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失樂園

《龍貓》、《魔女宅急便》、《千與千尋》和《紅豬》輝映成一個有趣的結構,它們以悠閑的姿態和輕朗的節奏遊離在主旋律之外,缺少明確主題,像是刻意洗去了啟示的色彩,卻也因此而成為最純粹的「故事」本身。四重副主題依次展現了個人的歷史,加在一起則拼湊成一曲人生的短歌。《龍貓》講述了童年遐想中看不見的朋友,小梅和月就像兩股清澈的溪流,叫人可以毫不費力地望穿陳列在她們眼底的喜怒哀樂——在那個人類尚能夠觸碰自在之物的時代呵!琪琪和千尋以孩子的身軀闖入大人的世界,這本該是一場悲劇,因為它預言著魔法和自我的喪失,出於對希望的愛護,宮崎駿卻用童話的披風掩去了生活的背面,就像娜烏西卡因為仁慈而留給世人以謊言:

「把這些說出去,又能如何呢?更何況,在我的內心深處,有某種東西強烈地呼喚著。我所看到的風景……你帶我去看過的,那腐海的盡頭……世界真的復活了。即使我們的肉體無法承受那種純凈……」

迷失方向的我們總需要有人來告訴我們生活的美好,哪怕是僅存在於空想中的樂園,只要聽聞它的聲音,「我們也定會向鳥兒一般地飛過去」——天真而可愛的人類呵!又或者,你需要真相嗎?有的,提示被巧妙地鑲嵌在細節之中:《魔女宅急便》的結尾,琪琪找回了失去的魔法,原本會說話的黑貓跳上她的肩頭,發出的卻僅僅是一聲普通的貓叫。琪琪和奇奇的同名絕不是巧合,黑貓就是女孩的鏡像,那個始終沒有露面的現實。琪琪與蜻蜓的關係進展同兩貓的戀愛在劇情中相互照應。或許,黑貓為了同戀人在一起才放棄了說話的能力,而琪琪則最終融入到小鎮的生活當中,從童年的夢幻中醒轉了過來。然而,同樣是描述少女成長的《千與千尋》卻給出了一個全然相反的暗示:結尾中,白龍交給千尋的頭繩反射著陽光,那正是神隱之人的標記,它意味著所經歷的一切並不是夢境,而魔法是真正存在的。

——現在,我們究竟應該相信哪個宮崎駿呢?一個呢喃著:現實終究是現實,納尼亞是唯有孩子才被允許入內的,只要長大了,便再也無法回到那片奇幻王國;另一個則低語著:不要忘記我們,在那遙遠的地下世界,永遠有叫人意想不到的奇蹟在上演,我們會一直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注視著你,守護著你。

只是,成熟的不僅是孩子們而已,宮崎駿同樣也是。有人說,自從《魔女宅急便》之後,宮崎駿動畫中的所有女主角便再也不會飛了。

是啊。因為她們長大了呀。

在宮崎駿的世界裡,「長大」具有特殊的悲劇性意義,因為它隔開了兩個截然相反的世界,前者承載著人類全部的純真與善良,後者承載著人類全部的污穢與罪惡。長大就是意識到自己身上的污穢與罪惡,然後被趕出童年的伊甸園。《風之谷》中,虛無厲聲嘲笑娜烏西卡:「看腳邊!看你自己的腳邊!這些屍體里也混著被你殺死的人呀!你還想裝不知道嗎?太離譜了吧!你不能再一直假裝是純潔的小孩子了!王蟲已經不會再原諒你了!你只不過是愚蠢而污染的人類之一而已!你是人類的大人!是繼承了受詛咒的種族的血脈的女人!你就和死人一起徘徊在痛苦中吧!」

倘若娜烏西卡是通過與王蟲一道化作森林來逃避自身的罪惡,那麼宮崎駿就是通過躲進童年世界來逃避身為人的罪惡。這也是為什麼他的夢境如此瑰麗動人,卻又「躁動不安」、「破綻百出」——宮崎駿拒絕醒來,又不得不醒來。《懸崖上的金魚姬》無疑是部童話,然而借著厭棄人類身份住進海中的「藤本」(波妞父親)這一角色,他還是寄託了心底的灰暗情愫。宮崎駿說自己的夢想就是活著看到東京被水淹沒的那一天,《懸崖上的金魚姬》滿足了他的心愿——被自然吞食,然後在亞特蘭蒂斯的廢墟上徜徉。

《千與千尋》中,長大就是變成貪吃的豬,而《紅豬》正是一部寫給大人的童話。《紅豬》是最好理解的,也是最難理解的。最好理解是因為,它講述了一個中年男人的執著與浪漫,最難理解是因為,它講述了一個中年男人的浪漫與執著。說來頗為有趣的是,《魔女宅急便》和《紅豬》最初都是鈴木敏夫為宮崎駿找來調整心情的工作,一個是黑貓宅急便公司的廣告,另一個是日本航空公司的廣告。但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這麼將故事編下去,就一發不可收拾了。《紅豬》企劃一開始便是宮崎駿自己著筆的,鈴木驚訝地問他為什麼要把主角畫成一隻豬,他氣鼓鼓地回了一句:因為我喜歡。原定劇本只有開頭對陣空賊的十來分鐘,但吉娜出場之後,故事進展變得有趣起來了,於是繼續了下去,相應的,紅豬的身份也成了一個有待解決的問題。

波魯克從銀行那裡拿走酬金的時候,職員問他:「要不要買點國債,也算是為祖國做貢獻?」,他淡淡地(一如既往瀟洒地)回答道:「這應該是你們人類的事吧。」豬,並不是人,也因而無需承擔人類的義務責任,「沒有國家和法律可言。」正是在此,豬成了自我放逐的象徵,一如融進森林的娜烏西卡。飛機悖論又一次出現。自我放逐,因為波魯克不願再替法西斯空軍賣命,然而他依舊迷戀飛行的快感,因此只能宣稱:「不能飛的豬,只是普通的豬。」波魯克這麼說的時候,吉娜痛罵了他一句「胡說」,我們在一旁看著的人,只好苦笑了。菲拉林在電影院勸他回去空軍部隊工作,他以「不想當法西斯,只願為賞金而飛」為由拒絕了。這使我們聯想到一開始那個意味深長的斷言:「利用戰爭撈錢的人是壞人,沒有辦法賺到賞金的人是無能,負債纍纍的人是空賊。」波魯克不願用戰爭撈錢,這讓他成為了一隻無拘無束的豬;他也不想負債纍纍,於是成了一隻會飛的豬。這便是問題最簡單的答案。

進一步深究下去,或許是因為他在戰爭中見到友伴的墜落,偶遇了逝去的飛機呈一字型飄往遠方的雲海平原,變得心灰意懶,才自我放逐變成了一隻豬;或許他是因為在吉娜與自由之間選擇了後者,卻對吉娜心懷愧疚,才以豬的身份逃避自我譴責。波魯克兩次變回原型,一次是在菲兒朦朧的睡眼中,一次是在吉娜溫柔地呵斥他,卻又遠去之後——誰能知道他當時在想什麼呢?但真相究竟如何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種以懶散作為偽裝的執著本就是他的浪漫的原因。吉娜和菲兒大約都是因為這才喜歡上他的。懶散,因為他是大人;執著,因為他是孩子。

《紅豬》與《起風了》是宮崎駿僅有的兩部以大人作為主角的動漫,它們各自圍繞飛機展開,人物性格也頗為相似:波魯克與二郎都迷戀飛機,不願令它沾染上罪惡。不同的是,波魯克的飛機屬於他自己,他可以自由決定用它來幹什麼;然而二郎卻是為戰爭設計飛機的人,他對飛機的熱愛勢必會引起災難。波魯克選擇逃避自己的罪惡,二郎卻選擇直面自己的罪惡,他們各自指向了「長大」的兩種姿態。

四、分裂的愛情

《哈爾的移動城堡》和《起風了》都牽涉到戰爭題材,但前者中戰爭是為了愛情服務,而後者中戰爭則與愛情既平行發展又相互影射。少年少女的相遇在宮崎駿的動畫中一向是一個熱情勃發的契機,不過縱覽先前,愛情總是以若影若現的姿態呈現,從未真正成為主題。小英雄們憑藉默契相互貼近,彷彿他們同屬於一個秘密組織,在相遇瞬間互換了暗號,往後便對彼此忠誠信賴。宮崎駿第一次在愛情面前苦苦掙扎,鈴木和我們卻在一旁幸災樂禍。

哈爾與流星簽下契約,自此變成了沒有心的浪子,永遠維持著孩童時期的天真。宮崎駿讓蘇菲以愛管閑事的婆婆形象出現,或許是在羞澀地祭奠對母親的愛。娜烏西卡和庫夏娜都沒有得到母親完整的愛,前者痛苦於孩子的死亡,後者則是因為被烏王下了毒,自此變得精神錯亂,六親不認。下毒是對母親得肺結核的隱喻,這在《龍貓》當中也有表現。生病的母親知道自己會不久於人世,含淚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學會自立,並沒有給宮崎駿以過分的愛護,這使得本就體弱的他更加自閉。他一直試圖在動畫中為自己療傷,因而筆下的諸多女性角色或多或少地帶上了母性的光輝和堅強獨立的性格,娜烏西卡和庫夏娜屬於兩個極端,兩個原型。不論是王蟲還是那些天真的馴蟲師們,娜烏西卡都溫柔地稱呼其為孩子們,庫夏娜自不必說,面對納姆利斯的逼婚面不改色,在戰場上身先士卒。她們一個繼承了全部的母性,另一個繼承了全部的堅強和自信。而往後夢境世界中的所有女性角色,或多或少都是這兩人的混合。《天空之城》中的女海盜在兇悍的外表下隱藏著知性的內心;《魔女宅急便》中的索娜為出門在外的琪琪提供照顧和支持;《幽靈公主》中的幻姬算是與庫夏娜在性格上最為接近的人了,但她同時也是自己子民的依靠和精神支柱;《懸崖上的金魚姬》中的婆婆更是直接讓宮崎駿因為懷念母親而傷心落淚。

回到《哈爾的移動城堡》,蘇菲以一種更為奇特有趣卻又理所當然的方式調和了娜烏西卡和庫夏娜的對立,我們當然也可以將她面貌的改變視作心理年齡的投射,但又應該用什麼來衡量心理年齡呢?不如說,當蘇菲變得堅強和自信的時候,她就變回了少女,而當以慈愛的態度耐心照顧哈爾時,她又成為了「母親」。與之相對的,哈爾時常會爆發出任性的孩子氣,他為頭髮變藍而哭鬧不已,懼怕王室的戰爭召令,讓蘇菲以自己母親的身份代為請假,這都體現了孩子的依賴之情。至此,蘇菲同樣完成了母親的隱喻。既然這是宮崎駿第一次在動畫中寄託自己的愛情觀,我們或許會說他屬於比較傳統的那一派吧:希望妻子能夠在背後默默的支持丈夫,成為依靠。同樣的愛情觀也投射在《起風了》之中,不過二郎和菜穗子要更為成熟和穩重。——即使如此,這份穩重也沒有將那種不顧一切的熱烈給掩蓋抹殺,它變成了相框,將兩人互相扶持,迎向殘酷生活的動人姿態永遠定格。

二郎繼承了阿席達卡的沉著與執著,卻給人一種後者所沒有的震撼力和啟示,這恰恰是因為,無論是在事業中,還是愛情中,二郎的抉擇都伴舞著罪惡的影子。飛機以戰爭作為祭品才呈現出壯美,而二郎的愛情則是以菜穗子的凋零作為祭品才呈現出凄美。早在童年時期,二郎就嗅聞到了飛機所噴吐出的死亡氣息,但他不願意去想,在那些戰爭大臣向他擺明對飛機的要求時,他置身事外,充耳不聞。他也知道與菜穗子的婚禮意味著妻子肺結核的無法治癒,但僅僅以有妻子陪伴在身邊才能安心工作為由,便拒絕了黑川的勸說。這不能不稱得上是一種自私。只是,可貴的是,這份自私是菜穗子所默許的,她甚至也希望如此——將自己最美麗的一面展現給丈夫,然後隨風而逝。二郎一直在雙重的矛盾中悲痛掙扎,雖然結局早已註定是支離破碎的,但他終究選擇了竭盡所能,全力以赴。卡普羅尼指著他們最初相遇的草原說:「這裡是我們的夢中王國。」然而他回答:「我覺得是地獄呢。」

清楚自身的罪惡卻仍舊選擇無畏地活下去,這份自我吞噬的痛苦不僅是二郎的,也是哈爾的,是阿席達卡的,是波魯克的,是庫夏娜的,是娜烏西卡的,是宮崎駿的。在《起風了》的原定劇本中,菜穗子的幻影對著丈夫張開雙臂,所說的話並不是「活下去」,而是「來吧」——來吧,親愛的……你在人世的任務已經完成,你已經拼盡全力向理想靠近過了,現在,是你償還自身罪惡的時候了。鈴木敏夫說,宮崎駿更喜歡原來的結局。這似乎意味著,在創作《風之谷》時期宮崎駿內心的掙扎至今仍未結束,他藉由娜烏西卡之口所道出的解脫之路拐了個彎,又重新回到了虛無當中。

夢中,娜烏西卡見到聖僧的骸骨,骸骨告訴她:人類是被詛咒的種族,唯有焚盡他們,世界才能重生。娜烏西卡揭破了虛無的真面目,含淚蘇醒。她飛往黏菌聚集之地,在那裡見到了盤旋的群蟲和在死亡中萌芽的森林。原來王蟲口中求救的南方森林正是痛苦掙扎的變異粘菌。蟲群引發傳說中的大海嘯,既是為了吞食,也是為了被吞食。人類就像變異粘菌,必須與森林融為一體才能獲得安寧。娜烏西卡想通這一切,在虛無面前屈服了,她決心與王蟲一道化作森林,用死亡迎接世界的新生。

「虛無說得也沒有錯,我們是受了詛咒的種族。令大地受傷、掠奪、污染、只會燒毀一切……原本就是非常醜陋的生物……昆蟲比我們美太多了,現在再祈求原諒已經沒有意義了……王蟲是在安撫大地的傷口,還活著就變成腐海的苗床。我也變成森林吧。如果我也能夠在活著時就變成樹木的話,讓我跟你一起走吧。」

就這樣,永久的凈化開始了。

娜烏西卡

五、虛無與新生

奇克克與察魯卡在新生的大地上尋找娜烏西卡,偶遇森林人瑟爾穆。瑟爾穆告訴他們,娜烏西卡正凝視著王蟲內心的深淵,是否從那片懸崖上返回,必須由她自己決定。此時,密喇帕魯的陰影鑽進了娜烏西卡心底,她見到神聖皇帝凄慘的真面目,出於同情,仍選擇帶他穿越森林。瑟爾穆告訴娜烏西卡:「這片森林存在於你心中。來自黑暗的人,應該再回到黑暗去。」娜烏西卡反駁:「在我心中,也存在著黑暗。如果這森林是我內在的森林,那麼他便也是我的一部分。」瑟爾穆笑而不語。三人來到腐海終結之處,那是重新活過來的世界。陰影獲得了超度,大笑著消失在遠方。娜烏西卡從被踩傷的花草上收回腳尖,忍淚離去:「等再過一千年或更久,當你變得更廣或更強壯,我們也沒有滅亡,也變得更聰明,到那時,我會再回到你身邊來。」她返回現世,決定去阻止土鬼諸侯國侵略多魯美奇亞。

納姆利斯著手剷除效忠弟弟的僧會,將察魯卡與其他僧人一起綁在刑場上。娜烏西卡乘風而來。民眾聽見白鳥長鳴,紛紛歡呼起「庫爾巴爾卡」之名。正當這時,負載巨神兵的懸浮艇划過天際。娜烏西卡高聲道:「這條路的前方,只有循環不斷的恨與復仇罷了,請搬到腐海四周生活下去吧。腐海雖是我們的業報,卻不是敵人。與其選擇恨,何不選擇友愛呢?」她向眾人展現了森林盡頭的天堂。納姆利斯以妖言惑眾之名喝止她。娜烏西卡命令米特駕駛炮艇攻擊巨神兵。席德拉掙脫束縛沖向眾人,千鈞一髮之際,瑪尼族戰艦向席德拉開炮,他們大喊:「瑪尼族選擇娜烏西卡的道路,瑪尼族不要皇帝!」阿斯貝魯趕來,將巨神兵的精石丟給娜烏西卡。她孤身一人執劍面對納姆利斯的大軍,火焰是她的裙擺!納姆利斯笑道:「藍衣的女孩呀!結果你也用了火嗎?你燒了封住這怪物的袋子,是戴著救世主面具的你將怪物放到這個世界上來的!」雙方纏鬥在一起。娜烏西卡被席德拉捉住的瞬間,巨神兵蘇醒,將母親的敵人燒成灰燼。破破爛爛的納姆利斯回到座艙,等待她的卻是帶軍叛變的庫夏娜。納姆利斯忍著痛楚,道出了陵墓主人的存在。終於,娜烏西卡迎來了最後的抉擇:毀掉為世界籠上陰影的修瓦陵墓。

揭開真相是殘酷的。無知者將腐海當做災禍的源泉,妄圖用巨神兵燒盡森林。森林人將王蟲當做自然之神加以崇拜,他們相信腐海誕生是為了凈化污穢的世界。然而所有人都猜錯了:無論人類、王蟲抑或腐海,都是古代科技的造物,是前人絕望的掙扎。墓主人苦笑道:「你能想像那是怎樣一個充斥著恨意與痛苦的時代嗎?有毒的大氣,凶暴的陽光,枯竭的大地,無窮無盡的死亡。各種宗教、各種正義、各種利害關係……為了調停,甚至連神都製造得出來。但卻沒有一個方法真的可行。已經沒有時間了,我們只好將一切都寄托在未來。」於是,他們收集了所有生物的胚胎保存在方舟(陵墓)中,然後啟動王蟲的凈化程序,開始了長達千年的蟄伏。至於腐海居民?那不過是為了接引新人類降臨的奴僕而已,他們的身體為了適應污染早已經過改造,一旦暴露在過於乾淨的空氣中,就會肺部噴血而亡。多麼可悲呵!「我們的生命就好像風和聲音一般……活的迴音……終將消逝。」

在漫畫前兩卷改編的電影中,娜烏西卡的神性一目了然,她用單薄身軀安撫大地的怒火,又在王蟲的祈願下死而復生。這無法不令人聯想到耶穌為整個人類贖罪的故事。漫畫同樣突出了娜烏西卡救世主的地位:「其人身著藍衣,降臨在金色的原野上。」預言一共應驗過兩回:第一回,娜烏西卡的衣服被王蟲血液染成藍色,站在王蟲觸鬚鋪成的草原上;第二回,娜烏西卡的衣袍被墓主人的血液染成藍色,站在朝陽映落的荒野上。然而越接近結局,我們越發現真相其實並沒有人們想像中那樣單純。救世主的純粹性被打上了問號。刑場上,人們頌念古老的密儀:「污穢的世界結束的時候到了,白鳥飛舞,通知人間永久的凈化開始了,和這隻有痛苦的世間告別吧!」克羅托瓦聽後很驚訝:「白鳥不是救世主,而是死神嗎?」瑟爾穆答道:「是同一預言的不同面貌,有時候是朝向生命的希望,有時是對彼岸的憧憬。」生命的引路人與死亡的引路人,雙重身份在娜烏西卡那裡均有呼應,這是《風之谷》中最為難解的謎團。

對於死亡的引路人,宮崎駿至少有過三次暗示:(1)娜烏西卡命令炮艇轟擊巨神兵的胞衣,誤使之降生人間,納姆利斯諷刺她為「死神的母親」;(2)離開花園廢墟時,娜烏西卡喃喃自語:「或許我此行反而會使人類滅亡……即使如此,也必須毀掉修瓦陵墓!」;(3)對峙墓主人時,娜烏西卡宣稱早已設定好的凈化之神不懂得活為何物,因為祂的一切都是設定好的預定,祂完全否定了死亡。在這最終的啟示中,死亡成了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些人為什麼沒有察覺到,清凈和污濁兩者,就是所謂的生命呢?痛苦、悲劇或愚昧,即使是在清凈的世界也無法消除掉,因為那是人類的一部分,所以,即使生活在困苦中,人類仍舊擁有快樂與光輝。」

娜烏西卡本應成為生命的引路人,卻最終成為了死亡的引路人。她親手毀掉了舊世界的胚胎和將人類改造回來的技術,直到最後一刻,她都無法確定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正確:「我在為我自己所做的錯事而顫抖,那些胚胎本該長成又溫和又聰明,不像我們那麼殘暴的人類的。」若新人類已經降生在大地上,娜烏西卡將不可能對他們下手。胚胎不是她的否定對象,技術也不是,因為腐海居民向來依靠古代技術維持生。娜烏西卡更未反對人造生命,因為腐海和王蟲都是人造生命,而它們之中「仍可以誕生溫情和友愛」。剩下的可能性只有一種,娜烏西卡所抗爭的,是凈化之神對自然的傲慢態度以及從中流淌出來的濃稠虛無。

究竟何謂虛無?在娜烏西卡看來,虛無是相信生命存在一個特定目的,為實現這個目的甚至可以犧牲當下和生命本身。倘若當下僅僅為了將來的某個目的而存在,那麼人們怎麼過它都無所謂,從此就誕生了虛無——這也是令納姆利斯自暴自棄墮落為神聖皇帝的根由。然而在墓主人看來,虛無就是相信生命本身不需要一個目的,虛無是娜烏西卡口中的「星球自己決定它的命運」,因為這樣一來,一切生命形態就都是合理的了,也不再有什麼污穢或清凈之別。若是拘泥於文字,《風之谷》大概會被詮釋為康德道德哲學或存在主義的變種吧:生命自身是目的而非工具;不存在永恆的最高價值。甚至用伯格森的《創造進化論》來套用它也合適:星球本身被看做一個巨大的生命,每時每刻都是連續的創造,未來永遠未知,需要人全心全意去祈求。還有一種說法認為,宮崎駿試圖借《風之谷》的結局向自己曾經的共產主義信仰訣別,證據是陵墓主人的兩張面孔與馬克思和恩格斯相仿,而Communism據說恰恰是為人類歷史進行規定的典例。

但我們必須看到,娜烏西卡的答案是以整個旅程為背景的,她見證了蟲群的友愛,粘菌與森林的融合,還有無數在苦難中依舊笑聲爽朗的人們,正是這些純粹的自然事實令她相信:生命會自己找到出路。「就算我們的身體被人工改造過,我們的生命還是屬於我們自己的。生命是藉由生命之力而生存下去的!如果那一天終會來臨,那我們就活著去迎接那一天!我們是即使一次又一次地吐血,也要超越那一天而飛翔的鳥!活的東西是會變的!王蟲、粘菌、草木、人類,都是會改變的!我們也可以做到與腐海共生!但你卻不會變,一切都只有設定好了的預定而已!因為你完全否定了死亡……說出實話吧!我們並不需要你!」

修瓦陵墓企圖將世界原樣重塑,但「他們卻沒有發現,這本身就是對生命的最大侮辱」。人類的罪惡,就在於對永生不死的渴求。而這一渴求的變體,又在於對文明的崇尚與捍衛。在聖都修瓦中封存著的,不僅是人類的所有文明,更是誓死保護這份文明,甚至不惜引發戰爭的執念。倘若人類仍舊秉持著這份執念,它就永遠是高傲的,並將自封為世界的主人。這頂冠冕將人類從星球的整體生命當中割裂開來,成為漂浮著的,註定滅亡的天空之城。

宮崎駿借娜烏西卡之口道出了救贖之路:與死共存,與痛苦共存,與罪惡共存,只要活著,一切都會慢慢變好,要相信生命自己的力量。從生物學角度而言,腐海對於人類是劇毒,然而它也滋養著無數生靈。污穢與清凈的區別變得不再重要,因為只要人類能夠在腐海中生存下去,它就算不上污穢。從精神角度而言,「痛苦、悲劇或愚昧,即使是在清凈的世界,也無法消除掉,因為那就是人類的一部分」,忍過痛苦,就會有大笑的力量,只要耐心,人們總能夠互相理解。生命永遠在改變,而只要它仍在改變,總有一天會出現轉機。唯其如此,我們才能理解娜烏西卡為什麼要將密喇帕魯領進森林,為什麼要拒絕瑟爾穆的提議,情願生活在「黃昏的世界」;為什麼二郎明知會加重菜穗子的病情,仍選擇與她成婚,明知飛機會投下死亡的陰影,也要「全力以赴」。

因為「生命是在黑暗中閃爍的光。」

沒錯,我們都知道那無比痛苦,但正如《風之谷》的最後一句話所言:「無論多麼痛苦,一定要活下去。」我們必須相信,甚至不惜對自己說謊,像娜烏西卡那樣大聲呼喊:「即使我們的肉體無法承受那種純凈,就算下一瞬間,肺就會噴血,我們也要像鳥兒般地飛過去。我相信我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活下來……腐海中的孢子,只為了一顆能發芽,一次又一次地不斷飄落,還沒發芽就死了的,多得數不盡。我的生命,有十個已死的兄妹在背後支撐著。無論是再悲慘的生命,都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下來。因為在這個星球上,生命本身就是個奇蹟。」

在風中開始的物語又在風中結束,那裡便是宮崎駿的夢境世界。活下去,娜烏西卡呼喊著。活下去,菜穗子呼喊著。

【作者】窗子:死生去留,棚頭傀儡,一線斷時,落落磊磊。

編者按:

本期幕後STAFF:

委員長:靜希丨站牌娘畫師:Scalmeser

主催:靜希丨排版&發布:靜希

作者的文風與鄙號之前的文章有些不一樣呢!希望大家喜歡。話說求大家多轉發點贊……(小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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