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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葡萄成熟時是法國波爾多省的年度大事。在八月夏日陽光的威力逐漸減弱之後,此地的酒堡也紛紛忙碌起來。

法國的酒堡運作的模式多是家族經營的型態,在父與子之間代代相傳著外人不得其門而入的製酒祕方:從葡萄苗的選擇、栽植,到葡萄的採收,酒的釀造的整個過程,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步驟,都是數百年家族經驗的傳承。每一瓶精心釀造的葡萄酒都是波爾多酒堡家族血統的徽記,父與子之間透過血脈的相連傳遞著釀酒經驗與知識。可以說,葡萄酒的世界是一個非常兩極化的世界:一方面,葡萄酒的市場擴及全球,腹地廣大,是極具開放性的商品,另一方面,葡萄酒的聲望等級越高,它的釀造祕密就越小心翼翼地保存在酒堡城堡密實厚重的石壁內,只存在父與子間的低聲細語間,一本發黃的家傳手抄書中。

這或許就是葡萄酒迷人之處:水晶杯內半澄澈的血紅色液體,似乎半遮半掩地透露一些人與酒的祕密,隨著光線的變化,在我們的視覺領域中忽隱忽現。

今年的夏日尾聲,在這葡萄採收的季節,有一部以酒堡為背景的電影也應景而出。這部片有個奇妙的名子:換子記(Tu seras mon fils),劇情核心探索一段非常特殊的父子關係。故事的主角保羅˙馬爾瑟羅是波爾多聖艾米隆產酒區(Saint Émilion)一個享有盛名,專產高級紅酒的酒堡主人。保羅有個獨子,馬丁。就跟許多酒堡之子一樣,馬丁的命運與前途似乎與酒堡緊密相連著:他在此地誕生,成長,學習。做為酒堡主人保羅的血統傳承者,馬丁的人生道路似乎在一出生時就已經有了完整的規畫:他念了一個釀酒學校的學位,致力協助父親家族事業的經營,期待未來接掌父親的事業。


波爾多聖艾米隆產酒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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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情的進展卻不總是如人們所預期。在現實生活裡,保羅對自己的親生子馬丁充滿著成見與不信任感,且不願意讓他的親生兒子在日後接掌他的家族事業。這是整個劇情的張力所在。保羅在劇中並不是一個慈父,也不是個望子成龍的嚴父,而是一個冷漠無情,殘酷地踐踏自己兒子自尊的父親。冷酷的父親形像貫串整個劇情的發展,也跟馬丁柔弱的形象形成張力十足的對比:一個嚴酷冷漠,具有統治性權威且強而有力的父親,對比著一個柔弱敏感,毫無自信的兒子。這層非常特殊的父子關係是整個劇情發展的主軸,但它的深層原因卻有一點撲朔迷離,在劇情發展中時隱時現,讓觀眾捕捉不到這層關係的起源是否來自保羅恨子不成鋼的心態,是否保羅憎恨馬丁的無能與笨拙,憎恨自己經營酒園的天才沒有刻印在他的基因中,而傳遞到馬丁的血液裡,還是保羅將愛妻早逝的原因歸罪到馬丁的出生,因而恨意滿滿地認定馬丁不是他想要的兒子。

保羅跟馬丁這一層不尋常的父子關係將隨著酒園總監督的兒子菲利浦的介入而變本加厲。菲利浦從加州回到酒堡探望羅患癌症的父親。在一生致力於葡萄酒園的父親的薰陶下,加上天生資質,菲利浦雖然沒有高貴的血統,卻有著細緻的味蕾與優越的品酒能力,能夠分辨酒中最細緻的味道因子,而成為酒堡主人保羅眼中的奇才,對他非常欣賞。保羅毫不掩飾對菲利浦的讚賞,甚至不惜將酒堡最重要的年度葡萄採收的重任交付給菲利浦,而造成馬丁跟菲利浦的敵對,劇情的悲劇氣氛也在此時急轉直下。

本片是Gilles Legrand的第三部劇情長片,劇情在酒堡的環境中,在父與子充滿衝突的關係中進展,交織著劇中人物對釀酒藝術的熱情與執著。Gilles Legrand在片中成功地刻畫了一個對製酒藝術著迷到讓人覺得冷血而詭異的保羅,為了延續製酒藝術的傳承,不惜犧牲自己沒有才能的親生子,而選擇了酒園總監督的兒子菲利浦為自己的繼承人--他甚至企圖將自己的親生兒子馬丁趕出酒堡外,而企圖「領養」菲利浦為子,讓他成為法定的酒堡繼承人。然而,在Gilles Legrand的刻劃下,保羅的行為雖然如此不合常理,卻也成為本片的迷人之處。Gilles Legrand成功地挑選了極具對比性的三個主要人物:保羅、馬丁與菲利浦。保羅在劇情中是個高度複雜的人物,殘酷無情,熱衷於自己的藝術,權威卻迷人。父親的冷酷,對親生兒子馬丁的蔑視,以及對於釀酒藝術的全力投入,幾乎到達一種瘋狂詭異的狀態,不合乎常理的父子關係,這一切全部都在飾演保羅的Niels Arestrup的詮釋下表現得淋漓盡致。

與之對比強烈的是悲劇性人物馬丁,個性柔軟而敏感,性格與父親完全相反,即使沒有保羅的經營酒堡的才能,卻有他所沒有的豐富情感。面對如此殘酷無情的父親,馬丁卻還是對他懷抱非常深厚的感情,一心一意想要得到保羅的讚賞,繼承家業。不幸的是,柔弱的馬丁活在保羅的權威陰影下,他的自尊與自信受著保羅的冷酷摧殘,深受有志不能申的煎熬,也從來沒有父愛的關懷。馬丁的存在,不但深刻的對比出保羅的殘酷與強勢,更為本片注入一點人間溫情。而在另一方面,與馬丁對比強烈的菲利浦更為劇中人物的個性表現增添鮮明的印象,他的品酒才能以及活潑外向的社交性格更是襯托出馬丁的悲劇性。這三個人物的性格鮮明,強與弱,權威支配性與柔弱的服從性格對比相當強烈,構成劇情張力的主軸。

本片拍攝質感的營造也是讓人為它著迷的原因之一。沒有華麗的視覺效果,也沒有花俏的節奏,整個電影的基調相當樸實,醇厚,就像陳年老酒一樣神祕,香醇而綿長。樸實的視覺效果搭配著扎實的敘事結構,導演Gilles Legrand似乎要把我們的注意力轉移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激發其他官能的可能性。

在這當中,音樂的敘事性、情緒性與暗示性在本片中是不可忽視的。電影配樂是以Vivaldi作曲的Nisi DominusRV608Largo(慢板)為基調,以現代管絃樂的手法重新編寫,穿插在電影片段中。沉重動人的弦樂主題為劇情的悲劇性添加了晦暗的音色,讓電影的氣氛顯得更加陰沉。

Nisi Dominus。A. Vivaldi. 作曲。Philippe Jaroussky 主唱。

音樂在本片中的應用有非常豐富的意義性。如果我們細讀Nisi Dominus的內容,就會恍然發現音樂在本片中的角色除了為劇情敘事添加情感的色彩之外,似乎還有其他的作用,有非常深遠的暗示性意義。導演Gilles Legrand Nisi Dominus為配樂並不是偶然,而是著眼於其歌詞內容的意義。Nisi Dominus來自《詩篇》第127篇,是所羅門王所寫的〈上行之詩〉,《詩篇》120134篇都是上行詩,第127篇是讚詠對神耶和華的信任,將自己的命運與成就交給神來安排,它的內容如下:

《詩篇》第127篇,所羅門〈上行之詩〉

拉丁原文

 

中譯

Nisi Dominus ædificaverit domum

In vanum laboraverunt qui ædificant eam.

若不是上帝建造房屋,

建造者就會徒勞無功;

Nisi Dominus custodierit civitatem

Frustra vigilat qui custodit eam.

若不是上帝看守城池,

看守者的警醒也是枉然。

Vanum est vobis ante lucem surgere :
Surgite postquam sederitis,
Qui manducatis panem doloris.

你們清晨早起,夜晚安歇,

勞碌得來的食物,都是枉然;

Cum dederit dilectis suis somnum

上帝所親愛的,即使在安然沉睡中,也能享有如此多的賞賜。

Ecce hereditas Domini filii,

mercis fructus ventris

兒女是上帝賜與的產業;

所懷的胎是祂的賞賜。

Sicut sagittæ in manu potentis :
Ita filii excussorum.

少年時所生的兒女好像勇士手中的箭。

 

Beatus vir qui implevit desiderium suum ex ipsis :
Non confundetur cum loquetur inimicis suis in porta.

箭袋充滿的人便為有福;

他們在城門口和仇敵交手的時候,必不至於羞愧。

 

思忖上《詩篇》第127篇,所羅門〈上行之詩〉,玩味著詩歌內容如何呼應著電影劇情的經營,我們對電影的意涵似乎能夠得出另一番理解。Nisi Dominus在本片中並不只是激盪情緒的背景音樂,而像是個預言,或警語,就像個緊緊跟隨保羅、馬丁、菲利浦等主人翁命運的魅影。從一個超脫宗教的角度來詮釋,我們可以想像在個人的小我之上,有一雙高於個人意志的命運之手,操弄著小我的宿命,就像〈上行之詩〉所言,「若不是上帝建造房屋,建造者就會徒勞無功」,「你們清晨早起,夜晚安歇,勞碌得來的麵包,都是枉然」,若不是天命註定馬丁血管裡流著父親優秀的血液,在基因血統中傳承了父親釀酒的天份,他怎麼努力想得到父親的賞識都會徒勞無功。Nisi Dominus在片中就像個形影不離的魅影,不時在主人翁耳邊輕語著:「上帝所親愛的,即使在安然沉睡中,也能享有如此多的賞賜。」天命似乎註定保羅的家業將由馬丁接掌,即使保羅如何地求才若渴,想把家業傳承給菲利浦,他的一切努力將是枉然 …

必須細讀〈上行之詩〉的內容之後,觀眾才能恍然領悟,真正殘酷無情的,並不是保羅,這個似乎要摧毀自己親生兒的冷血父親,而是那一雙看不見的,高於人的意志的命運之手,從來不給任何人情面,總是將人們導向與其意志相反的道路上。而劇中真正的悲劇人物並不是從小深受父親保羅蔑視欺凌的馬丁,而是欺凌者保羅自己。命運的雙手似乎有兩個不同的性格,一隻命運之手是殘酷的,與人的意志背反的,而另一隻命運之手則是慈愛的,守護人的宿命的手。

因此,Vivaldi Nisi Dominus在片中的作用是雙面性的,時而幹預人的命運,時而守護人的宿命。對於保羅來說,Nisi Dominus就像個警語,隨時提醒著,「兒女是上帝賜與的產業;所懷的胎是祂的賞賜。」,我們無法選擇子女,子女是上天的禮物,命運的步調時而抵抗人的意志:「你們清晨早起,夜晚安歇,勞碌得來的麵包,都是枉然」。在另一方面,它又像是呵護馬丁的守護神,在片中不斷地輕吟著:「上帝所親愛的,即使在安然沉睡中,也能享有如此多的賞賜。」命運所親愛的人,即使在沉睡之中,也會得到命運的呵護。

這是一部質感醇厚的電影,就像陳年老酒一樣,值得細細品味。劇情有十足的張力,演員的演出也非常出色動人,並可以藉此窺見酒堡世界的一些神祕面貌。推薦給愛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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