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話 崩壞 Devastated
【梅比斯─真理之駒,虛擬實境空間】
梧桐、崔斯坦兩人表情一怔,無不懷疑著自己雙眼所見─
從白狐臉頰飛濺而出的鮮血,竟是有如鈷礦般的深藍。
白狐倒是一副無礙,輕撫著自己臉頰:
「沒事,只是擦傷。血淋淋的真是麻煩,幸虧帶了消毒藥水。」
將傷口清理之後點上藥水再貼上紗布,一切動作看似稀鬆平常。
然而崔斯坦視力過人,他看了藥水內含有大量疑似奈米蜘蛛的物事,就連皮膚的吸收速度也極不尋常。
白狐的舉動就像這一切理所當然,他的所有表現與普通人一般自然。
但是看在梧桐與崔斯坦眼裡,可不是這麼回事。由此刻起,他們已經無法將白狐與正常人類畫上等號。
崔斯坦觀察迦樓羅的神情,從其眼裡便可確信他早已知悉一切,迦樓羅臉色一沉暗地搖頭,盼著少年們暫時別提出疑問。
事後,迦樓羅便邀了二名少年至私人起居室,準備說明一切。
只見他的房裡白淨空曠,不留多餘擺設,竟與他的一身華麗形成強烈對比。
「唉…瞞不住了,但知無妨。」迦樓羅無奈向二人道:
「我這人算是有著嚴重潔癖。如所見,這房間單調而一塵不染,就連掉根毛髮都能讓我在意很久。
這種個性,也讓那兩個傻蛋(指團員們)光想進我房裡都嫌麻煩,直到了…」
迦樓羅取下身上別針擲往床頭,將之插入弗蘭肯斯坦的怪物(科學怪人)玩偶頸子。
「隨著團員們的〝凋逝〞,這種潔癖也隨之改變了。」
語畢,迦樓羅寬敞而整潔的房間,就像萬千的魔方塊自行拼湊為一個規模龐大,灰色基調的研究工作室。
裡頭數名白袍成員看似精明,正忙碌地工作著。
※ ※ ※
其轉化之快,令人難以適應。少年眼裡的起居室,竟迅速轉化為一座偌大的科學研究所。
更為驚人的是正中央處,突兀地矗立著兩座透明柱狀容器。
容器內浸泡著殘破不堪的人體,身上插了無數管線,容貌竟神似於白狐與木狼。
少年們才與白狐、木狼打過照面,隨即目送對方各回各處,那麼擺於眼前的這兩具物事又是什麼?
「身體細胞保持著活化卻沒了靈魂,充其量只是兩座墳墓。」迦樓羅板著臉孔說著。
這種祕密進行的活動規模,算是一個狂妄膽大的欺瞞,無論是對梅比斯的團員也好,對少年們皆是如此。
「怎麼回事?」崔斯坦神色凝重而略帶敵意地提問。
迦樓羅並不急於回答,他轉頭取了吉他於琴橋處按了幾下。
「這是五年前的景像。」整個房間先是投射著三原色的光芒,再迅速交叉更迭多種色彩,構築了新的場景。
虛擬實境的技術,令梧桐一干人彷彿成了置身於五年前表演現場的幽魂。
五年前的觀眾與舞臺上三人情緒異常激狂,就像豁出了命的表演,激奮又熱烈,自信而堅定。
彷彿訴說著,「看吧!這就是我們的生命與靈魂該有的樣子!」
打在三人身上的鎂光燈,還一度被錯認為他們本身所散發的靈魂之光。
五年前的梅比斯,著實具有魔鬼般的誘惑與魄力,從動作、表情到吶喊聲─甚至愚蠢地以為樂器也具有生命。
少年們頓時只覺熱血沸騰,身不由己地接受著音樂魔力的感染。
※ ※ ※
然而突發的事故,竟讓演出強迫中斷於最高潮之時。
僅僅一瞬之間,無人反應得及。
頂部鋼材由離地十五層樓的高處崩落,其毀滅性的傷害造成場內遍地哀鴻,猶如人間地獄。
事故奪走無數觀眾的生命,舞台更是沒能倖免於難。
甦醒後的迦樓羅,得知兩名同伴的逝去悲愴莫名,強烈的精神衝擊亦使雙眼慘淡無光。
縱然高階的醫療能治癒身體,唯有內心的創傷卻是無藥可醫。
迦樓羅頓時成了失去靈魂的人偶。
「這就是,所謂的〝代價〞吧?」迦樓羅也只能這麼認為。
然而殘酷之事不但未結,仍陸續地接踵而至─
馬車內的死者們也全遭到世界徹底遺忘,彷彿從來就不曾誕生於世。
與死者的關聯事物在馬車外已不復存在,死者們的親友竟完全失去了與之相關的任何記憶。
與迦樓羅共同為人生奮戰至今的─白狐與木狼也當然沒有例外。
三人曾共有的珍貴回憶,只能無情而深刻地烙印在迦樓羅一人心中。
※ ※ ※
獨自擁有共同的回憶,如今,卻未能留下一絲殘存於這個世界,我們如何相信它的存在?
「我們家從來就只有獨生女,白狐到底何人,完全沒有聽說。再來騷擾的話,我可真要報警了!」
曾經視獨生子─白狐為自己生命的母親如此說道。
「木狼?不…我男友不是這名字。我們很相愛?我認為你弄錯人了,真不好意思。」
此回應則出自於家世顯赫,曾不顧父母反對而為愛離家的木狼女友。
諸如此類的拜訪回應,得來的也只是絕望與孤獨,世界一切美好看在迦樓羅眼裡,更像是虛偽的塑膠花。
馬車內保持著事發當時─滿目瘡痍的慘狀,迦樓羅也終日沉溺於酒色持續過了一年。
一年後的某日,迦樓羅靈光一閃,隨即發瘋似的將事故場地恢復原樣,並向造物的上帝發出挑戰函。
他盡可能地吸收頂尖科技設施並廣納人才,取出冰櫃中兩名團員大體的可用部位,製造出完美的擬真人類,即所謂的人造人。
研究人員發現,從DNA裡勉強能擷取死者性格特質與習慣等─殘破記憶;而不足的部分,僅憑著迦樓羅於印象中對於死去夥伴的單方面回憶─經過電腦精算後,再創造出模擬情感與自我思考的能力。
初步擬真後的新人類對於動作之精確─與節奏的掌握已近乎全能,卻只像是兩具唯命是從的人偶,難以區別其各別特性
而說話方式與個人習性─乃至於小動作,新人類們則是過了半年才逐漸掌握,然而動作精確度雖為之下降不少,但感動的迦樓羅這才認為他們終於〝甦醒〞。
「他們疼痛時的動作反應也與人類無異,難過時更以各自的人格特質而沈默生氣,讓人無法相信他們確實已故,彷彿五年前的事未曾發生。與其讓世界否定他們存在的事實,不如讓世界不得不接受他們的存在,這是我對命運的反擊。」迦樓羅嘆道。
多可悲的想法。
此後三人所產生的羈絆,說到底也只是欺騙自己的幻象吧?
有時候,當迦樓羅看到白狐習慣性地撥弄頭髮,彷彿看見一具人偶正在褻瀆故友。
這個簡單的小動作,是白狐細胞所造成的自然反應,還是精密的數據公式導致的模仿結果?
但迦樓羅心中的軟弱,又立刻指責自己產生這些想法,畢竟這樣也意味著否定他們的存在。
迦樓羅必須融入並接受虛幻所帶來的美好,但溫暖所帶來的另一面,轉瞬間就是自我欺騙後的冰冷與孤寂。
這種逆天的反抗、複製死者的罪惡感,就像滿身的螞蟻不斷啃噬著身心,折磨得多次想著自我了斷。
「話雖如此,卻又不甘於先前的努力與曾有的光輝,就這樣被埋沒而回歸虛無。所以就這樣半瘋半癲地堅持到現在。」迦樓羅道。
這並不是以圖像或生前的紀念物來緬懷故友的程度,而是抱持褻瀆生命的罪惡感,以近乎瘋狂的手段自尋安慰。
迦樓羅就這樣持著電吉他,拖著沉痛的步伐一步步地走著、持續地演奏著,就像走在梅比斯之環,沒有盡頭,只在過去的回憶藉由未來之展望而不斷徘徊。
※ ※ ※
回顧過去的立體影像逐漸消散,迦樓羅的科學研究所回復了原樣。
此時的是非對錯似乎不具意義,梧桐與崔斯坦已不知該說些什麼,他們只是靜靜地瞻仰兩具殘破軀體的樣貌。
「覺得可悲嗎?但是一切就要在今天,轟轟烈烈地畫上句點。」迦樓羅發動了電鋸吉他。
「你想做什麼?!」崔斯坦見狀,握著腰間的刀柄立即擺出了箭步。
「命運之神不會無故將你們送到我眼前。梧桐、崔斯坦,做為收留你們的回禮,我要你們捨命與我一戰。」迦樓羅笑著說。
「如果你執意這麼做,那我只好為了保護自己,做出應有的對策。」崔斯坦拔出雙刀。
※ ※ ※
「慢著,迦樓羅!我們並沒有跟你戰鬥的理由。」眼前之人只是暫時讓悲傷沖昏了頭,梧桐認為自己沒有理由對照顧過自己的恩人出手。
「不,理由很充分。命運實在很奇妙,從你們闖進這部馬車,到從未失神的白狐卻被誤傷的種種巧合,我相信你們的確是被一股力量引導而來。是老天針對我的胡作非為,終於忍無可忍,而特別選派了兩名優秀的制裁者吧!」迦樓羅接著說:
「如果讓你們活著出去,那麼留在這裡的我,只會加深迷惘。只能怪你們不該看到白狐〝反常〞的一面。」
語畢,迦樓羅箭步上前,拖行的電鋸鋸齒與地面摩擦而吱嘎作響,崔斯坦一面拉開距離,一面斥責空手避開的梧桐:
「梧桐!拔劍,你以為好運還會有第二次嗎?」
「迦樓羅不是敵人,我很確信這點!」梧桐喊著。
崔斯坦暗罵著同夥的婦人之仁,迅速擲出飛刀制衡著迦樓羅,讓梧桐有更多的迴避空間。
穿著白袍的工作人員隔著一層強化玻璃,早至退到遠處,唯有其中一人留下並緊張地觀望著。
「那邊的小哥(梧桐)還沒做好準備,那麼我就先來對付你。注意了!」
迦樓羅一手握著吉他指板,另一手則握住琴頭,琴身的半截露出高速旋轉的電鋸圓盤。
高速旋轉中的圓盤,就像引擎不斷地提高檔速,卻於「哄」地聲響靜了下來,而鋸齒圓盤的形體也隨之像是憑空消失。
然而,崔斯坦隱約看見圓盤依然運作,但轉速已超越肉眼與雙耳所能接受的範圍,其周圍還形成了空氣刃。
崔斯坦所射出的飛刀,竟在距離圓盤不到一米前即直接粉碎。
「近距離恐無勝算,只能保持距離,避開對方武器並傷其身體為首要目的。」崔斯坦收回雙刀,取出飛刀伺機尋找攻擊的縫隙。
在閃避的過程中,崔斯坦瞥了中央的圓柱容器一眼,腦海隨即靈光一現。
「賭一把!」崔斯坦左右開弓配合身體的旋轉,並同時射出身上僅存最後的四支飛刀。
「沒用的。」迦樓羅仍破壞了兩支飛刀,而另外兩支亦成功躲開。
但此時的崔斯坦卻利用迦樓羅忙於應付的時間,早已抽出彎刀直朝中央容器奔去。
「什麼!這小子!」迦樓羅情急之下將電鋸吉他仍向崔斯坦。
仍出的吉他速度非同小可,再加上空氣刃的距離,崔斯坦眼見就要被捲成肉泥。
崔斯坦於致命氣刃進逼不到一米的差距下,起身往上一躍並同時後仰翻身將雙刀拋射而出,彎刀猶如迴力鏢那般,直逼著迦樓羅。
但於長距離之下射出的彎刀,又豈能傷得了對方,所以迦樓羅成功地避開了雙刀後,迎面卻飛來一記重拳。
崔斯坦這一拳將迦樓羅擊倒在地。
而趴在地上的迦樓羅,強忍劇痛不再思考反擊之事,擔心的則是飛射而出之吉他軌道,正朝向比自己性命重要的兩座器皿。
迦樓羅緊閉雙眼,而崔斯坦卻是嘴角上揚。
「別忘了還有一個宅心仁厚的傻子在場。」崔斯坦意有所指。
迦樓羅這才再次睜眼。
只見梧桐狼狽地躺在距離容器不遠處─
他伸長了〝加布裏爾之手〞握住琴頭,並阻止了容器被破壞的危機,其右臂還不斷冒著黑霧。
※ ※ ※
「你這傢夥…」迦樓羅握拳欲做勢反擊,卻又途中作罷,索性歇斯底里地仰天狂笑。
「這樣一來…今後的路,就連走下去的勇氣也…」
眼眶泛紅的迦樓羅故作堅強,然而顫抖的聲音仍瞞不了人。
崔斯坦陷入沈默,而梧桐則因同理心的作祟而跟著流淚。
梧桐走到白狐的器皿前,觸碰著阻隔生死的透明玻璃緊握拳頭,神情一凜。
「在這個瘋了的世界,到雙眼永遠闔上之前都別服輸。畢竟你還活著,迦樓羅。不是還留著紅色的血嗎?」梧桐向迦樓羅道。
「說得沒錯,梧桐。但我要補充一點,就算我們留著藍色的血,也會以自身意識戰鬥下去!」聲音源自白狐。
三人第一反應,就是看向白狐的器皿,隨即轉向房間入口處,有兩個熟悉黑影。
門前,白狐的身後,還有木狼。
自認為將一切隱藏得天衣無縫,迦樓羅抱以驚訝的表情。
此時,爵士鼓、無線麥克風架由一塊隱藏地板下,緩速旋轉升起,就像早已預先準備。
白狐與木狼竟也瞞著迦樓羅,於研究場所的技術上動了手腳,那麼想必工作人員也是共犯了。
由木狼的清唱為序,白狐也隨之擊鼓,他們以音樂來證明自己生命的存在,全心全意投入著。
崔斯坦拍了迦樓羅的肩。
這舉動就像點燃引擎的火箭筒,迦樓羅舞動自己的電吉他,忘情地加入演奏,就算眼淚不爭氣地崩落。
結束了這個激昂的演奏,工作人員也放下手邊工作,與這群人聚在一起。
其中一名是迦樓羅的弟弟─那羅,他代表白袍者們發言:
「別怪他們,哥哥。白狐與木狼也時常感到痛苦,對我們傾訴。
然而,我相信那是意識使然,而非程式的驅使。
自從破解了特殊個體,引導生命運作的DNA密碼,再與龐大的人工智慧程式結合後,連我們也發現了驚人的未知數據。
它們不受掌控,強制地管裡著神經系統運作。
我們只能相信,那是代表具有個體獨特性的所謂〝意識〞之存在。
白狐與木狼雖分不清自己到底身為何物,卻堅持不揭露你的祕密,而繼續扮演各自的角色兼顧呈現自己個性。
他們不但擁有死者的遺傳因子,同時也具備著自己的意識。」
此時,白狐走上前看著容器裡自己的原始軀體:
「當我們知道,真正的自己已死,也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存在意義。雖然身為人類時也曾為此而煩惱,但這也意味著自己擁有著意識。這種意識與生前也並無不同,不過只是不想成為他人所希望的存在,想得到認同與尊重罷了…」
迦樓羅移開目光刻意背對著白狐與木狼。
木狼接著道:「換個角度想,這種存在方式倒也是一種搖滾。跟普通人一樣,想要尋死只要強制關閉就行。存在的價值這類東西在身為人類時,就沒有一定答案。感到痛苦飄零,不就是活著的證據嗎?成為迦樓羅的夢也好,或是樂迷們的夢也好,一秒都行,現在,我想要活下去。能活著,真是美好。」
工作人員當中,已經傳出了哽咽啜泣聲。
「真是的,都死過一次了還不好好珍惜這個身體,怎麼行?」木狼豪氣地笑著。
「當然了,我也曾經暗地裡生過迦樓羅的氣,卻又反思我們之所以誕生,也是一種愛的證明。更重要的是,大夥把我們做得還真不錯,就連與一般女性做一些〝開心〞的事,也不成問題!」白狐比出了勝利〝V〞的手勢。
「別破壞氣氛,你這傢夥!」木狼偷襲了白狐的襠處,白狐也刻意以下身回頂,就像平時的迦樓羅與白狐那樣的互動。
「你們這些白癡!」剛才還是修羅戰場,現在卻成了家人們的相聚地,迦樓羅拉著少年們與成員們抱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