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11日,博古睿研究院哲學和文化中心(BPCC)邀請了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歷史教授、國際暢銷書《人類簡史:從動物到上帝》的作者尤瓦爾·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在北京清華大學發表了題為《新的不平等》的演講。演講前,赫拉利在清華人文和社會科學高級研究所接受了清華大學教授暨BPCC主任貝淡寧(Daniel A. Bell)的採訪。本文是編輯過的採訪記錄。

尤瓦爾·赫拉利(Yuval Harari)

一場得到了回報的賭博

貝淡寧:很高興見到你,我非常喜歡你的書。

尤瓦爾:謝謝。

貝淡寧:我想了解一下促使你寫這本書的動機是什麼,作為一位學者,你知道學者通常喜歡晦澀難懂的高度專業化書籍。但你的書在知識淵博的同時又幽默易懂,跨越了不同學科,又配有很多圖片,所以與常見的學者著作相距甚遠。你是從何處獲得寫這本書的勇氣,或者我們應該說是肆無忌憚?你雖然贏了這場賭博,但這仍是一場賭博,是什麼讓你決定賭一把呢?

尤瓦爾:嗯,我認為這麼做的勇氣來自於終身任期的教授體制。我在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獲得了學術職位,所以無需擔心「不發表論文就消失」。這使我可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研究廣泛的歷史問題,並向公眾傳播重要的學術和科學見解。我不知道在中國或是其他國家情況如何,但在以色列大多數人只是學習、知曉當地歷史和本國歷史。他們學習以色列和猶太人歷史,但我們現在生活在一個全球化的世界,不再有真正意義上的獨立國家。無論是全球變暖還是人工智慧的興起,所有的世界主要問題在本質上都是全球問題。因此,我認為公眾如果要理解自己的生活,就需要了解全球歷史。

貝淡寧:但是你如何知道自己會寫好這樣一本面向公眾、通俗易懂的書呢?因為許多學者都有這樣的願望但不是很多人可以真正做到這一點。

尤瓦爾:嗯,其實這本書本來自於一門我教了七、八年的課程,是我與學生的對話。我在學生身上實驗,看他們覺得哪些內容無聊,哪些又很有趣。通過這種方法我學會瞭如何與公眾溝通。

貝淡寧:所以你是通過在學生身上的實踐,從而瞭解了他們感興趣的事情,所以推測可能很多其他人也會覺得有趣,甚至世界其他國家的人也會覺得很有意思。

尤瓦爾:是的,而且通常寫作時,你肯定是腦中先有一些想法,然後把它寫下來,你認為寫下來的東西非常清楚,你認為瞭解自己在說什麼;這之後你再和別人解釋——比如你的學生。只有到這時,你才意識到你其實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因為你無法簡單地溝通你的想法。我認為大多數的觀點——這可能不適用於量子力學,但至少就歷史學科而言——大多數觀點都可以用清晰的語言解釋給一年級學生。如果你無法做到這一點,那有可能是你對概念的理解出現了問題。

貝淡寧(Daniel A. Bell)

人類的位置和幸福在哪?

貝淡寧:我想再深入挖掘一下你的寫作動機,我認為隱藏在這本書之下的動機我們可以稱之為道德使命。似乎你想廢黜人類,對人類說我們不要把自己當作有權統治地球其他生物的終極物種。你想說或許我們與動物並沒有多大不同,尤其是你在書中談到我們以非常噁心的方式利用動物。所以這是使命的一部分嗎?

尤瓦爾:當然,我認為人類對自身和我們在自然中的地位持有非常傲慢的觀點。數千年的宗教教條認為人類是創造頂點和宇宙的中心。即使在世俗層面,科學人士也仍然堅持這一觀點。即使有達爾文的進化論以及確認我們是從猿人進化而來、我們與黑猩猩並沒有太大差異,這也並沒有改變人類的共識。我認為只要我們不克服這種非常以自我為中心的傲慢觀點,我們將無法真正瞭解自身和我們在自然中的位置。

貝淡寧:這對我們對待動物的方式有什麼直接影響呢?

尤瓦爾:現在大多數科學家都承認所有的哺乳動物和鳥類,甚至包括其他動物在內,都是眾生。他們肯定都有想法、意識、感覺和情緒,也許他們的情緒沒有現代人的情感特徵那樣全面,但恐懼、母愛和焦慮等基本情緒是所有哺乳動物的常見情緒。因此我們應該將其他動物——特別是豬、牛、雞等農場動物——看做情感豐富的眾生,而非生產肉類、雞蛋和牛奶的機器。

貝淡寧:所以你是在暗示我們不應該喫它們,對吧?

尤瓦爾:不僅僅是不喫它們,比如採獵者仍然食用動物,但他們不把動物當作生產肉類的機器。我認為現代工業化農業的主要問題不僅是動物的最終結果——被屠殺和食用,而是數月乃至數年飼養期內對待動物的方式——鎖在小籠子裏,完全忽視動物的身體需求和社會和心理需求,而後者更為重要。

貝淡寧:你書中還有一個規範性問題。你認為物質進步,比如農業革命和工業資本主義,並不一定增加人類的幸福感。事實上,這有可能會導致相反的結果。

尤瓦爾:19世紀中葉之前,物質進步和個體人類的福祉之間並無相關性。數千年來直至約1850年,人類通過新技術發明和新的經濟和政治組織系統積累了越來越多的力量,但普通人的幸福並沒有真正得以改善。如果你是中國皇帝,那麼顯然你會過得更好。但如果你是1850年一位普通的中國農民,那很難說你會比20, 000年前長江流域的採獵者生活得更好。你比他們更努力地工作,但你的飲食水平反而更糟,面臨更多的傳染病、社會不平等和經濟剝削。

在過去150年,人類的日常生活和普通人的幸福感首次出現量化改善,比如兒童死亡率大幅降低,暴力和饑荒減少。今天,歷史上首次出現更多的人死於飲食過量而非飢餓。所以終於可以看到物質進步和人類幸福之間的關係。

但與此同時,你也可以看到相反的現象,比如人類社區和家庭的解體。人類是一種社會存在,我們的幸福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社會和家庭關係的質量和深度,在過去200年裏,社會和家庭關係已經瓦解。

貝淡寧:我想問一下你的判斷基礎,即幸福的概念。你不贊同個人幸福僅僅是一種美好的感覺,而是認同社羣主義觀點,認為幸福取決於豐富的家庭和社區關係,這樣說是否正確?

尤瓦爾:當然正確,這是人類幸福的一部分。但即使你只看個人感情,即我是否感到很滿意,縱觀歷史,包括在過去200年客觀物質條件不斷改善的情況下,人們不一定覺得更滿意,因為他們的期望也在變化。也許在客觀方面你享受到了更大的繁榮,但是如果你期待更多,那麼你也可能會像以前一樣不滿意。以「阿拉伯之春」革命為例,胡斯尼·穆巴拉克(Hosni Mubarak)統治下的埃及客觀物質條件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好,飢餓、暴力、流行病的死亡率低於之前的任何歷史政權。但人們非常不滿並掀起了一場革命。現在他們仍然不滿革命的結果,因為相比自己的古埃及祖先,他們期望得到的太多。

貝淡寧:你的書中有佛教的觀點嗎?因為佛教認為人類幸福的最終來源是消滅自己的慾望,這是真正激勵你的觀點嗎?

尤瓦爾:這一觀點確實受到了佛教世界觀的影響。佛教認為人類思維對快樂和成就的普遍反應並不是滿意,而是渴望更多。目前生物理論也支持同樣的觀點。現代生物學家認為,鑒於我們的進化背景,我們對成就的基本反應並不是滿意,而是渴望更多。這就是歷史的燃料劑:人類獲得了更多和更大的權力,但卻沒有看到人類覺得滿意。

人類的黑暗未來?

貝淡寧:好的,現在我想問一下未來,你書中最後提到,這種渴望更多也意味著已經很健康的一些人幾乎希望渴望獲得永生。我們看到富人在未來可能使用生物技術來延長生命,你擔心這將加劇擁有財富和權力之人與其他人之間的不平等。我之前在斯坦福大學和矽谷也看到了這一點:那些非常富有、聰明和美麗的人渴望永生,並正在研發技術來實現這一點。但這對我們剩下的人來說是非常可怕的。所以如何阻止發生這樣的事情呢?

尤瓦爾:你無法阻止科技的進步。人們開始夢想戰勝衰老和死亡是因為這具有技術可行性。在一百年甚至一千年前,這聽起來像是幼稚的幻想,但隨著生物技術取得的突破,這一想法已經不再幼稚了。科學告訴我們,人類死亡不是因為神的旨意或自然法則的要求,人終有一死是因為技術問題。原則上,每個技術問題都有技術解決方案,而科學正在尋找這些技術解決方案。大多數投身其中的科學家不會說:「是的,我們正在努力戰勝死亡。」你會聽到矽谷的人這樣說,但大多數醫生不敢站出來公開承認這一點。他們只是說:「哦,我在努力戰勝癌症,他在試圖戰勝艾滋病,她在試圖戰勝阿爾茨海默氏症。」但是如果你把所有醫生的話融合在一起,很明顯科學現在是在試圖戰勝衰老和死亡。正如你所說,除了非常積極的潛力,這也有非常可怕的潛力。

貝淡寧:但是為什麼政府不能進行調節,鼓勵積極的潛力和阻止潛在的負面影響?

尤瓦爾:當然,我認為政府調節方面還有很大空間,尤其是一旦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現在這只是一種矽谷現象,或一些俄羅斯或中國億萬富翁的想法,他們開始認為永生觸手可及。但我想在10年、20年的時間內,這將成為越來越多人的社會共識,之後就會開始真正的政治鬥爭,因為衰老和死亡將不僅是科學或醫學問題,而是成為一個非常重要的政治事件。

但現存的任何政治體制能夠在多大程度上處理技術突破帶來的影響,如生物技術和人工智慧,這將是一大問題。縱觀歷史,技術和政治之間一直有一種微妙的平衡。不同的技術環境下會出現不同的經濟和政治體系,所以工業革命摧毀了先前所有的政治系統。你無法用控制中世紀農業王國的方式管理德國和日本等工業強國。無論是共產主義或自由民主,我們都是從工業革命繼承了當前的政治制度,我不認為它們任何一個可以適應生物技術和人工智慧下完全不同的現實。

貝淡寧:嗯,既然我們在中國,我想多問你一點有關中國的問題。有很多頂尖科學家能夠在一些問題上,如人工智慧,做出更科學合理的決策。很顯然,任何威脅人類生存的人工智慧都是不好的,應加以規範。我不確定美國的體系可以做到這一點,美國只是給矽谷人自由支配權,但也許中國有更大的希望,科學上充分知情的領導人可以調節那些有害形式的技術。

尤瓦爾:沒錯,按照現在的情況來看,中國能夠比美國更好地控制這樣的事情。如果有一個非常集中的決策過程,那麼在決定規範一些事情上就會非常有優勢,並且此類決定可以生效。但危險在於,如果你做了錯誤的決定,在沒有制衡的情況下就會錯得離譜。在分散式決策系統中,一個錯誤遠不如在中央決策系統那般產生災難性後果。

未來50年最有影響力的想法

貝淡寧:所以或許理想的政府形式是高層科學決策和問責機制相結合。最後一個問題就是尼古拉斯[博古睿] 遇到偉大的知識分子時喜歡問的問題。如果你必須選擇一個在未來50年最有影響力想法,那會是什麼?

尤瓦爾:對於未來50年而言,最有影響力的無疑是演算法。所謂科學,就是通過演算法進行數據處理融合,這將導致整個經濟與政治系統的融合。所謂生物學,自達爾文以來就可以用四個字概括:「生物演算法。」與此同時,計算機科學家們一直致力於學習如何創造更好的電子演算法。現在這兩波浪潮——一個來自生物學,另一個來自計算機科學——正在演算法這一主概念下融合,他們的融合將帶來一場海嘯,所到之處席捲一切。融合電子和生物的基本觀點是身體和大腦也是演算法,因此機器和人類、計算機科學和生物學之間的壁壘正在坍塌,我認為演算法世界觀可能塑造下個世紀,甚至未來生活本身。

貝淡寧:所以這可能導致人工智慧比我們更聰明,他們可能會認為,看你們是如何對待動物的,我們可以以同樣的方式對待你們。

尤瓦爾:沒錯。

貝淡寧:那麼我們不應該試圖規範此類人工智慧形式,或威脅人類的任何科學發展形式嗎?

尤瓦爾:我們應該努力思考這一點,我們也應該規範它,但我們沒有足夠的時間。我在這方面不太瞭解中國政府,但可以肯定的是,以色列以及我所看到的西方世界政府幾乎未覺察到危險,也沒有採取足夠的行動來解決這一問題。我不認為你可以完全阻止它,因為21世紀的基礎科學觀點就是生物也是人工演算法,我們可以人工編寫演算法。這不是可以放回魔法瓶的精靈,但技術是不具有確定的,所以我們不確定此想法會在未來幾十年將我們領向何方,因此我們應該不僅規範它,而且要引導這場海嘯朝著更好、更明智的方向奔騰。

轉自公眾號博古睿研究院Berggrueninstitu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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