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小青,1955年出生於上海松江。江蘇蘇州人。1969年底隨父母下放到蘇州吳江縣農村,1974年高中畢業插隊務農,1978年初考入蘇州大學中文系學習,畢業後留校擔任文藝理論教學工作。1985年初調入江蘇省作家協會從事專業創作。著有《褲襠巷風流記》、《百日陽光》、《赤腳醫生萬泉河》、《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等長篇小說,以及《哪年夏天在海邊》等短篇小說集。現為江蘇省作家協會黨組書記、主席。

范小青的最新長篇《我的名字叫王村》發表在《收穫》2014春夏卷上

編者按:作家范小青是否被低估,評論界見仁見智;但她不易被歸類,卻是很多人的共識。在文壇,范小青是持續不斷以相當水準吐納文思、卻始終不能算大紅大紫的那種存在。她的文學性格與持守,並非一般的「主義」、「現象」等時新標籤所能統攝,卻也因其高產和「有所不為」而引起了越來越多的矚目。1 母題:尋找敘述中有我對一切的疑惑與溫情傅小平:你的小說寫作有個一以貫之的主題,那就是「尋找」,你的很多短篇小說,比如《尋找衛華姐》,到這次寫長篇《我的名字叫王村》都是。范小青:正如你所說,「尋找」是我寫作中一以貫之的主題,我也寫過很多關於「尋找」的小說。但是這部長篇,我自己覺得,「尋找」只是它的載體,是它的外殼,而不是它的靈魂。它的靈魂是什麼,我說不清楚,我難以用語言表達出來,我只是在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有一種想撲向大地、想飛躍天空的感覺。《香火》的責任編輯黃孝陽說過:「《香火》是解開人與土地,人與生死,人與時間的第一顆紐扣,用的是只屬於范小青的方式。」關於《我的名字叫王村》,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簡單地理解為這也是其中的一顆紐扣。傅小平:中國眼下的現實是如此光怪陸離,作家們試圖對此有所表現,甚至是一種全景的反映,如余華《第七天》新聞串燒式的處理,或閻連科《炸裂志》誇張變形的描摹。你的這部長篇也處理了精神疾病、拆遷等敏感的現實問題。但你的處理更柔軟,更有彈性,似乎始終帶著一絲柔光,使得作品不經意間產生了一種暈染的效果。可以確定的是,這不失為抵達現實的一種可能的路徑。范小青:我的敘述中帶著我對一切的一切的疑惑,同時也帶著我對一切的一切的溫情(你用的是「柔光」——更貼切)。傅小平:在這部小說里,你寫到了精神病院、救助站等不為人關注的邊緣地帶。然而你的精神訴求,很顯然是指向中心的。難道是在你看來,在邊緣地帶,最能找到關於中心的言說?范小青:以中心寫中心的難度,肯定要大於以邊緣寫中心。我的寫作經驗告訴我,以中心寫中心不容易寫得鮮活、滋潤,所以,這是我偷懶的寫法。不是「最能」,應該是「也能」。2 人物:「中間」狀態其實這把力,是我自己省下來的傅小平:比較一下萬泉和、香火及《我的名字叫王村》里的「我」,就會發現一些共同點。他們和身邊人希望他們扮演的角色之間,都有著一種根本的不可調和性,但他們都是殘缺的,然而又是極其堅韌的承受者,而這種承受最後都體現為一種不可摧毀的、帶有聖潔光芒的力量。我想這大約能體現你對世界和人生的基本理解。范小青:你的體會是很到位很精準的,萬泉和、香火、「我」(王全),都是一類人物,雖然他們每個人開始的時候情況不一樣,但是到最後,他們都成為堅韌的承受者,他們是我最愛的、投入最多情感的人物,他們的內心世界和我的內心世界是相通的、相同的。他們沉在最底層,他們懵懵懂懂,昏昏然,茫茫然,常常不知所措,但同時,他們又在歷史的高度上俯視著,一切盡收眼底,看到一切的聰明機靈、一切的設計爭奪,都是那樣的混沌和不值一提。傅小平:體現在這幾部小說中的一個共同特點,是你筆下的人物都呈現出一種「中間」狀態,或者說他們都是不徹底的人物。你很少把人物的命運推向極致,而是顯出如批評家洪治綱所說的「中和」之美。何以如此?范小青:這不僅是寫作技巧的問題,同樣也是寫作者性格的問題。因個性所至,我喜愛「中和」之美,我喜歡我筆下的這些人物,我不忍心把他們推向極致,或死,或變精明了,或發大財了,或倒大霉了,或成大事了,等等,我不想那樣。有人對我的小說表示遺憾,常覺得最後差一把力,其實這把力,是我自己省下來的。以後會不會使出這把力來,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能力使出這把力來,我也不知道。傅小平:這讓我想到你的《城鄉簡史》。在這部小說里,你寫到王才因為要執意弄清賬本里的「香薰精油」,而舉家進城做城裡人。對這個情節我和洪治綱有相同的閱讀感受,就是缺乏足夠的說服力。范小青:其實不僅是你們,還有其他一些人也都有同樣的看法。但在這個問題上我一直保持我自己的觀點,王才不是僅僅因為「香薰精油」進城的,雖然看起來細節是這麼寫的,但那充其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王才進城是早晚的事,是必然的、必需的事,隨著社會發展,他內心早已經萌動了進城的願望。其實與你們的感覺恰恰相反,我自己是非常得意這一招的,在滑稽中蘊含哀痛,輕飄飄地描寫沉重——當然,這只是我的主觀願意,我可能沒有能夠表達出來,或者沒有能夠讓讀者接受。3 敘述:不是描繪我的主觀色彩就是我的客觀呈現傅小平:你很少寫到知識分子群體。是不是因為你覺得民間最能激發你想像和寫作潛能?范小青:我坦白說,這是我的伎倆,當然並不是刻意使用的伎倆,是寫作中自覺不自覺的選擇和迴避,迴避直接說出自己的思想到底是什麼,迴避直接亮出自己的觀點到底是什麼。為什麼要迴避?揚長避短,因為思想和觀點一直是我的弱項,為什麼要把自己的弱項拿出來說事呢?孔雀都知道把漂亮的翅膀展示給人看,把屁股藏起來,何況人呢?何況我呢?如果光就思想說思想,就理論說理論,我肯定是一敗塗地的。而我在民間意識中意識到的問題,讓我充滿自信。如果拿靈魂來說事,我倒確實是認為,民間靈魂這個概念遠遠超出於知識分子靈魂的概念。傅小平:同樣是寫生活,不同的作家也各有各的擅長。就我的感覺,你對世態人情有特殊的洞察,你的很多故事都在人際關係的層面上展開。這種微妙性,也可以看成是推動小說情節向前發展的一個結構要素,這也是為什麼你的小說沒有明顯的戲劇性的衝突,卻依然讓讀者為之深深吸引的一個重要原因。范小青:從寫第一篇小說開始,我就不是一個故事(情節)高手,寫了三十多年,還是這樣,我也很無奈。我可能也很想讓小說有強烈的戲劇衝突,有時候已經下了死勁了,自己以為已經推到極致了,結果大家還是說,你情節性不夠啊,你平淡啊。無語。後來我才漸漸明白了與生俱來這個詞的意思。我喜歡人與人之間的微妙的感覺,這種細膩的關係,一直深入到肌理細紋里的,深入到骨髓里的,這些私密的東西,隱藏著的東西深深吸引著我,誘惑著我,讓我無法外化處理,我甚至讓它成為小說的重要結構。在不能通過強烈的戲劇化推動情節的時候,這種結構還是能夠派上用場的。傅小平:相應地,就小說敘事而言,你長於敘述,而不是描繪。有一個特點,一些評論家也注意到了,就是你在寫作中極少用比喻。我不確定這是你自然形成的風格,還是有意為之的追求?范小青:你說得非常好,事物本身已經足夠豐富,不需再用其他的比喻來進一步說明,那樣反而可能弄巧成拙。我寫作中的這種習慣應該是自然形成的,沒有有意為之,但所謂「自然」也必定是有一些必然因素決定的。傅小平:同樣讓我感興趣的是,即使你以第一人稱切入敘述,小說也很少主觀抒情。而那種客觀化色彩,或許正是你區別於很多女作家的一個重要特徵。范小青:每個人,每部作品,都有主觀色彩的,我的主觀色彩就是我的客觀呈現。可能因為我的主觀的東西比較隱晦,比較內在,影響了閱讀的感受。以前常有一個詞「零度介入」,但我始終認為這是不存在的,只是看似零度介入而已。如果真的是零度,寫作就完全沒有方向,我不知道該往哪裡走。現在我知道往哪裡走,這就是主觀。4 力度:中庸我無法改變,也無力改變,也無心改變傅小平:陸續談了不少話題,但實際上你的確是一個難以言說、難以歸類的作家。這或許是因為你的寫作沒有很明顯的傾向性,也從來不故作姿態。我覺得這些品質,包括你的溫和、平衡都是作家難能可貴的品質。與此同時帶來的問題是,作品會否缺少一些力度?范小青:我始終認為中庸是一種力度,是一種強有力的內斂的力度。真正的力度不在於表面的強悍,不在於言語的尖厲,不在於態度上的針尖對麥芒。對於現實,無論我們有多不滿,我們都無法毀滅它,甚至都無法擊碎它;當然也絕不是與它握手言和、共赴溫柔之鄉。肯定還是有一條路可以走的。文學觀與人生觀也是緊密相連的,如果是缺少力度,也只能缺少了,因為這是我的人生、我的寫作之根本,我無法改變,也無力改變,也無心改變(從前和目前)。傅小平:就我的閱讀經驗,在所謂嚴肅作家的寫作里,你恐怕是最多寫到墓地的。這和盜墓小說或懸疑小說,借墓地來製造陰暗詭異的氛圍不同。我想,你如此頻繁地寫到墓地,不僅僅是因為其契合你的生命體驗,更是因為墓地作為生死分界之地,能作為你展開黑色幽默敘事的舞台。你以為呢?范小青:兩層意義你都說到位了。一,和我內心始終存在的對生命的思考、敬畏,以及親人逝去對我的影響,等等,都有關係。二,我的小說黑色幽默的特點通常是隱藏在平常日子中,隱藏在大白話中的,如果以墓地為舞台,就為這種敘事找到了一個最為直接最能體現想法的切入點。想想也是,無論什麼樣的人,當他站在墓地的時候,相信他的所想所思,會和平時不大一樣,很多人到了那樣的地方立刻就會思考生與死、生命與生活,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等等關係,還有人還特意到墓地去尋找心靈的慰藉。5 身份:寫作者這不是我多厲害,只能說明我是個勞碌命傅小平:有必要問問,你的身份,對寫作產生了怎樣的影響?你面對很大的作家群體,但在作品中很少寫到他們。從你的一些自述里看出,反倒是家裡的保姆,還有與你很少交集的快遞員、保安等給了你創作的靈感。范小青:作家群體或者說知識分子群體,在前面幾十年我的寫作中確實涉及較少,這是一大堆豐富厚實的素材,一想到許多年積累的這些,我就會激動,就會覺得自己很富裕。但我得找到表達這些題材的恰當的形式才能進入寫作——有些東西,太熟悉了,反而難寫好,沒有想像的空間。因為有時候生活比文學更生動、更精彩,如果直接寫下來,且不說對號入座的問題,至少缺少了創造的快樂。所以,我得等待,等到什麼時候,我說不好。關於我的身份,那就是寫作者的身份。寫作者應該始終對生活保持敬畏、熱愛和敏感,時時警醒,不能麻木,不能視而不見。正因為長期的保持,靈感才會突然而至,寫作才能持續進行。當然,這種對生活的敏感是建立在個人和對歷史的審視,對現實的理解基礎上的。傅小平:最後說說,在你的日常生活里,是怎麼應對寫作,又是怎樣進入寫作狀態的?敏感。進入寫作狀態的情況,也有幾個階段。早先我寫作,是不在乎環境影響的,要寫的時候坐下來就寫,孩子小的時候,爬在我肩上,我照樣寫作;後來變了,變疙瘩了,變難伺候了,對環境挑剔起來了,常常左進右進也進不了狀態;但是又後來,也就是現在,又不挑剔了——容不得挑剔,得一邊工作一邊寫作,在會議上構思,在火車上寫提綱。到地兒如果有時間還有點力氣,就寫吧。如果電腦屏幕夠大,是雙幅的,我可以一幅寫工作報告,一幅寫小說哦——開個玩笑。這不是說我有多厲害,只能說明我是個勞碌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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