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黃傳會老師嗎?”話筒裏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

“我是羅治淮的兒子,是我母親讓我給您打電話的。您在《潛航》一書裏寫到過我母親,她是當年潛艇學習隊裏兩位女兵中的一位。”

我連忙說:“羅大姐,哦,知道,知道!”

七八年前,我在創作報告文學《潛航——海軍第一支潛艇部隊追蹤》時,曾到大連海事大學採訪過羅治淮大姐。

“是這樣的,最近不是在搞退役軍人登記嗎,我母親也去登記了。其中有項內容要填寫在部隊期間立功受獎情況。我母親說自己在學習隊時曾立過三等功,工作人員說立功需要有證書。她回家翻箱倒櫃也沒找到。後來想想檔案裏會不會有,便去問學校人事部門,也沒查到。我看老太太都快急病了,勸她算了。她說不行,這關係到軍人的榮譽問題!”

“那可怎麼辦?”我也急了。

這時,羅大姐搶過電話,又把情況敘述了一遍,說自己這麼大年紀,從來沒有說過假話,這是軍人的榮譽,如同軍人的生命,怎麼能瞎說呢?我一定要拿出真憑實據。哎呀,軍人的執着在這位老軍人的身上凸現了。

羅大姐的兒子又接過電話,說:“我母親的意思,是想麻煩您到海軍檔案館幫她查查,當年潛艇學習隊的檔案裏,也許還保存着她當年立功的材料。”

羅大姐母子一席話,勾起我對往事的回憶。

1951年,在戰火硝煙中誕生不久的新中國人民海軍,選派了275名官兵,成立潛艇學習隊,按4艘潛艇的編制,祕密前往蘇聯海軍太平洋艦隊駐旅順基地潛艇125支隊學習。

爲了創作《潛航》,我先到海軍檔案館,查閱了大量海軍初創時期的電文、潛艇學習隊的檔案。又趕赴幾所海軍幹休所,採訪學習隊海軍第一代潛艇官兵。在我拿到的全部275人名單中,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名字已經畫上黑框。而健在的,也都進入了耄耋之年。因此,這次採訪顯得格外緊迫。

當年潛艇學習隊一共就兩位女兵,羅治淮和羅傳芳。1949年8月4日,長沙解放。解放軍第12兵團軍政幹校招收青年學生,羅治淮正在上初二,自己跑去報名,不久接到入伍通知書,被分在女兵大隊。幾個月後,十幾個女兵被選調到北京。一年後,她和羅傳芳被派到潛艇學習隊。

這支剛從戰場上下來、匆忙組織起來的學習隊,從艇長到水兵,年齡在16到25歲之間;文化程度大學、高中寥寥,初中居多,還有小學生。艦員中有一半以上是參加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營、連、排幹部,士兵中有四分之一參加過解放戰爭。

學習隊的全體官兵,沒有人瞭解、接觸過潛艇;除了二十幾位翻譯,沒有人懂俄語。在短短的3年時間內,必須掌握艇長、航海、機電、通訊、聲吶、雷達、魚雷、槍炮等20多個專業,近百門課程。

《潛艇構造》是每個學員必學的公共課。第一堂課,蘇軍教官手裏拿着潛艇模型,對大家說:“說到潛艇,首先應該感謝偉大的阿基米德。我們所有的潛艇,都是根據阿基米德定律而設計的。”

一位學員舉手:“什麼是阿基米德定律?”

教官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還有不知道阿基米德定律的嗎?不知道的請舉手。”

一多半的學員舉手。

教官疑惑了:連阿基米德定律都不知道,怎麼學潛艇?

二艇艇長劉蘊蒼是個傳奇式人物,參加了劉公島起義,後又轉戰東北。小說《林海雪原》中楊子榮的原型是他的戰友。解放天津時,他已是一名副連長了。

就像飛機起落是飛行員的基本功一樣,離靠碼頭也是潛艇艇長必備的基本功。劉蘊蒼就在離靠碼頭這門基本功上“卡殼”了。離靠碼頭需要考慮的因素很多。什麼風、什麼潮,在離碼頭多少距離停車,都非常有講究。停車早了,可能靠不上碼頭;停車晚了,便會撞上碼頭……好幾次離靠碼頭,劉蘊蒼都遇到了“攔路虎”。他感慨:“真比打仗還難啊!”

輕潛水是潛艇艦員必須掌握的一項基本技能。艦員在進行水下偵察、水下作業時,離不開輕潛水。潛艇萬一失事,輕潛水是個人救生的一種應急手段。

沒料到,第一次訓練就“砸了鍋”。一位副艇長第一個爬進發射管,關閉後蓋後,傳出“嗒嗒、嗒嗒”的敲擊聲,表示他“感覺良好”。接着注水、供氣、調整平衡,兩分鐘過去了,沒有敲擊信號傳出,又過了一分鐘,還是沒有敲擊信號聲。教官一個箭步衝上去,打開發射管後蓋,將那位副艇長拽了出來,他已經處於半迷糊狀態。原來,關上後蓋、開始注水時,這位副艇長太緊張,沒有調整好呼吸,一口氣被“憋”住了。

大家面面相覷,這個科目太危險了。

第二天,重新訓練。教官又將步驟、要領講述了一遍後,下達口令:“第一名出列!”

“第一名,到!”學習隊隊長傅繼澤從隊列中跨了出來。

教官沒有料到會是傅繼澤,他愣了一下:“隊長同志,你……不需要第一名,可以讓你的士兵先訓練。”

傅繼澤堅定地說:“不,在學習隊的序列裏,我排名第一,所以,這次訓練我也應該是第一名。”

傅繼澤走到魚雷發射管尾部,沉着地打開後蓋,弓着身子爬進發射管,又關閉後蓋。“嗒嗒、嗒嗒……”管內傳出“感覺良好”的敲擊信號。教官發出指令,傅繼澤開始操作往管內注水、供氣並調整平衡。

兩分鐘後,管內又傳出“嗒嗒、嗒嗒……”的敲擊信號。教官發出“打開前蓋”的指令,傅繼澤打開發射管前蓋,推出浮標,慢慢爬出發射管,上浮出水。

當傅繼澤摘下面罩時,教官連說:“隊長同志,"哈拉紹""哈拉紹"(好)!”

後來,晉升爲海軍副司令員的傅繼澤,回顧在潛艇學習隊艱難的學習生活時,說:“那時候我們是爲祖國而學習,爲軍隊而學習,爲軍人的榮譽而學習!”

接到羅治淮大姐電話的第二天,我便去海軍檔案館。

那些已經發黃的文件,充滿着歷史的滄桑感。在一冊老照片中,我發現一張羅治淮和羅傳芳的合影照片。兩位十八九歲的姑娘,穿着上白下藍水兵服,清純又帶着朝氣。

學習隊對兩位女兵給予重點保護。她倆的宿舍一邊緊挨着傅繼澤,另一邊是蘇軍的保密室,白天還有荷槍的蘇軍站崗。

羅大姐告訴我,剛到旅順時,第一次見到大海,怎麼也不相信海水會是鹹的。大海無邊無際,得用多少鹽才能將海水弄鹹?她用手掌“舀”了一點海水,拿舌頭一舔,連忙吐出來,“哇,這海水還真是鹹的!”

誰也沒有料到,到駐地的第二天,便發生了一場“罷飯風波”。

學習隊的伙食同蘇軍一樣:吃西餐。吃了一天的黑麪包、奶油、生鹹魚、蔬菜沙拉,大夥兒的臉耷拉了下來。第二天早晨,見餐桌上還是擺着黑麪包、奶油和一壺茶,一些艦員扭頭就走了。

傅繼澤進了餐廳,空蕩蕩的,正在疑惑時,副政委跑來:“隊長,我見餐廳沒人,出去找了一圈,咳,都在山坡上曬太陽呢。有的說:"酸麪包、爛鹹魚,這算什麼狗屁西餐?"有的說:"我寧可吃地瓜幹,也不吃西餐。"“亂彈琴!”傅繼澤讓值班員吹緊急集合哨。

傅繼澤走到隊伍前,神色嚴峻,他說:“中國人吃不慣西餐,我也覺得西餐不好吃。但西餐營養價值高,熱量高,它能增強我們潛艇兵的體能。想想當年紅軍過雪山草地,吃草根啃樹皮,今天的西餐會比草根樹皮難吃?我們中的許多同志都經過槍林彈雨的考驗,吃西餐難道會比打仗還難?我們如果連吃飯關都過不去,還怎麼去完成學習任務?”

在飯桌上,傅繼澤對兩位姑娘下了命令:“以後你們每天都必須完成一個任務,吃奶油!爲了軍人的榮譽,多吃奶油!”

羅治淮和羅傳芳不解:“多吃奶油與軍人的榮譽有什麼關係?”

羅治淮和羅傳芳的工作是打字。學習隊各種專業加起來有近百門課程,每門課程蘇軍教員將教案交學習隊翻譯成中文後,再打印出來發給學員。每門課都是厚厚一本,工作量可想而知。沒有節假日,她倆每天都得加班。

傅繼澤每逢節假日,總是催她們上街轉轉,而她們總是以各種理由婉拒了。

有天吃早餐時,羅治淮對傅繼澤說:“隊長,我和傳芳來隊裏一年多了,我們特別想上艇參觀一次。”

“你們辛辛苦苦爲大家服務一年多了,到現在還沒上過艇,這是我的失誤。”

傅繼澤讓翻譯于波馬上與馬斯洛夫艇長聯繫。但過了一個星期,俄方沒有迴音。傅繼澤有些納悶,于波說:“隊長,聽說俄羅斯漁民不允許婦女上船,他們會不會也不歡迎女兵上艇?”傅繼澤說:“不至於這麼封建吧?”第二天,傅繼澤與蘇軍支隊長協商工作時,提了這件事,支隊長痛快答應了。

上艇參觀那天,傅繼澤親自陪同。

順着艦橋升降口,羅治淮和羅傳芳下到中央艙。馬斯洛夫艇長帶她們從一艙開始參觀。見到兩舷上掛着的備用魚雷,羅治淮驚奇地說:“這魚雷的個頭比我倆還高。”每參觀一個艙室,她倆都要驚奇一番。

最後,艇長還給她倆贈送了鮮花和巧克力。

傅繼澤見兩位姑娘喜滋滋的,說:“人家艇長送了你們禮物,你們怎麼也得說幾句答謝的話啊!”

羅治淮紅着臉,說:“尊敬的艇長:感謝您親自帶我們參觀了潛艇。今天我們開了眼界,又很受教育。我們倆一定要做好本職工作……”

幾天後,聽一位艦員說,她倆離艇後,艇上的水兵把甲板前前後後沖洗了一遍。她倆哭笑不得。

潛心苦學,嘔心瀝血,3年後,人民海軍第一支潛艇部隊誕生。

3年中,羅治淮見證了這支部隊從無到有的全過程。1954年6月24日10時整,兩艘蘇軍潛艇降下蘇聯海軍軍旗,升起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軍旗,中國海軍第一支潛艇部隊誕生。那一刻,羅治淮理解了什麼是軍人的榮譽……

遺憾的是,由於時間久遠,資料不全,我沒能在海軍檔案館找到羅大姐的立功材料。

正當我感到不知如何向羅大姐解釋時,她的兒子又來電話了。

“黃叔叔,我母親讓我告訴您,她的立功材料不必再找了,不用麻煩了。”

“爲什麼?”我有些疑惑。

“唉,前幾天,母親尋思着找幾位當年的戰友,幫她證實一下立功受獎這件事。沒想到,其中的兩位戰友剛剛"走"了。母親很傷感。她跟我說,自己曾經因爲工作兢兢業業,立過一個三等功,但是,與那些從戰場下來的戰友相比,簡直無足輕重。他們纔是真正的功臣。她說一些戰友辛苦一輩子,卻過早離開了人世,她仍然健康地活着,享受到了改革開放的福,已經很幸運、很知足了。就讓榮譽留在自己心裏吧,不用再靠證書來證明了……”

我一陣感動。從對榮譽的珍惜執着,到對人生的豁達淡泊,我看到了一位老軍人的人格昇華……

(作者:黃傳會,系原海軍政治部創作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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