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失乐园

《龙猫》、《魔女宅急便》、《千与千寻》和《红猪》辉映成一个有趣的结构,它们以悠闲的姿态和轻朗的节奏游离在主旋律之外,缺少明确主题,像是刻意洗去了启示的色彩,却也因此而成为最纯粹的「故事」本身。四重副主题依次展现了个人的历史,加在一起则拼凑成一曲人生的短歌。《龙猫》讲述了童年遐想中看不见的朋友,小梅和月就像两股清澈的溪流,叫人可以毫不费力地望穿陈列在她们眼底的喜怒哀乐——在那个人类尚能够触碰自在之物的时代呵!琪琪和千寻以孩子的身躯闯入大人的世界,这本该是一场悲剧,因为它预言著魔法和自我的丧失,出于对希望的爱护,宫崎骏却用童话的披风掩去了生活的背面,就像娜乌西卡因为仁慈而留给世人以谎言:

「把这些说出去,又能如何呢?更何况,在我的内心深处,有某种东西强烈地呼唤著。我所看到的风景……你带我去看过的,那腐海的尽头……世界真的复活了。即使我们的肉体无法承受那种纯净……」

迷失方向的我们总需要有人来告诉我们生活的美好,哪怕是仅存在于空想中的乐园,只要听闻它的声音,「我们也定会向鸟儿一般地飞过去」——天真而可爱的人类呵!又或者,你需要真相吗?有的,提示被巧妙地镶嵌在细节之中:《魔女宅急便》的结尾,琪琪找回了失去的魔法,原本会说话的黑猫跳上她的肩头,发出的却仅仅是一声普通的猫叫。琪琪和奇奇的同名绝不是巧合,黑猫就是女孩的镜像,那个始终没有露面的现实。琪琪与蜻蜓的关系进展同两猫的恋爱在剧情中相互照应。或许,黑猫为了同恋人在一起才放弃了说话的能力,而琪琪则最终融入到小镇的生活当中,从童年的梦幻中醒转了过来。然而,同样是描述少女成长的《千与千寻》却给出了一个全然相反的暗示:结尾中,白龙交给千寻的头绳反射著阳光,那正是神隐之人的标记,它意味著所经历的一切并不是梦境,而魔法是真正存在的。

——现在,我们究竟应该相信哪个宫崎骏呢?一个呢喃著:现实终究是现实,纳尼亚是唯有孩子才被允许入内的,只要长大了,便再也无法回到那片奇幻王国;另一个则低语著:不要忘记我们,在那遥远的地下世界,永远有叫人意想不到的奇迹在上演,我们会一直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注视著你,守护著你。

只是,成熟的不仅是孩子们而已,宫崎骏同样也是。有人说,自从《魔女宅急便》之后,宫崎骏动画中的所有女主角便再也不会飞了。

是啊。因为她们长大了呀。

在宫崎骏的世界里,「长大」具有特殊的悲剧性意义,因为它隔开了两个截然相反的世界,前者承载著人类全部的纯真与善良,后者承载著人类全部的污秽与罪恶。长大就是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污秽与罪恶,然后被赶出童年的伊甸园。《风之谷》中,虚无厉声嘲笑娜乌西卡:「看脚边!看你自己的脚边!这些尸体里也混著被你杀死的人呀!你还想装不知道吗?太离谱了吧!你不能再一直假装是纯洁的小孩子了!王虫已经不会再原谅你了!你只不过是愚蠢而污染的人类之一而已!你是人类的大人!是继承了受诅咒的种族的血脉的女人!你就和死人一起徘徊在痛苦中吧!」

倘若娜乌西卡是通过与王虫一道化作森林来逃避自身的罪恶,那么宫崎骏就是通过躲进童年世界来逃避身为人的罪恶。这也是为什么他的梦境如此瑰丽动人,却又「躁动不安」、「破绽百出」——宫崎骏拒绝醒来,又不得不醒来。《悬崖上的金鱼姬》无疑是部童话,然而借著厌弃人类身份住进海中的「藤本」(波妞父亲)这一角色,他还是寄托了心底的灰暗情愫。宫崎骏说自己的梦想就是活著看到东京被水淹没的那一天,《悬崖上的金鱼姬》满足了他的心愿——被自然吞食,然后在亚特兰蒂斯的废墟上徜徉。

《千与千寻》中,长大就是变成贪吃的猪,而《红猪》正是一部写给大人的童话。《红猪》是最好理解的,也是最难理解的。最好理解是因为,它讲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执著与浪漫,最难理解是因为,它讲述了一个中年男人的浪漫与执著。说来颇为有趣的是,《魔女宅急便》和《红猪》最初都是铃木敏夫为宫崎骏找来调整心情的工作,一个是黑猫宅急便公司的广告,另一个是日本航空公司的广告。但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这么将故事编下去,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红猪》企划一开始便是宫崎骏自己著笔的,铃木惊讶地问他为什么要把主角画成一只猪,他气鼓鼓地回了一句:因为我喜欢。原定剧本只有开头对阵空贼的十来分钟,但吉娜出场之后,故事进展变得有趣起来了,于是继续了下去,相应的,红猪的身份也成了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

波鲁克从银行那里拿走酬金的时候,职员问他:「要不要买点国债,也算是为祖国做贡献?」,他淡淡地(一如既往潇洒地)回答道:「这应该是你们人类的事吧。」猪,并不是人,也因而无需承担人类的义务责任,「没有国家和法律可言。」正是在此,猪成了自我放逐的象征,一如融进森林的娜乌西卡。飞机悖论又一次出现。自我放逐,因为波鲁克不愿再替法西斯空军卖命,然而他依旧迷恋飞行的快感,因此只能宣称:「不能飞的猪,只是普通的猪。」波鲁克这么说的时候,吉娜痛骂了他一句「胡说」,我们在一旁看著的人,只好苦笑了。菲拉林在电影院劝他回去空军部队工作,他以「不想当法西斯,只愿为赏金而飞」为由拒绝了。这使我们联想到一开始那个意味深长的断言:「利用战争捞钱的人是坏人,没有办法赚到赏金的人是无能,负债累累的人是空贼。」波鲁克不愿用战争捞钱,这让他成为了一只无拘无束的猪;他也不想负债累累,于是成了一只会飞的猪。这便是问题最简单的答案。

进一步深究下去,或许是因为他在战争中见到友伴的坠落,偶遇了逝去的飞机呈一字型飘往远方的云海平原,变得心灰意懒,才自我放逐变成了一只猪;或许他是因为在吉娜与自由之间选择了后者,却对吉娜心怀愧疚,才以猪的身份逃避自我谴责。波鲁克两次变回原型,一次是在菲儿朦胧的睡眼中,一次是在吉娜温柔地呵斥他,却又远去之后——谁能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呢?但真相究竟如何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种以懒散作为伪装的执著本就是他的浪漫的原因。吉娜和菲儿大约都是因为这才喜欢上他的。懒散,因为他是大人;执著,因为他是孩子。

《红猪》与《起风了》是宫崎骏仅有的两部以大人作为主角的动漫,它们各自围绕飞机展开,人物性格也颇为相似:波鲁克与二郎都迷恋飞机,不愿令它沾染上罪恶。不同的是,波鲁克的飞机属于他自己,他可以自由决定用它来干什么;然而二郎却是为战争设计飞机的人,他对飞机的热爱势必会引起灾难。波鲁克选择逃避自己的罪恶,二郎却选择直面自己的罪恶,他们各自指向了「长大」的两种姿态。

四、分裂的爱情

《哈尔的移动城堡》和《起风了》都牵涉到战争题材,但前者中战争是为了爱情服务,而后者中战争则与爱情既平行发展又相互影射。少年少女的相遇在宫崎骏的动画中一向是一个热情勃发的契机,不过纵览先前,爱情总是以若影若现的姿态呈现,从未真正成为主题。小英雄们凭借默契相互贴近,仿佛他们同属于一个秘密组织,在相遇瞬间互换了暗号,往后便对彼此忠诚信赖。宫崎骏第一次在爱情面前苦苦挣扎,铃木和我们却在一旁幸灾乐祸。

哈尔与流星签下契约,自此变成了没有心的浪子,永远维持著孩童时期的天真。宫崎骏让苏菲以爱管闲事的婆婆形象出现,或许是在羞涩地祭奠对母亲的爱。娜乌西卡和库夏娜都没有得到母亲完整的爱,前者痛苦于孩子的死亡,后者则是因为被乌王下了毒,自此变得精神错乱,六亲不认。下毒是对母亲得肺结核的隐喻,这在《龙猫》当中也有表现。生病的母亲知道自己会不久于人世,含泪教育自己的孩子要学会自立,并没有给宫崎骏以过分的爱护,这使得本就体弱的他更加自闭。他一直试图在动画中为自己疗伤,因而笔下的诸多女性角色或多或少地带上了母性的光辉和坚强独立的性格,娜乌西卡和库夏娜属于两个极端,两个原型。不论是王虫还是那些天真的驯虫师们,娜乌西卡都温柔地称呼其为孩子们,库夏娜自不必说,面对纳姆利斯的逼婚面不改色,在战场上身先士卒。她们一个继承了全部的母性,另一个继承了全部的坚强和自信。而往后梦境世界中的所有女性角色,或多或少都是这两人的混合。《天空之城》中的女海盗在凶悍的外表下隐藏著知性的内心;《魔女宅急便》中的索娜为出门在外的琪琪提供照顾和支持;《幽灵公主》中的幻姬算是与库夏娜在性格上最为接近的人了,但她同时也是自己子民的依靠和精神支柱;《悬崖上的金鱼姬》中的婆婆更是直接让宫崎骏因为怀念母亲而伤心落泪。

回到《哈尔的移动城堡》,苏菲以一种更为奇特有趣却又理所当然的方式调和了娜乌西卡和库夏娜的对立,我们当然也可以将她面貌的改变视作心理年龄的投射,但又应该用什么来衡量心理年龄呢?不如说,当苏菲变得坚强和自信的时候,她就变回了少女,而当以慈爱的态度耐心照顾哈尔时,她又成为了「母亲」。与之相对的,哈尔时常会爆发出任性的孩子气,他为头发变蓝而哭闹不已,惧怕王室的战争召令,让苏菲以自己母亲的身份代为请假,这都体现了孩子的依赖之情。至此,苏菲同样完成了母亲的隐喻。既然这是宫崎骏第一次在动画中寄托自己的爱情观,我们或许会说他属于比较传统的那一派吧:希望妻子能够在背后默默的支持丈夫,成为依靠。同样的爱情观也投射在《起风了》之中,不过二郎和菜穗子要更为成熟和稳重。——即使如此,这份稳重也没有将那种不顾一切的热烈给掩盖抹杀,它变成了相框,将两人互相扶持,迎向残酷生活的动人姿态永远定格。

二郎继承了阿席达卡的沉著与执著,却给人一种后者所没有的震撼力和启示,这恰恰是因为,无论是在事业中,还是爱情中,二郎的抉择都伴舞著罪恶的影子。飞机以战争作为祭品才呈现出壮美,而二郎的爱情则是以菜穗子的凋零作为祭品才呈现出凄美。早在童年时期,二郎就嗅闻到了飞机所喷吐出的死亡气息,但他不愿意去想,在那些战争大臣向他摆明对飞机的要求时,他置身事外,充耳不闻。他也知道与菜穗子的婚礼意味著妻子肺结核的无法治愈,但仅仅以有妻子陪伴在身边才能安心工作为由,便拒绝了黑川的劝说。这不能不称得上是一种自私。只是,可贵的是,这份自私是菜穗子所默许的,她甚至也希望如此——将自己最美丽的一面展现给丈夫,然后随风而逝。二郎一直在双重的矛盾中悲痛挣扎,虽然结局早已注定是支离破碎的,但他终究选择了竭尽所能,全力以赴。卡普罗尼指著他们最初相遇的草原说:「这里是我们的梦中王国。」然而他回答:「我觉得是地狱呢。」

清楚自身的罪恶却仍旧选择无畏地活下去,这份自我吞噬的痛苦不仅是二郎的,也是哈尔的,是阿席达卡的,是波鲁克的,是库夏娜的,是娜乌西卡的,是宫崎骏的。在《起风了》的原定剧本中,菜穗子的幻影对著丈夫张开双臂,所说的话并不是「活下去」,而是「来吧」——来吧,亲爱的……你在人世的任务已经完成,你已经拼尽全力向理想靠近过了,现在,是你偿还自身罪恶的时候了。铃木敏夫说,宫崎骏更喜欢原来的结局。这似乎意味著,在创作《风之谷》时期宫崎骏内心的挣扎至今仍未结束,他借由娜乌西卡之口所道出的解脱之路拐了个弯,又重新回到了虚无当中。

梦中,娜乌西卡见到圣僧的骸骨,骸骨告诉她:人类是被诅咒的种族,唯有焚尽他们,世界才能重生。娜乌西卡揭破了虚无的真面目,含泪苏醒。她飞往黏菌聚集之地,在那里见到了盘旋的群虫和在死亡中萌芽的森林。原来王虫口中求救的南方森林正是痛苦挣扎的变异粘菌。虫群引发传说中的大海啸,既是为了吞食,也是为了被吞食。人类就像变异粘菌,必须与森林融为一体才能获得安宁。娜乌西卡想通这一切,在虚无面前屈服了,她决心与王虫一道化作森林,用死亡迎接世界的新生。

「虚无说得也没有错,我们是受了诅咒的种族。令大地受伤、掠夺、污染、只会烧毁一切……原本就是非常丑陋的生物……昆虫比我们美太多了,现在再祈求原谅已经没有意义了……王虫是在安抚大地的伤口,还活著就变成腐海的苗床。我也变成森林吧。如果我也能够在活著时就变成树木的话,让我跟你一起走吧。」

就这样,永久的净化开始了。

娜乌西卡

五、虚无与新生

奇克克与察鲁卡在新生的大地上寻找娜乌西卡,偶遇森林人瑟尔穆。瑟尔穆告诉他们,娜乌西卡正凝视著王虫内心的深渊,是否从那片悬崖上返回,必须由她自己决定。此时,密喇帕鲁的阴影钻进了娜乌西卡心底,她见到神圣皇帝凄惨的真面目,出于同情,仍选择带他穿越森林。瑟尔穆告诉娜乌西卡:「这片森林存在于你心中。来自黑暗的人,应该再回到黑暗去。」娜乌西卡反驳:「在我心中,也存在著黑暗。如果这森林是我内在的森林,那么他便也是我的一部分。」瑟尔穆笑而不语。三人来到腐海终结之处,那是重新活过来的世界。阴影获得了超度,大笑著消失在远方。娜乌西卡从被踩伤的花草上收回脚尖,忍泪离去:「等再过一千年或更久,当你变得更广或更强壮,我们也没有灭亡,也变得更聪明,到那时,我会再回到你身边来。」她返回现世,决定去阻止土鬼诸侯国侵略多鲁美奇亚。

纳姆利斯著手铲除效忠弟弟的僧会,将察鲁卡与其他僧人一起绑在刑场上。娜乌西卡乘风而来。民众听见白鸟长鸣,纷纷欢呼起「库尔巴尔卡」之名。正当这时,负载巨神兵的悬浮艇划过天际。娜乌西卡高声道:「这条路的前方,只有循环不断的恨与复仇罢了,请搬到腐海四周生活下去吧。腐海虽是我们的业报,却不是敌人。与其选择恨,何不选择友爱呢?」她向众人展现了森林尽头的天堂。纳姆利斯以妖言惑众之名喝止她。娜乌西卡命令米特驾驶炮艇攻击巨神兵。席德拉挣脱束缚冲向众人,千钧一发之际,玛尼族战舰向席德拉开炮,他们大喊:「玛尼族选择娜乌西卡的道路,玛尼族不要皇帝!」阿斯贝鲁赶来,将巨神兵的精石丢给娜乌西卡。她孤身一人执剑面对纳姆利斯的大军,火焰是她的裙摆!纳姆利斯笑道:「蓝衣的女孩呀!结果你也用了火吗?你烧了封住这怪物的袋子,是戴著救世主面具的你将怪物放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双方缠斗在一起。娜乌西卡被席德拉捉住的瞬间,巨神兵苏醒,将母亲的敌人烧成灰烬。破破烂烂的纳姆利斯回到座舱,等待她的却是带军叛变的库夏娜。纳姆利斯忍著痛楚,道出了陵墓主人的存在。终于,娜乌西卡迎来了最后的抉择:毁掉为世界笼上阴影的修瓦陵墓。

揭开真相是残酷的。无知者将腐海当做灾祸的源泉,妄图用巨神兵烧尽森林。森林人将王虫当做自然之神加以崇拜,他们相信腐海诞生是为了净化污秽的世界。然而所有人都猜错了:无论人类、王虫抑或腐海,都是古代科技的造物,是前人绝望的挣扎。墓主人苦笑道:「你能想像那是怎样一个充斥著恨意与痛苦的时代吗?有毒的大气,凶暴的阳光,枯竭的大地,无穷无尽的死亡。各种宗教、各种正义、各种利害关系……为了调停,甚至连神都制造得出来。但却没有一个方法真的可行。已经没有时间了,我们只好将一切都寄托在未来。」于是,他们收集了所有生物的胚胎保存在方舟(陵墓)中,然后启动王虫的净化程序,开始了长达千年的蛰伏。至于腐海居民?那不过是为了接引新人类降临的奴仆而已,他们的身体为了适应污染早已经过改造,一旦暴露在过于干净的空气中,就会肺部喷血而亡。多么可悲呵!「我们的生命就好像风和声音一般……活的回音……终将消逝。」

在漫画前两卷改编的电影中,娜乌西卡的神性一目了然,她用单薄身躯安抚大地的怒火,又在王虫的祈愿下死而复生。这无法不令人联想到耶稣为整个人类赎罪的故事。漫画同样突出了娜乌西卡救世主的地位:「其人身著蓝衣,降临在金色的原野上。」预言一共应验过两回:第一回,娜乌西卡的衣服被王虫血液染成蓝色,站在王虫触须铺成的草原上;第二回,娜乌西卡的衣袍被墓主人的血液染成蓝色,站在朝阳映落的荒野上。然而越接近结局,我们越发现真相其实并没有人们想像中那样单纯。救世主的纯粹性被打上了问号。刑场上,人们颂念古老的密仪:「污秽的世界结束的时候到了,白鸟飞舞,通知人间永久的净化开始了,和这只有痛苦的世间告别吧!」克罗托瓦听后很惊讶:「白鸟不是救世主,而是死神吗?」瑟尔穆答道:「是同一预言的不同面貌,有时候是朝向生命的希望,有时是对彼岸的憧憬。」生命的引路人与死亡的引路人,双重身份在娜乌西卡那里均有呼应,这是《风之谷》中最为难解的谜团。

对于死亡的引路人,宫崎骏至少有过三次暗示:(1)娜乌西卡命令炮艇轰击巨神兵的胞衣,误使之降生人间,纳姆利斯讽刺她为「死神的母亲」;(2)离开花园废墟时,娜乌西卡喃喃自语:「或许我此行反而会使人类灭亡……即使如此,也必须毁掉修瓦陵墓!」;(3)对峙墓主人时,娜乌西卡宣称早已设定好的净化之神不懂得活为何物,因为祂的一切都是设定好的预定,祂完全否定了死亡。在这最终的启示中,死亡成了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些人为什么没有察觉到,清净和污浊两者,就是所谓的生命呢?痛苦、悲剧或愚昧,即使是在清净的世界也无法消除掉,因为那是人类的一部分,所以,即使生活在困苦中,人类仍旧拥有快乐与光辉。」

娜乌西卡本应成为生命的引路人,却最终成为了死亡的引路人。她亲手毁掉了旧世界的胚胎和将人类改造回来的技术,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无法确定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我在为我自己所做的错事而颤抖,那些胚胎本该长成又温和又聪明,不像我们那么残暴的人类的。」若新人类已经降生在大地上,娜乌西卡将不可能对他们下手。胚胎不是她的否定对象,技术也不是,因为腐海居民向来依靠古代技术维持生。娜乌西卡更未反对人造生命,因为腐海和王虫都是人造生命,而它们之中「仍可以诞生温情和友爱」。剩下的可能性只有一种,娜乌西卡所抗争的,是净化之神对自然的傲慢态度以及从中流淌出来的浓稠虚无。

究竟何谓虚无?在娜乌西卡看来,虚无是相信生命存在一个特定目的,为实现这个目的甚至可以牺牲当下和生命本身。倘若当下仅仅为了将来的某个目的而存在,那么人们怎么过它都无所谓,从此就诞生了虚无——这也是令纳姆利斯自暴自弃堕落为神圣皇帝的根由。然而在墓主人看来,虚无就是相信生命本身不需要一个目的,虚无是娜乌西卡口中的「星球自己决定它的命运」,因为这样一来,一切生命形态就都是合理的了,也不再有什么污秽或清净之别。若是拘泥于文字,《风之谷》大概会被诠释为康德道德哲学或存在主义的变种吧:生命自身是目的而非工具;不存在永恒的最高价值。甚至用伯格森的《创造进化论》来套用它也合适:星球本身被看做一个巨大的生命,每时每刻都是连续的创造,未来永远未知,需要人全心全意去祈求。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宫崎骏试图借《风之谷》的结局向自己曾经的共产主义信仰诀别,证据是陵墓主人的两张面孔与马克思和恩格斯相仿,而Communism据说恰恰是为人类历史进行规定的典例。

但我们必须看到,娜乌西卡的答案是以整个旅程为背景的,她见证了虫群的友爱,粘菌与森林的融合,还有无数在苦难中依旧笑声爽朗的人们,正是这些纯粹的自然事实令她相信:生命会自己找到出路。「就算我们的身体被人工改造过,我们的生命还是属于我们自己的。生命是借由生命之力而生存下去的!如果那一天终会来临,那我们就活著去迎接那一天!我们是即使一次又一次地吐血,也要超越那一天而飞翔的鸟!活的东西是会变的!王虫、粘菌、草木、人类,都是会改变的!我们也可以做到与腐海共生!但你却不会变,一切都只有设定好了的预定而已!因为你完全否定了死亡……说出实话吧!我们并不需要你!」

修瓦陵墓企图将世界原样重塑,但「他们却没有发现,这本身就是对生命的最大侮辱」。人类的罪恶,就在于对永生不死的渴求。而这一渴求的变体,又在于对文明的崇尚与捍卫。在圣都修瓦中封存著的,不仅是人类的所有文明,更是誓死保护这份文明,甚至不惜引发战争的执念。倘若人类仍旧秉持著这份执念,它就永远是高傲的,并将自封为世界的主人。这顶冠冕将人类从星球的整体生命当中割裂开来,成为漂浮著的,注定灭亡的天空之城。

宫崎骏借娜乌西卡之口道出了救赎之路:与死共存,与痛苦共存,与罪恶共存,只要活著,一切都会慢慢变好,要相信生命自己的力量。从生物学角度而言,腐海对于人类是剧毒,然而它也滋养著无数生灵。污秽与清净的区别变得不再重要,因为只要人类能够在腐海中生存下去,它就算不上污秽。从精神角度而言,「痛苦、悲剧或愚昧,即使是在清净的世界,也无法消除掉,因为那就是人类的一部分」,忍过痛苦,就会有大笑的力量,只要耐心,人们总能够互相理解。生命永远在改变,而只要它仍在改变,总有一天会出现转机。唯其如此,我们才能理解娜乌西卡为什么要将密喇帕鲁领进森林,为什么要拒绝瑟尔穆的提议,情愿生活在「黄昏的世界」;为什么二郎明知会加重菜穗子的病情,仍选择与她成婚,明知飞机会投下死亡的阴影,也要「全力以赴」。

因为「生命是在黑暗中闪烁的光。」

没错,我们都知道那无比痛苦,但正如《风之谷》的最后一句话所言:「无论多么痛苦,一定要活下去。」我们必须相信,甚至不惜对自己说谎,像娜乌西卡那样大声呼喊:「即使我们的肉体无法承受那种纯净,就算下一瞬间,肺就会喷血,我们也要像鸟儿般地飞过去。我相信我们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活下来……腐海中的孢子,只为了一颗能发芽,一次又一次地不断飘落,还没发芽就死了的,多得数不尽。我的生命,有十个已死的兄妹在背后支撑著。无论是再悲惨的生命,都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下来。因为在这个星球上,生命本身就是个奇迹。」

在风中开始的物语又在风中结束,那里便是宫崎骏的梦境世界。活下去,娜乌西卡呼喊著。活下去,菜穗子呼喊著。

【作者】窗子:死生去留,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

编者按:

本期幕后STAFF:

委员长:静希丨站牌娘画师:Scalmeser

主催:静希丨排版&发布:静希

作者的文风与鄙号之前的文章有些不一样呢!希望大家喜欢。话说求大家多转发点赞……(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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