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幻仙姑帶著寶玉進入夢境幻境,讓寶玉看了各種命運冊籍——你除了認命再無辦法。這裡說得清楚:第一是夢境,是寶玉在秦氏牀上做夢,口裡喊叫著可卿長可卿短。第二是幻境,如夢如幻、如露如電、如泡如影,這是佛家的六如之說。寶玉神遊太虛境中前兩如已經明著點出來了,後邊的「露」「電」「泡」「影」四如也貫穿於全書。「六如」雖然講得深刻動人,但「有幻」與「無幻」的一生並不一樣,「有夢」與「無夢」的一生,其內心體驗也不會盡同。即使都進了骨灰罐,進罐後自我感覺一致,問題在於,人較勁的是進罐前,而不是進罐後。錢鍾書的詩「夜來無夢過邯鄲」固然是一種清冷與智慧的選擇,「夜來多夢忘邯鄲」也不失為一種熱情與天真的境界乃至享受。

  當然,《紅樓夢》沒有這樣積極。「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這就是命,這就是無可奈何。

  第五回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詩詞歌賦牌子曲,曹雪芹他用盡了。長久以來,中國的小說是低一等的文體,是引車賣漿之流在茶肆酒館中傳播的段子,是稗官野史、街談巷議的八卦,是不靠譜的離奇故事,是說書人的謀生飯碗。一個讀書人,但凡有一絲一毫的成就,在偉大中國他也不會淪落到寫小說的地步。曹雪芹得機會就要詩詞歌賦一番,他要告訴我們,他是全活全能全才。而且,警幻仙姑總不能說大白話,不能說「你來了嗎」「一路上可辛苦嗎」「我們這兒怎麼樣」「我給你當導遊好不好」。

  警幻云云,奇怪的是此一「警」字,仙境有警,夢境告警,太虛須警,幻境報警!有這樣的可能嗎?偏偏這成了《紅樓夢》性啟蒙的方法論。什麼方法論呢?警幻將自己的妹妹可卿又名兼美者許配給寶玉,使寶玉領略明白:仙閨幻境之風光尚不過如此,何況塵境凡人的男女之事,有啥了不起的?目的是讓寶玉從此覺悟,知今是而昨非,從此拋卻那些沒完沒了的兒女之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就是說,成就寶玉與可卿的好事,讓寶玉享受風流繾綣、做愛快感、爽歪歪一番的目的,是讓他從此棄暗投明,接受主流意識形態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教誨,從此走賈政之路,將自己的身心獻給經國濟世的官業。這樣的邏輯舉世無雙,這樣的效果當然是適得其反。這明明是緣木求魚,是南轅北轍,是混亂歪曲。但是,必須這樣說,這其實是小說的遮眼法,否則《紅樓夢》就成了誨淫誨盜。要不怎麼會說是「滿紙荒唐言」呢?要不怎麼是一大奇書呢?正話反說,反話正說,實話虛說,性事夢說,似貶非貶,似褒非褒,聲東擊西,指桑話槐……小說之道,勝過用兵,詐過用兵。恰恰因為中國的小說家不受抬舉,不進教材,評不上職稱,不算學問,而且弄文罹文網,弄不好有殺身之禍,《紅樓夢》才會如此地使用怪方法怪邏輯寫寶玉的性啟蒙、性經驗、性觀念,而且寫得才如此活潑、自由靈動……不讀小說的人豈能不透露出幾分獃氣來!

  (騰訊讀書摘自《王蒙的紅樓夢》,是王蒙在山東教育電視臺《名家論壇》作講座的文字增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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