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和傻瓜總是實話實說 | 馬克·吐溫：說謊這門藝術
我不認為人們已經摒棄謊言這個傳統了。相反，謊言作為一種德行、一種原則，永遠存在於人世間。謊言作為一種娛樂、慰藉和逃避方式，不容易在歷史上存活，卻通常為人所愛。它是人們的好夥伴、好知己。它永垂不朽，只要人類尚存，它就不會從地球上消逝。
在這裡，我僅僅是哀嘆謊言作為一門藝術的衰敗。除了那些品格高尚，耳聰目明的人，其他人都沒法真正參透謊言的含義，以至其變得拙劣如今。因為他們都只悲觀地看到了這門崇高藝術的醜惡一面。在那麼多經驗豐富的人面前談論此話題，我自然信心不足，感覺自己就像一個以色列的老處女，千方百計給母親們講解育兒事宜一樣。我不會因這事批評你們，因為先生們，你們幾乎都是我的長輩，在這個問題上都比我富有見解。
如果哪天，你們發現我到處苛責你們，其實大多數時候，我只是以一種敬仰而非挑刺找茬的心態在談論這事兒。說實在的，如果你們能夠適當關注和鼓勵這種非凡而出色的美好藝術，並且認真地踐行、發展它，正如這個社團所致力於的那樣，那麼我也不會在這裡唉聲嘆氣，也不會悲痛流淚。我這麼說絕不是為了奉承諂媚，而是出於我的公正之心和我對這門藝術的賞識（這裡我試圖提及一些名字和說明性的範例，但你們能看得出，有些是我自己的影子。我盡量注意做到關注細節，並且避免一概而論）。
毋庸置疑，謊言是生活的必需品。生活就是不斷地演繹，進而養成不言自明的習慣。任一美德都需要經過謹慎、細緻和持之以恆的培養，才能發揮其巨大作用。毫無疑問，謊言這種德行也應該在學校里發揚光大，甚至擴展到報紙雜誌。試想，一個一無所知、毫無教養的騙子，有多大本事能與一位富有見識的專家對峙呢？我，若與作為律師的皮爾先生爭執起來，有可能獲勝嗎？說出精明有利的謊話，這正是社會所需要的。有時我想，人們寧願不撒謊、實事求是，也抵過從嘴巴里吐出一個笨拙的謊言。一個拙劣而不科學的謊話，和說實話一樣，費勁人們的心思，卻毫無價值。
讓我們看看哲學家們的說法吧。大家是否聽過這樣一個推崇備至的寓言：孩子和傻瓜總是實話實說。既然這樣，那麼很簡單，我們可以推斷出：成年人和智者假話連篇。歷史學家帕克曼指出：「事實本身有可能就是荒謬的。」他在同一本書的另一個地方又指出，「常言道：事實不必反覆重提，因病態地擔憂道德良知而成為習慣性妨害準則的人，通常是那些天生愚笨或者令人生厭的人。」這話語氣雖重，但絲毫不假。沒人能忍受和總說真話的人在一起生活，謝天謝地，我們也用不著那麼做。一輩子實話實說的人不可能存在，過去不曾出現，將來也不會有。當然總有人錯誤地認為自己從沒撒過謊，可正是這種撒謊而不自知的行為，令我們所謂的文明蒙羞。
人人都會說謊，不論何時何地、何年何月，謊言出現在人們的夢中、嬉笑聲中，或是哀悼之時。儘管有人試圖控制自己的舌頭，但是他們的手腳、眼睛和神情都註定會出賣他們。甚至有些人在佈道時都會說謊，不過這都司空見慣了。
我曾居住在一個遙遠的國度，那裡的婦女們常假借友好而又頗有人情味的探親訪友之名，四處遊玩串門。當她們回家後，便會興高采烈地歡呼：「我們拜訪了十六位友人，有十四個不在家。」她們並不是覺得十四這個數字多有意義，這完全是掛在口頭上的數字而已，以此來強調很多人不在家這個事實。雖然她們看似對朋友不在家這件事顯得哀傷，但她們說話時的神情早已將她們出賣。
現在她們又給出想見那十四位及另外兩位好友的借口（哦，對了，他們應該心底埋怨著在家的那兩位好友吧），這真是世上最常見最善意的謊言，可謂是與事實相距甚遠。這合乎情理？不，這只是美麗而神聖的假話，她們並非要榨取錢財，而是傳達對十六位好友的思念之情。鐵石心腸的人愛說真話，坦率認真，他甚至會表露自己不想見好友這一事實。這樣一來他就太蠢了，而且可能會招致他人不滿。而那個遙遠國度的婦女們，她們的理由千千萬萬，但千萬別擔心，那些理由都是善意的，這正是對婦女們智慧和良心的詮釋。那就讓事實一邊去吧！
那個國度的男人們也無一例外謊話連篇。連日常見面的問候，也都滿口謊言。他們並非殯儀館的員工，不需要在乎你的感受。遇到如此的問候，你通常只需回之以假話。你並沒有時間認真診斷自己的狀況，只能敷衍了事，要麼就閉口不言。你可以非常美妙找借口，騙他們說身體日漸不適，這並不傷你分毫，又能愉悅眾人。如果一個陌生人的拜訪打攪到了你，你道聲：「見到你真高興，歡迎光臨寒舍，不過現在已經是晚餐時間了。」他要走的話，你可以裝作不情願地說，「非走不可嗎？」他當然會說：「下次再聯繫便好。」你所做的對他人無害，沒有欺騙或傷害任何人。而倘若你道出了事實，反而會傷了感情。
我覺得這樣出於禮節的謊言是一門非常奇妙的藝術，值得發揚。完美無瑕的禮貌正如一座美麗的建築。這優美而金碧輝煌的建築，從底座到穹頂，都是由無數仁慈、無私的謊言堆砌而成的。
赤裸裸的真話日漸普遍，這才使我痛心。讓我們儘力去剔除這壞現象吧。一句傷人的真話較之一句惡意的謊言，沒有高下優良之分。兩者皆無存在的道理。有人生怕說了謊話，靈魂得不到救贖，就說些傷人的真話。嚴格說來這正反映出他們靈魂的骯髒鄙陋。有人為了幫人擺脫困境，不得不說些善意的謊言，那麼連天使都會為之稱讚：「哇，這偉大的英雄，犧牲自己的利益為鄰居兩肋插刀。讓我們歌頌這位善意謊言的偉大締造者。」
傷人的謊話是不值得稱讚的，傷人的真話也不值得推崇。這是誹謗法所認可的事實。
在其他眾多謊言中，沉默不語也算是一種，人們只簡單地保持緘默，隱藏真相。許多頑固而又正直商人熱衷於此類消遣，他們認為，沉默不代表謊言。在我居住過的那個遙遠國度，有個可愛的女士，她本性熱情而純潔。有一天我在她家享用晚餐，席間我說：「一般說來，我們都會說謊。」她很詫異：「你是指所有人嗎？」那發生在很久以前，我給她的答案並不符合如今這個時代。那時我直接說：「對，人人說謊，無一例外。」她好像被冒犯了一樣：「為什麼？也包括我嗎？」「當然嘍，」我說，「你甚至稱得上是個專家呢。」她說，「噓，孩子們來了！」孩子們一來，話題就變了，我們聊了一些其他的東西。不過孩子們一離開，那位女士又輕巧地轉回到這個問題上說：「我曾發誓一輩子不說謊，至今為止我從未背叛我的誓言，一丁點也沒有。」我說：「我並非心存惡意，但事實上自我坐下那刻起，你的謊言正如那些飄渺的煙一樣，雖然看似飄忽，卻真實存在。這讓我很痛苦，我非常不適應這些。」她要我舉個簡單的例子來說明，我就這樣說：
「這是一張空白表格的複印件，是奧克蘭醫院要求一位護士交給你的，這位護士曾在你侄兒病重時照顧過他。這張表格里包含各色各樣審查護士行為的問題："她有沒有在看護期間睡覺？她有沒有忘記喂葯？』表格要求你認真、仔細、毫無隱瞞地填寫答案。醫院為了保證良好的服務質量，若發現護士們玩忽職守，會及時對其處以罰款或者其他處罰。你告訴我，你對這位護士的行為非常滿意，她的優點千千萬萬，卻存在一個過失：她曾讓約翰尼坐在冷冰冰的椅子里乾等她換暖和的床單，卻不給他穿上哪怕一點點的暖和衣服。你填完了這張複印表，由護士返還給醫院。
你怎麼看待這個問題呢？"是不是那個護士一直都犯疏忽，讓病人乾巴巴等很久，惹來感冒之苦？』別執迷不悟了，在加利福尼亞，任何事情都是一場賭局，你回答那個問題時，十有八九在說謊。你說："我沒說謊，我什麼都沒填。』"只是你的沉默也是個謊言，別人以為你對她的服務相當滿意。』你說："這也算謊言嗎？她這麼好，我怎麼忍心說出她唯一的那個缺點呢？那樣太殘酷了。」
我說：「人們總不自覺的說謊，為了能成全好事。你的反應是合理的，但你的判斷卻很草率。這些都是不明智的做事方式。看看你這個不專業的偏好判斷所造成的惡果吧。你應該知道瓊斯先生家的威利由於猩紅熱而重病纏身的消息吧。由於你對那位護士評價甚高，她被派去看護威利。他們那可憐的人家只管睡著安穩的覺，將重任都託付給護士，篤信於她，把寶貝孩子的命運也寄托在護士身上。釀成這事，正是因為你太有名氣，一如年輕時候的喬治·華盛頓。如果你明天有空，就與我一同參加威利的葬禮吧，當然，只是作為以一個個體，以一個送葬者的身份去參加而已，但願你別覺得詫異。」
一切並非像我描述的那樣結束。我話沒說到一半，她立即上了馬車，以每小時三十英里的速度直衝向瓊斯的家，設法解救危在旦夕的威利，並盡其所能揭露那個護士的惡行。其實一切都毫無必要，威利壓根沒生病，我一直在說謊罷了。但就在那天，她給醫院寄了一張單子，說明了實情，用的當然是最正式的口吻。
現在你們看吧，那位女士的過錯不在於說謊，而在於不明智。她本可實話實說，只要在表格下面給那個護士留下一句欺騙性的讚美之言即可。她大可這樣說，「從某些方面看來，這個可惡的護士還不錯，比如她值班時從不打瞌睡。」只要人心存一絲善意，就可以把原本刺耳的謊言變得易於讓人接受。
說謊這事兒很普遍，在所難免。明智之舉即好好鍛煉說謊的能力，把謊說得周到、合理，充滿善意。謊話要為他人著想，切不可只為一己之私。謊要能治癒他、服務他人、施展慈愛，而非口蜜腹劍。謊要說得漂亮優雅，而不愚蠢拙劣。要說得堅定直白，而非猶豫懦弱，如同羞於啟齒我們崇高的口號一樣。那麼我們是否應該擺脫那些腐蝕人類根基、醜惡有害的真相？是否應該活得靚麗光鮮，配得上在世界上立足？除去極其惡劣的天氣情況，我們偉大善良的大自然也時常會說謊。在這門偉大的藝術面前我也只是一個力不能及、無法掌控的新手。
玩笑歸玩笑，特定情況下人們會說謊，這也無可厚非。我覺得有必要認真調查一下，哪些謊話於眾人大有裨益，哪些又需要盡量避免。我願把這事交付給這個富有經驗的組織，我對其信心滿滿。我可以絲毫不諂媚奉承地告訴大家，這個組織里的成員們個個成熟歷練，堪稱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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