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教主,前往天一教據點的人回來了。」

曲雲回過頭,見一干五毒弟子進入總壇殿內,他們身上有些許傷痕,但都不是很重,想來此回也是輕易破了天一據點。

不過,弟子們臉上那濃重的陰霾是為何事所擾?

「這個據點和以往不同。」領頭的弟子沉聲道,「此番那群邪教妖魔竟俘虜了整個村莊,並將所有村民不分男女老幼放於毒甕內,欲煉成一最強毒人。」

「那村民們……」

「抱歉,教主,當我們趕到的時候為時已晚。」弟子說著悲報,卻在語末提高了音調:「不過──」

他揮手示意身後的其他教眾,一個擔架隨即被抬了出來,架上躺著一位小女孩,外表年紀與曲雲相仿。

曲雲讓德夯放下自己,靠近擔架俯身查看。

女孩身上遍布傷痕,雖然已由五毒弟子初步治療,仍看得出那些傷口各個帶著狠毒,令女孩四肢發紫。

「她難道是……『蠱』?」她說著,卻連自己都不願相信。

「是的,她在那毒甕中活了下來;最初我們破甕時她的相貌與毒人無異,豈料不到一刻鐘,她竟漸漸變回正常人的模樣,我們當即決定把她帶回來。」弟子頷首,「請問我們應該如何處理她?」

「當然是繼續治療她直到她醒過來,並立即向我報告!」她注視著這生命的奇蹟,心裡不由得擔憂女孩的將來。

若她捱過此劫,那必定是非常特別的人生。

近兩個月後,曲雲總算等到女孩清醒的報告,並且女孩意識、神智皆十分正常,一點也沒有毒人或塔納的影子,還會為思念爹娘而哭泣。

只是,由於沒有先例,主治的弟子認為她應該每月按時服用五毒的特製藥物,以防萬一。

弟子再度問起後續該如何處理女孩。

「把她送去七秀坊。」

曲雲的口吻不容反駁。

「那才是撫養她這樣的孤女最好的地方,藥我們可以做好送過去。」

弟子看著七秀出身的教主,知道沒有人能動搖這個決定。

天寶四載,在五毒教主的急令下,女孩被送往揚州七秀坊。

 

01. 風和日麗的午後,七秀水雲坊的看臺上滿是賞舞的人潮。

人們談論著江湖上的風風雨雨,道是何方疆土又將掀起戰爭,哪位大俠又再添傳奇。

然而,這些似乎要掩蓋所有樂聲的交頭接耳,都在一瞬間被打住。

他們屏氣凝神地注視著方站上舞臺的女子。

琵琶奏起,女子手上的花扇也跟著起舞,纖纖玉手導引著扇與絲絹,時而飄然時而有勁,引領觀賞者穿梭現實與幻夢之間。

當表演結束,眾人還一時無法由那曼妙舞姿回神,過了片刻才響起如雷的掌聲。

女子躬身回應掌聲,旋即下臺回到師姐妹的陣列。

「緣兒的表演還是那麼受歡迎,我都不由得忌妒起來了。」

「哪裡,是師姐教得好。」

「但比較起來,妳的冰心訣仍有待加強,要不就一心單修雲裳,否則可能反會落得兩頭空的下場。」

「是。」一抹緋色浮上女子的雙頰,「多謝師姐指教,師妹先去卸下舞衣了。」

把那些繁複的裝飾都取下後,她漫步到瘦西湖畔人煙稀少之處席地而坐。

望著寧靜的湖水,她發出淡淡的嘆息。

這是她,夏緣,來到七秀坊的第六載,不用多久便要步入二八年華。

她在學習新事物上頗有天資,無論是奏樂、雲裳心經還是詩書文理,無不輕易上手,就只有冰心訣的修行在初始階段便停滯不前。

她詢問過坊內武藝最高強的蕭代掌門,代掌門只告訴她,這是她的心魔,除了自己克服以外別無他法,就是日夜訓練也無太大成效。

可是,她究竟能如何克服?每每握起雙劍,哪怕揮劍對象只是沒有生命的木樁,她都會想起當年甕中比毒更濃的血腥味,以及殺戮的可怕。

既然如此,單修雲裳不就一切順心了?她捫心自問過不下數千次,得到的答案卻是:她無法揮劍,卻也無法放下劍刃。

這是份沒有止盡的矛盾。

 

02. 「夏緣師姐,有妳的信!」

她放下練習彈奏到一半的琴,接過小師妹一蹦一跳送過來的信紙。

「是楊大商人寄過來的,」她輕輕蹙眉:「他請我過幾天到他家的宴會上舞一曲。」

那是位揚州的富裕鹽商,經常造訪水雲坊。

 

「真羨慕師姐,楊大商人的宴會想必什麼山珍海味都有。」小師妹說著口水都快滴下來。

「妳就是會想著要吃。」揉揉師妹的頭,她在秀坊的資歷尚淺,所以特別疼愛這喜歡跟著她的後輩,「要不,我帶紗若一起去吧?」

「謝謝師姐!」紗若高興地給了她一個擁抱。

 

當日,她們乘船到揚州,由於楊氏宅邸是在遠離繁雜市集的郊外,夏緣決定跟著順路的商隊前行。

她鮮少離開秀坊,雖然嘴上不說,但她內心裡對於這次出坊的期待程度並不亞於師妹。

過去她至多也就是到揚州城內幫姐妹們購買些用品,對於市郊的狀況不太熟稔,途中的每一分景色都令她感到新奇。

然而,在她所不知道的事中,也包含了劫商匪徒的危險。

 

「把值錢的東西都交出來!」

幾個全副武裝的彪形大漢包圍了商隊,吝嗇商人們用低價請來的鏢師完全不堪一擊,很快他們就全都被綁住了手腳,看著財物被搜刮殆盡。

面對這樣的情況,夏緣暗嘆要是她的冰心劍法能更上層樓,便不會如此無力。

她看向跟她綁在一塊的小師妹,紗若相當鎮靜,當她正在欣慰好歹都是秀坊女兒、不會輕易陷入恐慌時,紗若帶著哭腔喊了句話。

 

「那是娘親留給我的梳子!」

她抬起頭,只見匪徒正在左右打量由她們行囊中搜出來的華麗飾物,其中有一支雕工細緻、鑲上翠玉的梳子。

「妳為什麼要把它帶出來呢?」她小聲地問道。

「娘、娘親去世前吩咐我隨身帶著的,說是可以保佑我……」紗若吸著鼻子說。

 

「這麼重要的東西……」夏緣想起自己的父母,因為天一教的破壞,他們什麼也無法留給她,時至今日他們的長相與聲音甚至都模糊了起來。

記憶中最清晰的,永遠是那毒甕中的光景。

她總是好氣、好氣那個活了下來的自己,只有她的世界跟父母親和村民們不同,或許跟世界上所有人都不同。

 

「師姐,妳的皮膚怎麼了?」紗若的疑問打斷她的深思,方才的哭腔只剩少許,被大量的驚疑給覆蓋。

「我的皮膚?」蹙起眉,她此刻雙手被反綁而不在視線範圍內,臉就更不用說了。左右察看一陣,才終於在小腿腹上看見異變。

 

她的皮膚正漸漸轉為藍紫色。

 

毒人的顏色。

 

03. 夏緣的內心深處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恐慌。

她知道她曾一度變成毒人的樣子,但這是五毒弟子告訴她的,她自己記不清,在甕中還有意識時也因為沒有光線而看不清樣貌。

再者,從五毒送來的藥方她都按時服用,這難道代表著藥方沒有效果?

 

「師姐,繩子……」紗若出聲提醒,她這才發現綑住手腳的繩子不知何時已經脫落,上面沾著點點黑紫色毒液。

她嚇得趕緊把身子移開,不敢讓小師妹有機會碰到她。

這個動作驚動了盜匪。

 

「喂,妳!怎麼掙脫的!」盜匪伸手要抓她,卻哀嚎一聲將手抽回。他的掌心流著血,彷彿被燒過似的帶著紅與黑。

看見這景象,夏緣站起身,她似乎知道該怎麼做了。

她走向盜匪。

 

「這、這女人有問題,老大!」對方連連後退三步,一點兒也不願靠近。他的同夥看見他手掌的慘狀,一個個都膽怯了。

「區區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有什麼好害怕!」匪徒的頭目扛著開山刀闊步走到她面前:「量妳也擋不住刀刃吧?」

「老、老大,瞧她的打扮,她是七秀坊的弟子啊,要是殺了她,我們就不能在揚州混下去了啊!」

「這倒是,不過要制服她,我們還是有很多方法──」

 

她聽著這些話多的盜匪交談,意識逐漸模糊起來,好不容易回過神,卻發現她已經數掌拍在頭目的身上,讓反應不及的對方哀嚎不止,腹部血肉一片潰爛。

「不可能……」她從沒有過這樣的出掌速度,她的拳腳功夫一向不好,這絕不是現實……

 

一段記憶再度打斷她的意識,那是種觸感,是她的雙手插入活生生的肉體之中的噁心感受。

那是她的武功。

原本的她。

曾經的她。

 

「蕭姐姐難道沒有教過妳,戰鬥中不能分神?」

她感覺到被人由衣領向後拉,一抹緋紅身影映入眼簾。她很快就察覺那是一位七秀,年紀看來比她大上十來歲。

那人手持雙劍,凌厲的猿公劍法和泉湧而出的內力招招見血,不一會,盜匪團已全數折服。

 

「妳一旦站出來,就要有冰心的樣子,只有穩定的心神方能抑制混亂的內息。」那人收起雙劍,用修長的指頭快速點了夏緣的幾個穴道,說也奇怪,那毒人的顏色竟逐漸消退,「看來,妳並不是塔納,更非毒人。」

 

「謝謝姐姐拔刀相助。」她趕緊拿出被遺忘的禮數,一面想著自己似乎不曾在秀坊看過這人,「敢問姐姐尊姓大名?」

「我的名字?」那人瞇起眼睛,「我無姓也無名,妳若一定要求個稱呼,那就叫我忘緣吧。」

 

「相忘於世,且求緣不生、緣不再。」

 

04. 夏緣回到了秀坊。

 

事情發生後,她請人捎信到楊大商人的宴會說明她無法前往的因故,然後帶著紗若回往揚州城乘船。

途中,那個愛黏人的小師妹一次都沒牽過她的手。

出手相救的忘緣似是有急令在身,幾步輕功便往城裡的方向消去蹤影。

 

總算是回到七秀碼頭的瞬間,紗若用最快的速度奔下船,跳進聞事而來到碼頭等待兩人的大師姐懷裡,嚎啕大哭。

「乖,妳們沒事就好。」大師姐安撫著紗若,「事情我已經聽說了,妳們就好好歇息,這幾天都不必修練了。」

「感謝您的好意,大師姐,但請恕我拒絕。」夏緣觀察對方臉上閃過的困惑,「能請您撥空陪師妹切磋嗎?」

 

「切磋?」大師姐疑惑地重複,「妳等一會。」她轉身請其他弟子將紗若帶走,並吩咐紗若不得將所見所聞跟任何人說。知道她這位師妹的來歷的人不多,除了她以外就只有當時在坊內的葉坊主、楚秀和薇秀,就連閉關自居的琴秀都不知情。

她要夏緣跟著她走:「我們到沒有人的地方,妳再說仔細點。」

 

她們來到七秀坊邊的坡地,大師姐見晚輩似乎不大願意主動開口的樣子,便問道:「妳要我跟妳切磋,是指冰心訣心法的修練?」

「不算是。」夏緣搖頭,她由背上取下雙劍,「我接著要使用的劍法與七秀屬於不同流派,我也不確定它是否適用於雙劍,還請姐姐不要苛責我離經叛道。」

 

大師姐發覺師妹有些改變,在神色、在舉止、在氣度上,雖變得不多,但多年來看過這麼多七秀弟子來去的她,能斷言這是蛻變的前奏。

於是她抱著期待將武器指向後輩。

 

「那就請妹妹多指教了。」

 

05. 幾回刀光劍影,夏緣終是敗下陣來。

「還是大師姐厲害。」她向師姐作揖致敬。

「妳的劍法雖迴異,但尚不成氣候。」大師姐嘴上是這麼說,心裡卻在暗自驚嘆,那一向舞而不武的小師妹竟如此深藏不露。

 

「當然不成氣候,這門武藝本來就不是用在這般單純的切磋。」

第三道聲音插入談話,忘緣由林間走出來,不由分說地搶下夏緣手上的劍:「而且妳連武器都握錯了。」

她把雙劍各轉半圈再放回夏緣手裡:「要反手握。」

「妳知道這門武功?」

「不,只是以前在苗疆地帶看過;若是練成,妳成為江湖名人也指日可待了。」忘緣輕輕勾起一抹笑容,那笑裡大多是寒意,「走吧,蕭姐姐要見妳。她把妳的事都跟我說了。」

 

憶盈樓的高臺上只有蕭白胭,平時會在的護坊守衛等人已全部被代掌門請下,這是夏緣第一次看見如此空蕩的憶盈樓。

「我聽忘緣說,妳出現毒人的特徵?」蕭白胭問道。

「是。」她頷首道:「我的皮膚漸漸變色,四肢表面出現一層侵蝕性劇毒,後來甚至連意識都模糊了……直到忘緣姐姐前來相助。」

 

「而妳說,這還會再發生?」蕭白胭望向忘緣。

「如果她一輩子都待在這和平寧靜的花園或許就不會有事。」忘緣抬起雙眼:「她可以選:一是永遠閉門不出,二是承擔風險出去尋找自我。」

「在這個當兒讓她出去──」

「就是在這當兒才該讓她出去。」她走到夏緣面前:「現在南詔大亂,各派掌門被擄,中原的腥風血雨正要開始,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修練環境了。」

 

「修練環境?」

「她必須學會在存亡關頭控制內息,否則只會被毒素漸漸搶去意識,最終變為毒人。曲雲姐姐的藥不會永遠有效,我雖有辦法暫時制止,卻也無法當她的保姆。」忘緣掐著指頭算著。

「夏緣,妳怎麼說?」蕭白胭轉向當事人,「我並不是要趕妳出秀坊,妳也不必急著現在下決定。」

 

「事實上,我正有此意要離開七秀坊遠行。」她原本還在躊躇應如何開口,這下話題順風,她便將想法直接講了出來,「實不相瞞,我從父母那裡繼承一門武功,但我不知道該如何精練它,更不曉得它的來歷,我想在旅行增廣見聞的同時找尋答案。」

 

「不錯!人生而在世,就該要知道自己是何人,即便代價不菲。」忘緣讚賞,「不過,現下直接往苗疆去對妳還是太刺激了……不如,妳先往藏劍山莊去取把好武器吧,我能代妳給葉莊主捎信,讓他準備好妳再去。在那之後就隨遇而安,妳自會找到江湖。」

 

這段談話結束後,忘緣將師妹打發走,憶盈樓上只剩二人。

「在那年以後,難得看到妳說這麼多話。」蕭白胭語帶莞爾。

「我只是覺得那孩子跟我有點兒相像,」忘緣聳肩,問道:「『夏緣』這名字是誰起的呢?苗疆人可不這麼起名。」

「那是緣兒翻著辭典自己起的。」蕭白胭面露微笑:「夏緣、忘緣,也許妳們兩人真有些緣分。」

「這起名動機差距多遠就不得而知了。」

「呵……妳還是快告訴我南詔的事態吧,這才是妳回秀坊的目的。」

 

紡緣之途,才正要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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