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聲音]尋找中國人的想像力

xilei 發表於 2009-11-8 9:16:00

(本文登於《九州·四年》)

我們為什麼要讀幻想小說?這是一個看似簡單但又確值一答的問題。

中國曾經是個富於幻想的國度。雖然古代神話和傳說由於歷史的、地理的、民族的種種原因,以致零星散亂,但就殘留的片光零羽,已可觸摸到隱藏在歷史深淵下的龐大身軀。

崑崙神話、蓬萊神話、楚神話及中原神話這些大系承載著人類初始文明的燦爛想像;老子是一則神龍不見首尾的神話;莊子汪洋闢闔,扶搖萬裏;列子御風而行,儀態萬方。無論是魏晉的筆記,還是唐傳奇、宋話本及明清小說,都有許多詭異奇絕的想像。在晚清時節,甚至盛行過一段時間的科幻小說。

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後,「唯科學」主義逐漸興起,尤其是在建國後,帶有功利實用性和意識形態化特點的現實主義一統江山,神狐鬼怪類的小說銷聲匿跡,只有科幻小說演變成一種科普讀物的附庸勉強存在,幾起幾落。浪潮退下後,海灘上唯剩下無邊的現實主義。中國作家的想像力嚴重匱乏與衰竭正是由此而起。

我們現在經常談論中國傳統的割裂問題。反省現在的新文化,要總結正反兩個方面的經驗,看看西方的幻想文化究竟是怎樣建立起來的。這種對比是面鏡子,可以映照出我們的現代性理想觀唸的模樣。

例如《功夫熊貓》中熊貓的父親是一隻鴨子,這彷彿是對現實主義帶有強烈偏好的中國人所難以想像和無法理解的。哈利波特里的飛天掃帚,不過是復活了中世紀女巫的飛行術。這些簡單的伎倆卻突然成了照亮讀者視野的光明。

是我們不能想像嗎?還是我們不敢去想像?

2000年後,中國以幻想和玄想為主題的小說藉助網路的力量突然爆發。這種不受紙媒監督控制的形式,確是傳播草根文化的最佳載體。文以載道的警戒線被打破後,許多新類型的概念像雪崩一樣出現,意淫文、逆天文、穿越文、盜墓文,眾聲喧嘩,新舊雜陳。而在電影《魔戒》之後,出版商也彷彿一夜之間找到了暢銷題材,開始掠奪式地出版奇幻類小說,以至於2006年後來被稱為出版界的奇幻年。這種盛行,至今其實不過三五年的時間。出版商得到了實利,而奇幻文學則得到了主流的蔑視。

幻想小說的出世意義

首師大教授陶東風依據幾本玄幻小說體現出的總體價值混亂,判定中國文學進入了一個裝神弄鬼的時代。雖然陶東風選擇的靶子有點弱。但我們應該注意到,陶東風的評論仍然代表了一種常見的主流目光。以精英文學的價值判斷來衡量一種大眾通俗文學,顯然有失公允,但站在文本分析的高度上,我們還是得承認,他們是抓住了點幻想文學特別是網路幻想文學普遍存在的內涵問題。

首當其衝的,是所謂犬儒主義。

不論是逆天文,還是穿越文,無可置疑的,都代表著一種精神勝利法則,有趣的是,這些特徵,可以在很多晚清小說身上找到許多雷同之處。例如在高陽氏不才子的《電世界》裏,主角黃震球以一人之力,操星槍,乘電翅,擊落上千艘西洋飛船,謀得世界和平;荒江釣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說》中,以生光化電的技術炫耀於島嶼上未開化種族間。這一個正好是逆天,一個等同於穿越。可是這些東西在當時可是代表進步的新小說。

對於很多人來說,幻想小說從一開始就是一種逃避文學,它作為消遣娛樂的文學種類,遠離現實,多數時候提供給讀者一條擺脫現實的通道。而這種逃避,首先是開始於作者。

魏晉時期,志怪小說興起,正是因為士人身處亂世,悲觀消極,於是終日飲酒清談,以玩世不恭的方式來逃避現實。聊齋的作者蒲松齡,也正因為難耐程朱理學的束縛,只有藉助狐仙鬼魅的力量來得到精神的自慰。

《紅樓夢》裏苦心營造的大觀園,太虛幻境,本來就是一種與現實世界分隔的理想世界。《水滸傳》裏的梁山圖景,大塊分金,大碗喝酒,兄弟忠義相愛,也是某種程度上的烏託邦。《西遊記》,則被魯迅認為純出於遊戲筆墨,無需從中求證道之理,期間又有多少逃避現實的意願呢。

我希望大家能注意到,作為逃避的主體,文人並沒有太多的自主權和選擇權,是由周邊鐵板般的社會現實逼迫他們一步步走向不合作(當然也不反抗)的立場。清代文字獄盛行,於是知識分子多半鑽入故紙堆裏精研考據,那是另一類的逃避。鄭板橋不是說「難得糊塗」麼,那麼多人把這四個字掛在凳子背後的高牆上,不也是想深思熟慮地裝傻麼。這就是社會和教育教給我們的東西。「世界既是一場大荒謬,大玩笑,我亦惟有以荒謬和玩笑對待之。」

縱觀歷史,也只有現實世界極度苦悶無奈的時期,才會催生出發達的幻想文化。我們對於歷史上的這些文人,多半是持一種同情態度的。既然犬儒主義是外界的現實造成的,現實中衰竭的人文精神也不可能只憑藉幾本接近現實關注現實的書就得以重振。就像一個極度體虛的病人,不藉助任何外在的治療與調理,單憑自身的努力絕不可能起死回生。那麼對於一種本來屬於大眾文化的小說種類太過虛無縹緲、缺乏現實聯繫、不關注現實的指責,也就是一種苛求了。

從相反的意義上來說,今天我們生活在一個物質社會裡,四面可見的都是金錢至上和拜物主義的價值觀,又有什麼地方是值得鼓吹的呢?我們同樣有很多違禁詞,還有很多雷區禁區,這種情形下,逃避怎麼啦。

現代犬儒主義是一種「以不相信來獲得合理性」的社會文化形態。現代犬儒主義的徹底不相信表現在它甚至不相信還能有什麼辦法改變它所不相信的那個世界。犬儒主義把對現有秩序的不滿轉化為一種不拒絕的理解,一種不反抗的清醒和一種不認同的接受。

如果躲避進幻想小說裏去尋找精神家園,不為物役,不做功利追求是讀者的心願的話,也許,我們反而要珍視這些逃避者們所能保有的天真吧。

所以,對於逃避和犬儒的指責,我的意見是:

這個可以有。

幻想小說的入世意義

其實,只要堅持任何文學都是人學,逃避的命題就不會徹底存在。即便是在架空世界裡,我們也很容易便找到偉大的命題:諸如戰爭、和平、友情、戀情、親情、生存、死亡……又何必一定要貼近現實呢。例如《九州幻想》策劃「城市危機」系列小說時所言:未必人人都會遭遇到一座城市的毀滅性災難,但是人人都會在生活裏經歷相同的精神傷害。我們的肉體也許不會被高達百米的巨浪摧毀,但會遇到各類垃圾訊息浪潮般的轟炸;我們也許一輩子也見不到病毒造成的殭屍橫行街頭,但經常會陷入無人可以交流的孤獨境地;我們也許不會被吹入半空飄來盪去無法落地,但都體驗過輕飄飄地似乎不著人間的虛幻感。

即便是在架空世界裡,在種種離奇得不可思議的環境下,人類所能體會到的情感變化,並不會超越日常經驗。人性永恆不變。這就是幻想小說和現實之間的靈魂通道。

想像力不能立刻給我們帶來任何即時的好處,這和教育大抵類似。

1957年10月4日,前蘇聯將第一顆人造衛星送入了太空。這一爆炸性新聞在讓全世界人深感興奮和驚奇的同時,也讓蘇聯的頭號勁敵美國如坐針氈。艾森豪威爾立刻問了一句,我們的小學教育出了什麼問題?這是句極有戰略眼光的話。

美國沒有立刻加大NASA的預算,而是在第二年簽署了《國防教育法》,投入10億美元用於科學教育,在大學中訓練和培養年輕的科學家。11年後,美國人率先登上了月球。這是歷史上最有魄力的長線投資之一。

前面說過,我們不能指望閱讀幻想小說就能解決社會問題,它也無法給我們增加太多的GDP,合上書本,除了一些快感,我們可能什麼都得不到。但是毫無疑問,幻想小說能最大限度地激發讀者的想像力。我們可以這樣做嗎?我們為什麼不能這樣做?世界可以是這樣的嗎?世界為什麼不能是那樣的?科幻小說還需要遵守一定的已知規則束縛,奇幻小說可以創造任何自己的規則,玄幻小說則不需要任何規則。

此刻,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想像力投資,這同樣源自一場危機。

今天走遍世界各地,到處都能看到中國製造。在自豪的同時,我們得知道,大部分時候,「中國製造」被作為劣質品的代名詞。實際情況是,中國只是個巨大的加工廠。通用汽車總裁卻曾不無得意地表示:「我們與中國企業各取所需,中國人得到了GDP,我們得到了利潤。」

一個芭比娃娃,在中國製造,包括原材料成本,我們能得到1美金,但是它在美國的售價是9.99美金。為什麼,因為芭比這個品牌屬於美國。而「中國製造」不是品牌。文化和精神附加層面的缺失,使我們得不到更大的份額。結局就是,我們越製造,美國越富裕。我們在原創性上的積弱,使我們正在淪為打工仔一族。

沒有自己的核心技術、沒有自己的國際品牌和營銷渠道是中國企業打工仔們的共性特徵。全球經濟危機降臨的一刻,讓我們目睹製造靠廉價勞動力所形成的「低價競爭戰略」的淪陷。

金融危機將迫使中國製造發生革命性變化,變中國製造為中國創造、中國品牌。這是一個戰略轉折點。

想像力和創造力緊密相連,如果不敢去想像,又怎麼能創新呢。中國現在比任何時候都迫切需要想像力。愛因斯坦說:「想像力比知識更重要,知識是有限的,而想像可以囊括全世界。而想像力概括著世界上的一切,推動著進步,並且是知識進化的源泉。」

魔戒和哈利波特給我們結結實實地上了次課。原來光憑想像力可以獲取這麼高的價值。資料顯示,全世界的創意產業每天創造的產值高達220億美元,並以5%的速度遞增。但是這裡面幾乎沒有我們什麼事。

中國的年輕人們臣服在宮崎駿、夢工廠和皮克斯的幻想文化之下,要想與這些國外文化分庭抗禮、並駕齊驅,我們需要更飽滿的想像力和更腳踏實地的建設。

現今的中國幻想圈裡的我們並不富裕,我們缺乏話語權,我們不被主流承認,但我們有想像力,這是屬於我們每個人未來的財富。這會是一場曠日持久的鬥爭。

雖然我們不願意承認,但是在這個越來越現實的時代裏,消失了兩類人,一類是兒童,一類是有想像力的人。也許有人說幻想小說幼稚,沒錯,要想成為有想像力的人,我們要學會先當一名兒童。

也許有一天我們能憑藉幻想小說的密碼路線,憑藉「九州」架空世界上那些古老王朝和隱祕的法術,歷史上消逝的種族和異獸的幫助,尋找回屬於中國的想像力,讓古老的想像力煥發新生命。

來源:一部分人先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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