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退出伊核問題全面協議後,默克爾「緊急出訪」俄羅斯。圖為2018年5月18日,普京在俄羅斯南部城市索契歡迎到訪的默克爾。

特朗普上臺以來,美歐裂痕呈現出了不斷擴大之勢。5月8日,美國不顧歐洲盟友輪番「勸阻」,執意退出了伊朗核問題全面協議。5月16日,歐洲理事會主席圖斯克在保加利亞首都索菲亞舉行的一場新聞發布會上就美歐關係表示:「看看特朗普總統最近的一系列決策,有人甚至會想到,有這樣的朋友,還要敵人幹嘛?!」5月31日,美國宣佈將從6月1日起對產自包括歐盟在內的主要盟友的鋼鋁加徵關稅,歐盟隨即宣佈對美採取反制措施。6月2日,在七國集團(G7)峯會前的七國財長會上,法德等六國將美國排除在外,發表聯合聲明對美國的貿易保護主義政策表示擔憂。這一系列事件都顯示,美歐關係惡化已經進入到了一個新的階段。以美歐關係變化為基點,歐洲國家對與俄羅斯、中國等國家的關係展開了一系列協調行動。如美國退出伊核問題全面協議後不久,默克爾就於5月18日出訪俄羅斯,馬克龍緊接著也於5月24~25日訪俄。6月1日,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也發出了與俄羅斯改善關係的信號:「我並沒有忘記我們之間的差異和分歧,但是針對俄羅斯的抨擊必須結束。」

那麼,究竟該如何看待歐洲國家新一輪的外交調整?本刊記者專訪了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歐洲研究所所長張健,請他對歐洲國家近一段時間的外交動向進行深入分析解讀。

《世界知識》:最近歐洲國家展開了一系列外交協調行動,該如何理解歐洲國家的這些外交活動?其背後的根本原因又是什麼?

張健:歐洲的對外政策調整,首先是基於其內部變化。當前歐洲的內部問題很多,而其中的很多問題是歐洲自己不能消化的。例如,當前歐洲最突出的內部問題就是民粹主義問題,特別是極右翼的民粹主義。其對歐洲各國內政、對歐洲一體化的衝擊是全方位的。雖然深受其困擾,但歐洲國家發現很難依靠自身的力量解決這個問題,它必須藉助外力。因為引爆民粹主義的移民、難民及恐怖主義襲擊問題,主要是從歐盟的「大周邊」傳導過來的,比如說中東、非洲這些地方。這也就回答了為什麼歐洲國家非常關心敘利亞內戰、伊核問題全面協議等議題。過去幾年,歐洲已經深受其害,再也經不起大的「折騰」了。

以上是地緣政治方面,而經濟方面的因素也是歐洲國家調整其對外政策的重要考量。跟其他的大型經濟體都不太一樣,歐盟對外貿的經濟依存度比較大。所以,歐洲必然要維護當前以世界貿易組織(WTO)為主體的多邊貿易框架體制。歐洲在外貿方面是出超的,如果外貿環境惡化,那對其經濟發展的影響將是實質性的。目前最新的數據顯示,今年歐盟第一季度的經濟發展已經出現了放緩、下滑的跡象,連德國的出口也出現了下滑。當前的歐洲經濟仍然非常脆弱,是經不起新的衝擊的。

與此同時,歐洲內部的老問題還存在,有的還在持續發酵,比如東西問題、南北問題。如果調整不好,解決不好,那歐盟很有可能會變成一個非常鬆散的聯盟,這無疑與歐盟的「核心國家」——德國和法國的願望背道而馳。因而,當前歐洲對外政策調整的目的,就是要為國內遏制民粹主義的勢頭創造良好的外部條件,為經濟的穩定運行保駕護航。默克爾和馬克龍都明白,變革的「機會之窗」現在還沒有關閉,但如果不抓住當前的機會,德法兩個國家從歐洲的「發動機」變成歐洲的「問題」也不是沒有可能。

《世界知識》:當前,大西洋聯盟出現了很多前所未有的變化,大西洋兩岸時而高度合拍、緊密合作,時而又表現得嚴重對立、不可調和。這種變化的實質是什麼?在這種變化之下,歐洲國家又將奉行怎樣一種對美政策?

張健:當前歐洲在外部面臨的最突出的問題就是大西洋聯盟的變化,這也是歐洲本輪調整對外關係的「基點」。自冷戰時期以來,跨大西洋關係一直都是比較牢固的。之前也有一些波折,經常鬧矛盾,但基本上是就事論事,都是一些具體意見的分歧,但現在美國和歐洲國家卻都對這個聯盟本身產生了懷疑。

當前,歐洲國家對美國的很多舉動很「痛心」。歐洲人發現,特朗普治下的美國對盟友的考慮很少,更多地不是從跨大西洋聯盟的價值觀,而是從自身的利益、從「做生意」的角度去行動。比如說敘利亞問題,直接關係到歐洲的切身利益,特朗普卻堅持要撤軍,他還退出了伊核問題全面協議,把美國駐以色列使館從特拉維夫遷到了耶路撒冷,這使中東地區未來陷入大規模動蕩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而在歐洲的眼裡,中東是不能亂的,中東一旦亂了,那歐洲也將永無寧日。美國離中東很遠,歐洲卻是首當其衝的。對德國、法國這些國家來說,跨大西洋聯盟長期以來都是「立國之本」,是其所有對外政策的基石。特朗普甚至僅僅為了自己國內的選舉利益就這樣損害大西洋聯盟的根基,德法等國是非常傷心的。

雖然很傷心,但德法等歐洲國家還是沒辦法,歐洲國家在經濟、安全等許多方面還離不開美國。所以,現在歐洲國家的對美政策還是希望儘可能拉住美國。特朗普在上臺前後對歐洲國家有很多不友好的表態,但特朗普上臺之後,歐洲國家卻很少就有關特朗普治下的美國說什麼「重話」。他們還是希望特朗普最終能夠「幡然醒悟」,重新和歐洲人站在一起。比如馬克龍就非常注意維持和特朗普的私人關係。歐洲還利用儘可能多的場合,比如說最近的俄羅斯前特工在英「中毒」事件、美英法聯合空襲敘利亞行動等展現大西洋同盟的「團結」。

就目前的現實來看,歐洲國家雖然做了很多工作,付出了很多努力,其成效卻不太顯著。近期圍繞伊核問題全面協議的一系列風波就是例子。在經貿方面,歐洲也越來越難受,同時在做兩手準備,拿出了一些對美的反制措施。歐盟內部也出現了很多「加強自主性」的聲音,如去年馬克龍的索邦演講就說要維護歐洲「主權」。歐盟委員會的最新預算草案也留出了一筆資金,說是為了加強歐洲的戰略自主性,即建設一些獨立於美國的能力,尤其是軍事能力。

雖然歐洲一些國家目前已經在為最壞的狀況做打算了,但要讓歐洲人真正跟美國「攤牌」還是很難的,因為歐洲對美國的依賴程度如此之深,範圍如此之廣,歐洲不可能放棄美國。所以歐洲國家現在還得繼續維持拉住美國的政策,硬著頭皮也得拉,拉不住也得拉。他們的一個策略是要先維持住對美關係,不讓其惡化,至少不讓其惡化的速度太快。特朗普在美國總統的位置上,少則還有兩年多,多則還有六年多,歐洲「忍」過這段時間說不定就「海闊天空」了。在這個過程中,歐洲只能儘可能減少特朗普政府政策帶來的破壞性影響。

《世界知識》:俄羅斯一直都是歐洲國家外部環境的最重要方向之一。調整與俄羅斯的關係也是近期歐洲國家調整對外關係的重要內容之一。那麼未來,歐俄關係可能會呈現一種什麼樣的態勢?會發生實質性的改善嗎?

張健:歐洲國家在能源、安全等很多方面都離不開俄羅斯。處理歐俄關係一直以來都是歐洲國家的一個老大難問題,對俄政策在歐盟內部、各歐洲國家內部都是一個很容易引起分歧的話題。歐洲國家一方面要維護自己的利益、維護它們所認可的「國際準則」,對俄羅斯表現出強硬的一面,比如說就克里米亞問題、烏克蘭東部問題制裁俄羅斯;但另一方面,歐洲國家在很多問題上也不得不尋求俄羅斯的合作。

當前,歐俄關係出現了一些調整的趨勢,但是能調整到什麼程度,還要繼續觀察。歐洲國家知道,如果沒有大西洋聯盟,歐洲國家本身對俄羅斯是沒什麼威懾力的。因而在很多場合,歐洲國家必須和美國站在一起。從自身價值觀的角度講,歐洲國家也認為有必要對俄羅斯「改變二戰後歐洲領土格局」進行懲罰。但與此同時,歐洲國家也一直都不希望把跟俄羅斯的關係搞得太僵,希望自己能協調美國和俄羅斯之間的關係,不至於讓美俄、歐俄關係失控。

當然,美國方面的因素也不能忽視。特朗普政府上臺以來,美國的單邊政策客觀上起到了把歐洲國家「推向」俄羅斯的效果。以前歐美就烏克蘭問題制裁俄羅斯的步調基本上是一致的,但自特朗普政府上臺以來,美國對俄製裁的力度越來越大,歐洲國家卻基本上沒有跟進。2017年7月27日,美國國會兩院因「俄羅斯干涉美國大選」通過了新的對俄製裁法令。這個法令前所未有的嚴厲,為美國對俄製裁的「法律體系」奠定了基礎。很多歐洲國家,包括德國、奧地利等對美國這一系列制裁法案是很有意見的。在美國退出伊核問題全面協議後,默克爾「緊急出訪」俄羅斯,馬克龍緊跟著也去見了普京。這顯示,當前歐俄之間又出現了新的、加強合作的契機。

俄羅斯人一直都試圖在大西洋聯盟之間打入楔子,俄羅斯發展針對歐洲方向關係的努力也是不屈不撓的。只要有改善與歐洲國家關係的機會,俄羅斯是一定不會放過的。當前,歐洲國家希望俄羅斯能向伊朗施加影響力,促使伊朗還留在伊核問題全面協議內。因為如果伊朗也退出了這個協議的話,那後果會非常嚴重。馬克龍還提出要搞一個伊核問題全面協議的補充協議,實際上就是重新談判,只不過為了讓其聽上去好聽一點。歐洲國家知道自己是沒有足夠的影響力去推動伊朗人的,所以俄羅斯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

儘管有種種契機,但當前歐俄關係大幅度改善的前景還不太明朗。因為歐俄關係上的一些根本性問題,比如克里米亞問題、烏東問題、俄羅斯在敘利亞問題上的角色等還擺在那裡。但當前有一個新的風向值得注意,就是很多歐洲國家都出現了「親俄」政治勢力上升甚至掌權的情況。比如說,匈牙利總理歐爾班對俄態度友好,在4月大選中再次大獲全勝;奧地利新政府比上屆政府對俄更為友好;義大利兩個民粹主義政黨五星運動黨和聯盟黨都是非常親俄的,已經組成政治聯盟。目前看,歐洲的所謂民粹主義政黨風頭正盛,比如德國的選擇黨2017年首次進入議會就成為了德國最大的反對黨,這些政黨基本上都與俄羅斯有良好關係。2014年之所以能在歐盟層面達成對俄製裁措施,就是因為德國的力推,當時德國總理默克爾的影響力也正「如日中天」。現在德國和默克爾的影響力都下降了,一些「親俄」的民粹勢力又正在走向前臺,這就增加了歐洲對俄製裁政策鬆動的可能性。從目前來看,歐洲和俄羅斯的關係不大可能繼續惡化,在一些領域還會改善。

《世界知識》:最近一輪歐洲對外政策調整之中,也包括歐洲對其中國政策的調整。中國在這輪調整中處於怎樣的位置,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又是否意味著中歐關係大發展的新機遇?

張健:中國不是歐洲的鄰國,中歐之間沒有什麼根本性的利害衝突,歐洲一些國家對中國有疑慮,但不是特別嚴重。中歐之間更多是經貿方面、利益分割方面的問題。但同時,在歐洲人眼裡,中國也是一個「特殊國家」,在最近一輪的跨大西洋關係變化和全球格局變化之中發揮著重要的影響。

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中歐關係中的一些老問題又有了新的發展。比如說,歐洲人認為中國在對歐洲「分而治之」,針對中國和中東歐國家的「16 1」合作德國外長加布裏爾在去年還提出了「一個歐洲」的怪異說法,這是一種自信心下降的表現;再就是歐洲國家對中國投資的保護主義政策問題;還有就是很多歐洲媒體炒作的所謂中國對外輸出「發展模式」的議題。這些都可以看作是歐洲內部問題在中歐關係層面的投射。說到底,其實是歐洲內部出了問題,但他們覺得誰都對自己別有「企圖」。

但比起和中國的「小摩擦」,特朗普政府的單邊主義政策對歐洲的傷害無疑更大。歐洲國家總體上認為中國還是一個比較理性的國際行為體。中國的快速發展也使歐洲國家看到了新的機遇。當然,這並不是說歐洲國家對中國的疑慮會消除,其疑慮情緒會持續存在,隨著中國「趕超」步伐的加快甚至還可能加強。但共同發展完善、共同維持現有國際規則體系的需要無疑仍將佔據中歐關係的主導地位。在可以預見的未來,歐洲國家更多地還是會傾向認為中國是一個值得加強合作的夥伴。歐洲國家在處理對華關係方面所面臨的主要問題是調整其自身的心態。中歐當前存在一些競爭,中國甚至可能在一些領域趕超歐洲國家,但這些都是正常競爭。所謂「兄弟登山,各自努力」,中歐雙方的首要問題都是實現自身發展。只要歐洲國家能妥善處理其對華心態問題,中歐合作的空間還是非常廣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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