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界』欄目是界面文化每週一推送的固定欄目,我們會選擇上一週被熱議的1至2個文化/思想話題,爲大家展現聚焦於此的種種爭論與觀點衝突。本週的『思想界』,我們關注童模妞妞被打事件及視覺中國黑洞照片的版權爭議。

童模妞妞被打事件:

讓孩子當童模,真的是“爲孩子好”嗎?

4月9日,一則視頻在社交網絡上廣泛傳播開來:一個小小的兒童模特不願意完成攝影師指導的動作,一位成年女性飛快上前用腳踹了她一下。後經網友確認,這位童模名叫妞妞,踹她的女性就是童模的母親。視頻中母親的行爲令諸多網友氣憤不滿,與此同時,另外一則視頻也被網友扒出:妞妞媽媽被拍到於3月在攝影基地拿着衣架教訓孩子。據網友爆料說,當時已經是晚上10點多,妞妞經過長時間的拍攝工作已經很困了,但被媽媽用衣架打了以後,她又強作精神開始揮手、轉圈圈。另外,妞妞媽媽自己的朋友圈狀態顯示,妞妞做童模的工作量巨大,四天時間裏要拍攝400件衣服。

“虐童”輿情發酵後,妞妞媽媽在網絡上澄清說自己絕對沒有傷害、虐童之意,反覆強調自己的女兒受到了最好的照顧與疼愛。在接受媒體採訪時,她解釋了當時踢妞妞是一時情急,因爲妞妞會往馬路上亂跑,平時自己很少打孩子。她還表示,“全家靠妞妞一個人養”的說法並不屬實,自己的丈夫還是在工作的。

讓孩子去工作換取報酬,這樣的做法是否合理?在《給無價的孩子定價》一書中,美國社會學家維維安娜·澤利澤(VIviana A. Zelizer)梳理還原了19世紀70年代到20世紀30年代美國社會關於兒童的社會價值觀唸的轉變過程,兒童逐漸從家庭補充勞動力轉變爲“經濟上無用而情感上無價的孩子”。時至今日,未成年人和成年人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階段,兒童應該得到關愛、滋養的概念已經成爲全球大部分地區的共識。

自媒體人“蘿貝貝”發佈的一篇題爲《把童真變現的人,不配做父母》的文章代表了社會主流觀點:“所有孩子不諳世事時都是天真可愛的,拍照或者拍戲都能在沒有基礎訓練的情況下就受喜愛,從而產生經濟價值。孩子有興趣時走秀表演是豐富生活,但能激發大人的無限愛心和保護欲。但有手有腳的父母都靠孩子賺錢來養,實在令人無法接受。這是‘把童真迅速變現’。”

在文章中,蘿貝貝援引了美國知名童星《小鬼當家》主角麥考利·卡爾金及秀蘭·鄧波兒的例子來說明在沒有嚴格保護的情況下將孩子推向市場成爲賺錢機器的危害。卡爾金曾多次在採訪中表示童年時代密集的電影拍攝工作嚴重幹擾了他的正常生活,令他厭倦不已。悲哀的是,他還經常遭受父母的精神折磨,被父母逼迫持續工作賺錢,這樣的生活直到13歲父母離異才結束。秀蘭·鄧波兒在銀屏中的“甜心天使”形象深入人心,但仔細審視她參演的作品,會發現許多令人不安的細節,如她的角色通常是被單身成年男性收養的孤女,她的打扮和舉止是按照成年男性的趣味來設計的。另外,她本人也在採訪中表示曾經在拍片時被製片人性騷擾過。

《小鬼當家》劇照

網絡上,人們義憤填膺地譴責無良父母逼迫孩子去當童模賺錢;現實中,童裝產業的工業鏈條依舊在有條不紊地運行着。“虐童事件”過後,界面新聞調查發現,事件發生地、浙江省湖州市織裏鎮擁有童裝企業5700多家,鎮上近10萬人專門從事童裝生產、加工和銷售。在這個名副其實的“童裝王國”裏,童模是產業中的重要一環,童模拍攝效果的好壞,直接決定一家淘寶店的生意好壞。

因此,童裝行業與童模市場的發展是並駕齊驅的。界面新聞發現,近兩年織裏的“童漂”越來越多,童模市場競爭日益激烈,剛入行的家長爲了提升孩子的知名度,會免費讓影樓拍攝,甚至讓影樓隨意報價,只爲換一次上鏡機會或搏得業內口碑。有鏡頭感的、乖巧聰明的、不輕易哭鬧的孩子是香餑餑,爲了提升孩子的競爭力,家長會將孩子送去童模培訓班——這也已經成爲一個很重要的產業分支。

更重要的是,童模的的“市場生命力”很短。按照鎮上“行家”的說法,一個三歲、身高在100釐米以下的童模是最喫香的,因爲這個階段的孩子成長速度最快,廠家對這種尺碼的童裝出貨量最大。這也在無形之中加劇了家長的焦慮感以及對孩子的無意識商品化。一位接受採訪的童模爸爸反覆提到“尺寸”一詞,即爲一例。

在童模市場中,家長與童模一道承受巨大的壓力。由於孩子大多還處於對事物比較懵懂、活潑好動的階段,童模家長可以說既是家長,也是經紀人。他們不僅要在片場安撫孩子的情緒,照顧孩子,還要絞盡腦汁推銷孩子,以便獲得更多的拍攝機會。有些媽媽甚至爲此放棄了自己的工作,來到織裏全職陪同。在界面新聞採訪期間,不少業內人士都認爲,“妞妞媽媽虐童”的說法是“以偏概全”“被媒體放大了”。受訪者表示,培養一個童模,家長實際上也付出了很多。更重要的是,這種孤立事件的曝光無法讓童裝市場的發展停下腳步。照顧孩子的感受、放慢拍攝進度甚至完全棄用童模,意味着童裝銷售商的損失,因此行業內部並沒有自發改善的動力。

此次事件也讓人們意識到,法律明令禁止的“童工”也許在以更隱蔽的方式捲土重來。公衆號“日刻”刊文指出,童模相關保護法律在全球範圍內都處於缺失的狀態,因爲演藝、模特事業與孩子自身的發展歷程有關,童模並不能被界定爲真正的童工。直到2015年,美國第一部有關兒童表演者的聯邦保護法纔在紐約通過。在很多情況下,童模都面臨着糟糕的生存環境,或者被廠家奴役,或者被中介騙錢,或者被父母逼迫。

值得注意的是,家長送孩子去當童模的動機是多重的。“有的父母認爲孩子在學習上沒有競爭力,大學畢業即是螺絲釘,做模特是向上攀登的有效渠道;有的父母看重知識的力量,但在教育精英化的時代已經負擔不起足夠讓孩子實現階級跨越的教育費用,於是靠(讓孩子當)模特先賺一筆學費;有的父母本身就是中產階級,對通識教育不信任或不感興趣,願意給孩子提供一個不同的發展路線。”

所以,送孩子去當童模,究竟是爲了鍛鍊孩子的能力,爲他(她)的美好未來打下基礎,還是爲了榨取孩子的價值,實現父母的夢想,彌補父母經濟實力的不足呢?這之間的界限恐怕難以界定。更重要的是,無論是哪種情況,孩子的自主性都面臨着被無視、被利用、被扭曲的危險。

視覺中國黑洞照片版權爭議:

圖片版權的邊界在哪裏?

北京時間4月10日晚,人類首張黑洞照片在全球多地同步發佈。“事件視界望遠鏡”項目(EHT)宣佈已獲得超大黑洞的第一個直接視覺證據,該黑洞圖像揭示了室女座星系團中超大質量星系M87中心的黑洞,它距離地球5500萬光年,質量爲太陽的65億倍。這張不甚清晰的照片來之不易,據介紹,全球各地的研究人員通力合作,歷時兩年纔得到了這張黑洞照片。但它也標誌着人類科技史上的一次重大突破,即人類終於確認了黑洞的存在,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終於得到了驗證。

然而這一科技界的大新聞卻在中國國內意外地引起了另外一股輿論風暴:4月11日,這張版權屬於EHT的照片出現在了視覺中國的官網上,它的使用說明中寫道“該圖片被用作商業用途需要致電諮詢”,即如果個人或機構使用這張照片,需要向視覺中國支付版權費用。很快,“視覺中國準備靠黑洞照片大撈一筆”的消息就在中文互聯網流傳開來,視覺中國常年來利用圖片版權“挖坑維權”的種種爭議遂開始進入大衆視野。

視覺中國網站的黑洞照片(截屏)

11日,天津網信辦發佈公告稱已約談網站負責人,責令該網站立即停止違法違規行爲,全面徹底整改。13日下午,視覺中國創始人、董事柴繼軍向《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回應近日的“版權”風波。柴繼軍承認,視覺中國對簽約攝影師上傳圖片把關審覈存在問題,目前正在仔細分析,整改。針對整改細節、視覺中國網站何時重開等問題,柴繼軍表示,會根據交易所要求,統一披露。

視覺中國的版權規章爲何被指責被抵制?公衆號“南風窗”刊文《比黑洞更不能直視的,是視覺中國》,指出視覺中國將黑洞照片,乃至國旗、國徽照片收入囊中,打上版權所有者的標籤,實際上是對圖像版權的濫用。黑洞照片的版權屬於EHT,而隸屬於EHT的歐洲天文臺在多次迴應中強調,這些照片可以免費使用,且只要正確地寫明圖片來源,這些圖片也可以用作商業用途。因此任何人、任何組織都可以使用這張圖片,無需提出授權要求。因此,視覺中國將該圖收入圖庫,並打上自己的版權使用說明,就是一種侵權行爲。

“南風窗”援引中國電子商務研究中心研究員趙佔領律師的觀點認爲,視覺中國等圖片服務商被責難主要有三個原因:對於一些沒有版權的圖片,卻以權利人的名義去售賣甚至維權;對於圖片使用方漫天要價、天價索賠,遠遠超過了正常合理標準及司法實踐中的判決標準;針對圖片使用方,常常以天價索賠爲要挾逼迫其簽訂年度框架合同,並以此作爲主要的盈利模式。

另外,在過往的版權糾紛中,還出現了視覺中國找到真正的版權所有者“維權”,發現錯誤後又將攝影師(圖片上傳者)推出“頂鍋”,自己卻撇清責任的情況。根據趙佔領的分析,視覺中國不能以此爲由尋求免責,因爲其對攝影師上傳的圖片通常會有審覈,且從圖片售賣和維權收入中直接受益,“如果攝影師上傳的圖片中包含違法內容,則視覺中國需要對此承擔法律責任,接受相關部門的處罰,如果攝影師上傳的是他人享有版權的圖片,上傳並銷售的行爲侵犯了真正的權利人的權利,攝影師及視覺中國需要對此承擔侵權責任,向權利人賠償損失。”

必須承認的是,視覺中國在推動中國重視圖片版權問題上也起到了一定的正面作用。因此,也有觀點認爲:幸虧有視覺中國這樣的圖片服務商,能夠保障攝影師的版權權益。然而,事實真的如此嗎?

微博大V“萬方中”梳理了多篇報道指出,不僅是圖片使用方,攝影師也往往成爲視覺中國的“壓榨”對象。根據視覺中國2017年年報公佈的數據,簽約供稿人所佔的版權服務費用成本爲2.08億元,按照視覺中國有30萬名簽約攝影師計算,平均每人拿到的版權費不足700元。與此同時,視覺中國單張照片的售價通常在1500元到2000元之間,其年利潤高達2.908億元。這不禁令人思索,圖像版權,到底保護的是創作者的利益,還是僅僅只是鼓了“中介商”的腰包?

另外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是,當所有圖像都有版權、都需要付費使用時,對於知識傳播、信息共享乃至創作是否會帶來負面效應?事實上,這個問題在國外已經引起了廣泛重視,而黑洞照片之所以能夠無授權使用,也是基於這樣的考慮。

清華大學科學史系助理教授胡翌霖撰文指出,黑洞照片的發佈者,歐洲南方天文臺將該照片加入了CC-BY(知識共享-署名)協議,因此任何人都可以非獨家地免費使用它,只要在使用圖片時以清晰可見的方式把圖片的貢獻者(EHT)標註出來。所謂CC,是Creative Commons(知識共享)的簡稱,這是一個2001年成立的非盈利組織,也是這一組織推行的許可證名稱。CC協議的宗旨與開源軟件類似,即鼓勵知識傳播,激勵共同創作。經過十餘年的推廣,CC協議在全球已頗具影響力,在谷歌或必應的搜索引擎中,搜索圖片時可以專門加入CC的篩選項,更容易找到開放授權的圖片。

“除了開源社區的程序員之外,學術界是最容易接受這種理念的。自近代以來,科學研究的爆發式增長,除了歸功於科學內部的理論革命之外,也必須歸功於濫觴於印刷時代的無數廉價和開放的著作、期刊所構建起來的‘學術圈’的興起。正是有賴於跨越學派、跨越地域的學術交流平臺的出現,學術研究不再像古代那樣只是少數天才或大師的零星火花,而是變成無數人前赴後繼的共同事業。一個最普通的大學生,就有可能獲得相關專業最前沿的學術成果,並且有可能加入最新的研究工作,站在同行的肩膀上爲人類知識添磚加瓦。學術研究就是這樣一種永遠不能‘完成’的、隨時向任何人的學習和修訂開放的‘知識共享’平臺。我們能夠給黑洞拍照片也是這個道理,它本身就是全球各地無數科研工作者前赴後繼、協同合作的產物,如果每個學者都像古代的工匠那樣守着自己的‘祖傳祕方’,對自己的實驗數據祕而不宣,那怎麼可能做出這些驚人的成就呢?”胡翌霖寫道。

本文爲獨家原創內容,撰文:林子人,編輯:朱潔樹,未經“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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