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壇怪圈解祕之十一:鋸錘相較

(2007年11月20日)

中國書法從問世的那天起,書家們相互之間的比較就伴隨而生了。最初的比較當然側重於互相學習。隨著書法的發展,特別是書法與名利掛鉤後,書法的品評開始了。書家們相互之間的比較除了互相學習外,更多的就變成了一種優劣高下的「較爭」,這是一種怎樣的較爭呢?拋開種種表象,看其實質,以往中國書壇書法的品評當屬一種 「鋸、鎚子、剪子比本領」式的較爭。

讀小學的時候,有一篇課文《鋸、鎚子、剪子比本領》。說的是鋸、鎚子、剪子兄弟仨平時各幹各的活,有一天哥仨個都覺得有些不平,提出了比本領,要比個大小見個高低。鋸說:我能將木頭鋸成板,人們用我鋸的板如何如何,你們倆不行吧,還是我的本領大。鎚子說:我能將鐵打成釘,如何如何,你們哥倆不行吧,還是我的本領大。剪子說:我能將布裁成衣,如何如何,你們哥倆不行吧,還是我的本領大。哥仨各有各的說法,各有各的道理,爭來爭去,不分勝負。當時老師告訴我們,鋸、鎚子、剪子的本領都大都不大,各有各的用處。

我們的國粹、瑰寶怎麼能和「鋸、鎚子、剪子比本領」相聯繫呢?我們說拋開國粹光輝的一面,單從品評這一視角望去,以往的中國書法的品評就是一種「鋸、鎚子、剪子比本領」式的遊戲。不說透了神祕,說透了可笑。但這卻是不能改變的中國書法品評的真實歷史。

「鋸、鎚子、剪子比本領」的實質是什麼呢?可以歸納為四點:一是沒有統一標準;二是沒有裁判;三是單相情願;四是沒有結論。回顧我們的書法史,以往歷史上的書法品評不就是這樣嗎?我們的書法先賢們不就是這樣玩的嗎?一是沒有統一標準,誰想怎麼評就怎麼評;二是沒有裁判,怎麼樣與自己有利就怎麼樣評,評對評錯無需裁定;三是單相情願,誰想評就評,誰想評誰就評誰;四是無品評結論,甲的結果,乙可以否定,乙的結果丙同樣可以推翻。與「鋸、鎚子、剪子比本領」的實質完全相同。故此,我們說:中國書壇的昨天,書法的品評是一個「鋸錘相較」的時代。中國書壇中書法的品評從一開始就誤入了一個怪圈,而且長期以往,不能自拔。

米芾是大家公認的大家,在這個問題上表現的尤為典型,很具有代表性。看看其在《海岳名言》中是怎樣評說自己和自己的兩個兒子的,又是怎樣評判別的書法家的。現選段摘句如下:

「吾書小字行書,有如大字。唯家藏真跡跋尾,間或有之,不以與求書者。心既貯之,隨意落筆,皆得自然,備其古雅。壯歲未能立家,人謂吾書為集古字,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

「江南吳山完、登州王子韶大隸題榜有古意,吾兒友仁大隸題榜與之等。又幼兒友知代吾名書碑及手大字更無辯。」

「歐陽詢「道林之寺」,寒儉無精神。柳公權「國清寺」,大小不相稱,費盡筋骨。」

「字之八面,唯尚真楷見之,大小各自有分。智永有八面,已少鍾法。丁道護、歐、虞筆始勻,古法亡矣。柳公權師歐,不及遠甚,而為醜怪惡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書。」

「唐官誥在世為褚、陸、徐嶠之體,殊有不俗者。開元已來,緣明皇字體肥俗,始有徐浩,以合時君所好,經生字亦自此肥。開元已前古氣,無復有矣。」

「唐人以徐浩比僧虔,甚失當。浩大小一倫,猶吏楷也。僧虔、蕭子云傳鍾法,與子敬無異,大小各自有分,不一倫。徐浩為顏真卿闢客,書韻自張顛血脈來,教顏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非古也。」

「柳與歐為醜怪惡札祖,其弟公綽乃不俗於兄。筋骨之說出於柳,世人但以怒張為筋骨,不知不怒張,自有筋骨焉。」

「世人多寫大字時用力捉筆,字愈無筋骨神氣,作圓筆頭如蒸餅,大可鄙笑,要須如小字,鋒勢備全,都無刻意做作乃佳。自古及今,餘不敏,實得之。榜字固已滿世,自有識者知之。」

「石曼卿作佛號,都無回互轉折之勢,小字展令大,大字促令小,是張顛教顏真卿謬論。蓋字自有大小相稱,且如寫「太一之殿」,作四窠分,豈可將「一」字肥滿一窠,以對「殿」字乎!蓋自有相稱,大小不展促也。餘嘗書「天慶之觀」,「天」、「之」字皆四筆,「慶」、「觀」字多畫在下,各隨其相稱寫之,掛起氣勢自帶過,皆如大小一般,真有飛動之勢也。」

「歐、虞、褚、柳、顏,皆一筆書也。安排費工,豈能垂世。李邕脫子敬體,乏纖濃。徐浩晚年力過,更無氣骨。皆不如作郎官時《婺州碑》也。《董孝子》、《不空》,皆晚年惡札,全無妍媚,此自有識者知之。」

「顏魯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友仁等古人書,不知此學吾書多,小兒作草書,大段有意思。」

引文中用波浪線標出的是米芾論及自己和兩個兒子的重點語,用直線標出的是詆毀別的書法家的重點語。不難看出說到自己和自己的兩個兒子都是選好的說,論及別人尤其是書史上的大家,總是能找出各種理由將其否定。諸如歐陽詢、柳公權、智永、丁道護、虞世南、陸柬之、徐嶠之、唐明皇、徐浩、張旭、石漫卿、褚遂良、顏真卿、李邕等這些被後世推崇的大家,米芾均以「無精神」、「非古也」、「乏纖濃」、「豈能垂世」、「更無骨氣」、「全無妍媚」、「俗」、「惡」等予以否定。得出的只有一種結論:人不如己。

《海岳名言》中論及別人不好時,用的最多的也是最毒的兩個詞是「俗」與「惡」。這應該就是米芾的「殺手鐧」。「俗」與「惡」的具體含義是什麼?米芾未說清楚。應該說是個非常模糊的概念。但這兩個字的功能和作用卻非同小可,如同兩大盆污水,只要潑到哪位書家的身上,那他就算倒了大黴了。與之相應,任何一位書評家,只要拿起個模糊武器,端起這兩大盆污水想往誰身上潑就往誰身上潑,只要潑到了誰的身上就足以把他搞倒搞臭。從這個意義上說,米芾是開了一個很壞的頭。

王獻之是王羲之的兒子。父子同是大書法家,被後世稱為二王。為了博得書名,王獻之竟連父子情份都不去顧忌。《書譜》中有這樣一段記載:

「謝安素善尺牘,而輕子敬之書。子敬嘗作佳書與之,謂必存錄。安輒題後答之,甚以為恨。安嘗問子敬:"卿書何如右軍?』答雲:"故當勝。』安雲:"物論殊不爾。』子敬又答:"時人那得知!』 」

應該說王獻之是很聰明的,他看出了書法的品評沒有標準,完全是憑人去說。因而就可以大膽地加以利用和發揮。同時,王獻之也很真實,不拐彎摸角,將自己的想法、看法都直白地說了出來。好一句「時人那得知!」對後世書家該有多麼大的啟示?這在書法史上也應該算得上第一人。快兩千年了,今天的中國書壇、書法的品評與過去幾乎沒有什麼變化。關乎書壇的大事、要緊事時人怎麼知曉?誰是當今書壇真正的名家大家?誰優誰劣?時人仍然不得而知。

這樣的玩法,名家大家在玩,連皇帝也在玩。

唐太宗李世民在其《王羲之傳論》中有這樣一段評論:

「獻之雖有父風,殊非新巧。觀其字勢疏瘦,如隆冬之枯樹;覽其筆蹤拘束,若嚴家之餓隸。其枯樹也,雖槎枿而無屈伸;其餓隸也,則羈嬴而不放縱。兼斯二者,固翰墨之病歟!子云近世擅名江表,然僅得成書,無丈夫之氣。行行若縈春蚓,字字如綰秋蛇,臥王濛於紙中,坐徐偃於筆下。雖禿千兔之翰,聚無一毫之筋;窮萬谷之皮,斂無半分之骨。以茲播美,非其濫名邪?此數子者,皆譽過其實。所以祥察古今,研精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

宋徽宗趙構又是怎樣評說米芾等人的呢?其在《翰墨志》中雲:

「《評書》謂羊欣書如婢作夫人,舉止羞澀,不堪位置。而世言米芾喜效其體,蓋米法欹側,頗協不堪位置之意。聞薛紹彭嘗戲米曰:"公效羊欣,而評者以婢比欣,公豈俗所謂重臺者耶?』」

「本朝承五季之後,無復字畫可稱。至太宗皇帝始搜羅法書,備盡求訪。當時以李建中字形瘦健,姑得時譽,猶恨絕無秀異。至熙豐以後,蔡襄、李時雍體制方如格律,欲度驊騮,終以駸駸不為絕賞。繼蘇、黃、米、薛,筆勢瀾翻,各有趣向。然家雞野鵠,識者自有優劣,猶勝泯然與草本俱腐者。」

趙構當皇帝作為不大或者說無作為,但在書畫方面絕對是行家,可以說造詣很深。在趙構的眼裡「蘇、黃、米、薛」所謂的四大家不過「家雞野鵠」而已。

皇帝畢竟是富有天下,相比之下,在他們的品評中名利的因素還是少了許多,客觀性自然也就要高一些。

古人距我們相去甚遠,從遺留至今有限的筆墨中我們尚可見到一斑,相象當年的「鋸錘爭高」應該更為有趣、更為激烈。

由於中國書法的品評沒有統一標準,書法連及它的品評又與社會名利密切相關,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目的、有不同的評法,其中真真假假,是是非非也就不容易說清了。歷史上任何一位書法家,說他好,可以找到評說的依據,說他不好,同樣可以找到評說的依據。肯定它容易,否定他也很容易。各有各的說法,各有各的道理。歷史留給我們的書法品評是一筆糊塗帳。我們的已經做故了的書法家們就生活和工作在這樣一個書法環境中,這難道不是一個怪圈嗎?今天我們把問題看出來了,也提出來了,但是卻沒有辦法解決它,只好等待中國書壇的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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