牟尼和耶穌的生平,人們印象深刻的是他們步行了那麼多路。而傳播他們的教導的門徒們一定走得更多。佛教僧侶有一種拯救全人類的決心在心中燃燒,他們從印度次大陸向四面八方散佈出去,深入到最險惡的地帶。有這樣的熱情支撐著,因此他們能把佛教的教導帶到遠至英倫諸島的地方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據報導,在南威爾士的一座古城裡發掘出大批羅馬硬幣,其中有一枚是彌蘭陀王的那個王國的。我們知道,彌蘭陀王在公元前二世紀統治過印度西北部的。如果我們能設法追蹤這種硬幣從印度到羅馬帝國、然後到它在英國的西陲前哨,那一定會是令人神往的。

當這枚硬幣還在印度的時候,它很可能目睹大乘運動的興起。然後,它通過某個富商之手開始了向西旅行,這個富商作為俗人信士一定曾大力給大乘僧侶以金錢支持。它在途中可能聽說過有一位救世主在巴勒斯坦地區悲慘死去的傳聞。最後它落入一位收集珍奇硬幣的羅馬商人或士兵的手中,因此成了在威爾士發現的那些硬幣之一。

無論如何,這會是一個具有極大意義的事實,如果佛教確實在這麼早的時期就遠達英國的話。英國在現代對佛教研究上是非常積極的,雖然這一點部分地是來自印度,印度有很多佛教遺址和遺物。又一度是在英國統治之下: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猜測:這是否由於古來的某種離奇的聯繫造成的呢?

近幾個世紀的一些歐洲哲學家也對印度的佛教產生極大興趣。在崛健士一本著作的跋中,作者引述了德國大哲學家叔本華(Schopenhauer)的下述文字:「總有一天,一個對印度宗教也十分熟悉的聖經專家將在認其和詳細的證據基礎之上,成功地弄清基督教和印度各宗教之間的聯繫。」這些話在崛教授年輕的時候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他在此後的三十年當中就完全是致力於弄清楚這種關係。

他的研究成果最近發表在一本題目為《從佛教到基督教》的著作中。在這部書中,他提到1958年有一個在阿富汗工作的法國考古隊發現一個以希臘文和阿拉米文(Aramaic)兩種文字書寫的阿育王詔書碑文。這一發現在學術界引起相當大的轟動,特別因為使用了阿拉米文而引起崛教授的注意。阿拉米文是整個波斯帝國的通用語言,而波斯帝國勢力最強盛時東抵印度河流域,經過西南亞洲,遠及埃及的努比亞。因而它是耶穌時期巴勒斯坦的日常用語。我們可以推想,耶穌通過這類阿拉米文的著作可能對佛教有所瞭解,而且可能受到其教導的影響。

我們很自然地傾向於以它今天存在的情況來考慮西亞和中亞以及印度這整個地區。但在公元紀年開始前後的幾世紀中,情況卻十分不同。特別是那時的中亞是東西和南北商業和文化交流的名副其實的十字路口。位於商隊路線上的各城市起到了思想和物質文化傳播中心的作用,而接連中國長安和西方羅馬的著名的絲綢之路就經過這一地區。成吉思汗的蒙古遠徵軍把這一地區劫掠一空,留下來它今天那樣的一片荒蕪,但是考古發掘結果卻表明在古代這裡的情況是多麼興旺發達。

在我們現在所討論的這段時間內,從波斯到中亞這一整個地區構成一個單一的文化區:與東面的中國、南面的印度和西面的羅馬這幾個文化區相交通,事實上或許是比這幾個中的任何一個都更先進和更具有世界性。因此,假設處於這個文化區西部邊緣的巴勒斯坦人已得到某些關於大乘運動的消息,這是沒有什麼奇怪的:大乘運動當時已在這一文化區東部邊緣的西北部印度興起。假如他們沒有得到過,那反倒會奇怪了。

 

世界宗教的條件

中村元教授在他的研究中,不僅討論了佛教對基督教的影響,而且也觸及佛教對希臘哲學的影響問題。由於人們一般把希臘當做西方哲學的誕生地,所以我們考慮到前面談到的這兩個世界間的文化交流,就會很自然地期待西方哲學在某種程度上受佛教的影響,儘管是間接地。首先,我們可能注意到,佛教和希臘哲學都共同關心著像生命、存在和個人的真正性質這類問題。

蘇格拉底的指令「認識你自己」是很著名的,但是釋迦牟尼也說過:「你要好好檢查自己並反省自己。」在佛經有無窮無盡的段落號召人們自我反省。「我對你這樣說,阿難,你得使用自己作為一盞燈,使用你自己作為一個依靠點,而不是依靠別人。你應該使用佛法作為一盞燈,使用佛法作為一個依靠,而不是依靠別的東西。」還有,「自身的依靠點不是別的而是自己。此外還有什麼別的依靠點呢?當自身得到控制和調節時,人就得到一種難以獲得的依靠點。」

廣義地說,宗教和哲學都來自人對世界和人生的性質以及對他自己作為人的同一性的意識的反思、基督道教中原罪的概念和佛教徒設法使自己擺脫人的慾望的罪惡的生活方式,都是人強烈追求得到拯救的精神的表現。它們都與人類理想和尋求普遍有效的生活方式緊密地聯繫在一起。

這種說法可能看起來是個極端,但我不相信社會制度或組織發生任何程度的變化就會給世界帶來改進,除非是人自己,亦即這種杜會制度和組織的創造者和控制者,也有某種改變。宗教和哲學的目的不是改造社會制度,而是認為根本的事首先是改造個人內在的本性使其發生變化。也就是說,他們的觀點是,沒有人的革命就沒有杜會革命。

翻閱一下世界歷史上關於革命活動的記載,我們就會注意到,凡是建基在以全體人民意識革命為先導的革命就在範圍上最為徹底,在效果上最為持久。相形之下,那些以武力和使用武器的方法強加給人民的革命,則會有很大的犧牲和苦難,而卻仍不能長久持續下去。在這方面我們應特別注意佛教和基督教,這兩者持續兩千年或更多的時間,成為東西方無數人民的支持,而且為他們規定了他們的生活所應遵守的理想。

小泉八雲在其《東西方文學批評》一書中提出的意見是,舊大陸的傳說和寓言大多數可以追溯到佛教的來源。事實上,比較民間傳說的研究表明,許多西方的神話故事的確是由佛典和印度傳說演變過來的。此外,己經常常被人指出的是,浪子回家這個有名的聖經寓言在(妙法蓮華經》中有幾乎恰好相同的故事。這種相似的故事再一次說明,在佛教和基督教之間一定有某種聯繫。

即使沒有直接的接觸,我想我們可以放心做出以下的論斷。只要人著手認真去探討人生的真正性質,即使他們的方法和探討的角度不同,他們也必定會得出一定數目的共同結論。佛教和基督教兩者都發展成世界性宗教的形象這一點說明,它們擁有某種普遍的真理。由於它們領會人性和鑽研現實世界的本質的方式,它們能夠說服千百萬人相信它們的教導是正確有效的,而正是這種能力使得它們成為了世界性宗教。

西方哲學,而尤其是基督教,很長時期以來一直全心全意研究諸如不朽上帝存在的證明和這樣一些困難的概念。有些佛教概念,諸如輪迴、業報和緣起等等,也以類似的方式發展,從而豐富了哲學思想。如果人類文明中沒有這兩種宗教,人們沒有這類哲學辯論和推測的話,那麼,人類的思想史無疑地會淺薄得多。

中村元教授挑出三個因素,他認為它們是使佛教和基督教發展到世界性宗教多變的要素。第一,他們有意識地與較原始的宗教咒語和其他巫術信仰的實踐進行鬥爭。其次,他們摒棄了己確立的宗教所支持的獻祭制度。甚至他們拒絕的方法都相同,佛教徒把婆羅門比做瞎子,而基督徒在譴責法利賽人時使用了同樣的比喻。第三,他們都成功地超出了種族、階級和民族等等的狹隘觀念。在佛教,採取的形式是堅持印度社會四種傳統的等級一律平等:而在基督教,拋棄了猶太人和非猶太人之間的差別。

我們在前面的討論中觸及了這些因素之中的前兩點。第三點,即能夠超越種族和民族的差別,當然是宗教要傳播到它的起源地區以外的一個必要條件。這一條件使得佛教得以東行到中國和東南亞以及西行到希臘世界,它早在兩千年前已作為一種基本信條而存在,如《彌蘭陀王問經》裡下述引文中所表明的:「因為如果遵守佛法,小心注意─不論在塞種的或希臘的土地上,不管在中國或韃靼,不管在亞歷山大港或在尼古巴(Mkumba),不管在貝拿勒斯(Benares)或在居薩羅(Kosala),不管在克什米爾或在犍陀羅,不管在山頂或在最高的天上,不管他在什麼地方,誰能夠正確地在生活中實踐,誰就將實現涅槃。」

婆羅門教的基礎牢固地建立在印度社會嚴格的四個等級的劃分之上,而佛教與之相反,從一開始它就表現出超越於階級和民族的差別之上,因此能夠發展成為一種世界性的宗教。的確如此,它並不追求只是形式上摒棄階級、種族或民族的區分。更準確的說法是,由於這種宗教的最終目標及其教義的核心在於宣揚一切人都平等和享有尊嚴並在實踐中應用這一原則,因此它就必然要在形式和精神上都超越所有這類區別。

歷史已經表明,由佛陀深刻的洞見所產生的光華經證明能夠照耀遠遠超過任何特定民族或種族羣體界限之外,照亮全世界人們的生活,使他們充滿希望。這種情況已經出現了,不僅僅因為佛教的信息已經由一個民族或種族的男男女女傳給另一個,而更因為佛教有著普遍的真理,它跨越民族的區別,並能夠鼓勵各地的人產生這樣的信念,即宗教是以他們自己的需要和心靈的渴望而特意創造出來的。

正是這種智慧的高超,這種教義的深變和廣變,這種一貫地摒棄階級差別和狹隘的種族及民族觀念,才使得佛教和基督教有資格成為世界宗教。而在試圖確定這兩種宗教具有什麼力量和效能來改變今天社會的狀態時,我們必須牢記的正是這些根本的性質,而不是任何關於宗教實踐或教條的表面考慮。(東、西方文化交流至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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