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一歲時,父親四十五歲,十一年後,他去世了。

父親多病,我們那幢木樓裡常漾流著異香的藥草味。現在追想起來,甚至那從天窗留下的陽光都帶有淡淡的琥珀色──像久熬的藥汁般。然而,我們生活得很愉快而且和諧,童年的陽光,彷彿永遠屬於星期天早上──涼沁沁、金澄澄並且是十分閒逸的。

那天,是個不用上學的日子,父親坐在客廳的陰暗角落,天窗撒下一網陽光,斜斜地往我身上羅罩。逆著光,只覺得父親溶在一片鬱綠中;陽光好像用水晶肥皂洗刷過,有些泛白。透過那層氤氳,我竟看到兩枚星子寂寞地發著幽光。

──孩子,到石城的姑媽家幫我拿些藥草回來,好嗎?

傍著父親,看他很費力地寫出兩個癯秀的字:艾草。

──……愛……草?

我試著以台語將這兩個字唸出──姑媽不識字,我必須學會這藥草的台語發音──愛草,是嗎?父親卻呵呵笑起。

──是艾,不是愛。

原來艾草的台語唸法是:硬漢的硬。

──唸唸看,硬漢,硬草,硬、硬、硬。

艾字六劃,簡單,好寫;愛,十三筆,複雜,難學。初識愛字時,我常不知要將那顆心擺置何處才好,可是,現在簡單的字我反而不懂了──艾草是什麼呢?

手裡握著那張紙條,深怕紙條上的聲音飛了,口中還叨唸著:硬草,硬漢的硬,硬硬硬……我赤足奔往石城,腳板叭噠叭噠拍在清冷的瀝青路上,兩旁是闃寂的古墳,一尊尊墓碑寥落地站著,回望木屋,卻在一片瓦海之中。我背脊突然由下而上竄起一股寒慄:萬一忘了唸法,可怎麼辦?再回望來處,已罩在淡淡的煙嵐中,有人放出鴿子,那鴿子芝麻般起落。

我愈跑愈快,一路上都是白花花的陽光。

終於到了姑媽家,庭院裡一隻大火雞雄赳赳地跨步著,我在七里香樹籬下再唸一次:硬草。沒忘記,我沒有忘記!

──阿姑──阿姑──

沒人回答,我便走入庭院,艾草是什麼?我四處張望,只見七里香的小花,像無數白色的星星綴滿綠葉間,空氣中瀰漫那花香,聞來甜甜的。突然,身背後一陣咯咯聲,大火雞!那隻大火雞怒張多彩的羽毛,伸長脖子向我攻來,我嚇得大喊大叫。

──阿姑啊!阿姑啊!

姑媽趕走火雞,摟著我:不要怕,乖,不要怕。

──爸爸要您幫他採些、採些……哦──愛草。

看見姑媽一臉疑惑,我又加重口氣:是愛草,沒錯!爸爸寫了條子,是愛草沒錯!

姑媽叫出大表哥,他拿著紙條很順利地唸出:艾草,阿舅要艾草。

一下子,陽光全都消逝了,我怔楞著,兩頰有涼涼的液體流下,不知是汗是淚,只覺眼眶濕濕的、口中鹹鹹的。姑媽一把抱緊我,像是突然下雨了,我感覺有幾滴溫溫的水打在頸背上。──這孩子、這孩子……

透過姑媽的臂彎,我朦朧地看見遠遠的那片綠野地草葉全都向我招手:我是愛草!我是愛草!

──原載《台灣時報》副刊一九八二、六、九
──收入林彧《愛草》(台北:華成,2002),頁2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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