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至禹

  瑪麗亞·阿布拉莫維奇

  2012年,作爲知名跨界藝術家,瑪麗亞·阿布拉莫維奇當選第69屆威尼斯電影節評委。

  納博科夫說“ 薇拉必須在場”, 就如同藝術家在場, 這句話脫離了具體的語境, 獲得了更大的意義。 薇拉就是藝術家, 薇拉就是每一個人, 在生活的每一個時刻, 都必須以在場的勇氣去面對。

  最早接觸瞭解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1946 —)的行爲藝術是在十幾年前,當時她在英國切爾西肖恩·凱利畫廊裏展示了自己的一切生活細節,名叫《海景房》(2002)。她在畫廊裏架起的二層敞開房間裏爲觀衆“現場直播”了自己長達 12 天的生活起居的行爲藝術,通向上層的梯子橫着刀具,阻止藝術家半途下來,也阻擋了觀衆自行上去。我因此寫了一篇文章,論述她的行爲藝術,收入到《祛魅與解咒》這本書裏。2017 年 3 月香港巴塞爾藝術展上,展出了這件作品所用的帶着一把把刀具的梯子,梯子就那麼簡單地靠在牆邊。行爲藝術不能再現,當年的物品就變成了寶貝。

  阿布拉莫維奇的行爲藝術含有對人性極致的探索,這種探索有一部分常常和兩性情感有關。當年阿布拉莫維奇和情人烏雷(Ulay)一起做行爲藝術,就在二人關係中探索情感的衝突,將人與人之間的複雜情緒通過極致慘烈的方式展示出來,觸痛了觀者的視覺和心靈。1976 年在阿姆斯特丹,阿布拉莫維奇遇到了同爲藝術家的烏雷。巧合的是他們的生日是同一天。他們一同生活表演了 12 年,其間過着簡單的生活,住在車房裏,靠打工維持生活以使其行爲藝術保持一種純粹的狀態。

  兩個人把自己的頭髮綁在一起,堅持了多長時間?最後是不是很想分開?動物在一起久了,會開始愛上彼此。而人卻可能因過分的貼近開始憎恨彼此。行爲揭示這超出意識的感覺,又把情緒從身體中分離開來。在“AAA AAA”(1978)的作品中,兩個人相對呼喊着,直到二人都喘不過氣來,再吸一口氣繼續對着呼喊。聲音開始顫抖變調,呼喊聲越來越大,最後烏雷咳嗽了,但咬牙繼續堅持着,嗓子沙啞起來。失去了同步,兩人的呼喊開始像荒野的蒼狼,臉與臉的距離越來越近,鼻子碰上了,可是聲音喑啞了。歇斯底里的喊叫最後如同哭泣,毫無美感和韻律可言,最後烏雷喊不出來了,只剩了阿布拼命張着大嘴,還在叫着,堅持了最後幾秒鐘。而在 1978 的《呼吸》作品裏,兩個人嘴對嘴拼命吸着,好像要把對方身體的空氣全部吸走,來維持自己的生命,最後兩個人幾乎都窒息了。這乃是一種過度依賴的負面展示 :當一個人成爲唯一的源泉時,一定會有什麼發生。“像音樂一樣美妙的東西最後變成了毒藥。”

  的確,有時極端的愛情也會令人喘不過氣來,或許保持距離才能令人舒適自由。在無情的控制和痛苦的放棄之間取得微妙的平衡,或許是艱難的選擇。正像阿布拉莫維奇某次所說的 :“世上有各種各樣的力量,而我一樣都不喜歡,因爲它們都暗示着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控制。” 1980 年持續四分十秒的作品《潛能》裏,烏雷的手裏緊拉着一支帶毒的箭,正對着阿布拉莫維奇的心臟。兩個人身體後傾,弓箭緊繃,烏雷的手顫抖着,隨時有可能失手射出,擴音器傳出他們心臟急劇的跳動聲,正好體現出兩性關係的這種微妙感。

  1988年完成的《情人》(The Lovers)作爲最後合作的行爲藝術,標誌着兩人關係的結束。阿布拉莫維奇和烏雷各自從長城的兩端相向走去,在中點匯合了。舉着紅色旗子的阿布拉莫維奇和舉着白色旗子的烏雷看上去都有點疲憊,簡單的擁抱和握手後,阿布拉莫維奇流了淚,但是他們還是分手了。2017 年 3 月開幕的香港巴塞爾藝術展,展出了這件《情人》作品的視頻。

  阿布拉莫維奇舉辦的行爲藝術展覽“藝術家在場”

  分手 22 年後,在 2010 年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爲阿布拉莫維奇舉辦的行爲藝術展覽“藝術家在場”(The Artist is Present)上兩個人見面了。只見烏雷微微搖搖頭,似乎想要說什麼又沒有開口,坐下來凝視着阿布拉莫維奇,把兩隻手放在桌上。阿布終於掩飾不住內心情感的波動,首先伸出雙手來握住對面烏雷的手。這時候站在白線之外的觀衆鼓起掌來,很像是一場感情劇的高潮。片刻二人分手,烏雷起身離去,一身紅衣的阿布拉莫維奇掩面而泣。有統計數字顯示有 1400 名觀衆參與和藝術家的互動,她在長達700 小時的行爲過程中與 1400 位陌生人對視,有些觀衆只坐了一兩分鐘就離開了,有些則可以同樣默默地坐上一整天。就連大明星莎朗·斯通、比約克、瑪麗薩·託梅·盧·裏德等也趕來對坐,著名的臺灣行爲藝術家謝德慶也坐在了對面,與阿布拉莫維奇對視。有人身着與阿布拉莫維奇一樣的衣服,到表演場地向她求婚,也有人學她一動不動地坐着,對後面等得不耐煩的觀衆的抱怨聲置若罔聞。阿布拉莫維奇始終讓自己保持了一種無動於衷的淡然表情,彷彿一座冰山一樣面對所有人,而只有烏雷戲劇性的出現讓她流淚了。

  阿布拉莫維奇成爲藝術的焦點,可是現在又有誰願意聽烏雷訴說呢?烏雷 2015 年和阿布拉莫維奇打起了官司,因爲阿布拉莫維奇把兩個人的創作基本上算成是一個人的了,他還想爭取一點兒版稅的收入。烏雷真的這麼窮困潦倒嗎,還要打一場這官司?2016 年 9 月 21 日,荷蘭法庭判決烏雷勝訴,阿布拉莫維奇需支付給烏雷 25 萬歐元,因爲著名品牌阿迪達斯的廣告中出現了二人共同的作品,所獲商業收入應爲二人所共有。在阿布拉莫維奇和烏雷於 1999 年簽署的契約中明確了烏雷應該享有二人共同創作藝術作品 20% 的版權,據此法院判定阿布拉莫維奇應退給烏雷 25 萬歐元的版權費,同時承擔 2.3 萬歐元的訴訟費用。爲官司感到“不愉快的、令人感到苦悶的”烏雷認爲勝了官司就如同他自己戰勝了癌症,而阿布拉莫維奇卻聰明地沉默不語。

  阿布拉莫維奇舉辦的行爲藝術展覽“藝術家在場”截圖

  現實的殘酷與行爲藝術的戲劇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烏雷的一位女性朋友代替觀衆問了他一個問題 :“你爲什麼跟阿布拉莫維奇分手?她是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女人。”烏雷回答 :“我想我沒那麼多魅力。”的確,烏雷沒有那麼多才華,又是相對甘於寂寞,離開了阿布拉莫維奇的烏雷一直是默默無聞,彷彿成了一個失去功力的武林高手,雖然仍舊在做着行爲藝術,但是並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1977 年在瑞士日內瓦藝術與歷史博物館,兩個人表演過行爲藝術“平衡證明”(Balance Proof)。2016 年烏雷應邀再次來到博物館,在同一房間內孤身一人與一面鏡子進行表演,作品的名字叫作《隱形的對手》(Invisible Opponent)。行爲中有一面粉色的鏡子放置在地上,而烏雷出版的一本書也用了一些粉色暗示兩人的關係,但是阿布拉莫維奇不允許烏雷在書中使用兩人表演的照片。因此烏雷認爲書中的粉色方塊惹惱了阿布拉莫維奇。而阿布拉莫維奇始終處在當代行爲藝術的中心,聲名顯赫。阿布拉莫維奇說 :“藝術家不應該愛上另一個藝術家。”這句話說得饒有意味。或許還要補充一句,大藝術家不應該愛上另一個小藝術家。

  1997 年,阿布拉莫維奇獲得了威尼斯雙年展的國際藝術家大獎。英國作家詹姆斯·韋斯科特寫了《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傳》。阿布拉莫維奇的行爲藝術到底和個人的生活經歷有沒有關係?我以爲是有的,也許在進入青春期的過程中,阿布拉莫維奇童年的孤獨也達到了尷尬痛苦的新層次。身體成爲她自己顯著存在的一個單位,讓她感到是個沉重的負擔。尋求身心極限狀態下的自我解放和某種自由,一度成爲阿布拉莫維奇初期行爲藝術創作的主要線索。理解了阿布拉莫維奇青少年時的生活和感受,也許會更加理解阿布拉莫維奇的思想和心境。這一切也促使她勇於探索並體驗人的極致心理,體會受傷的感覺,製造可能而讓自己瀕臨一種危險的狀態,藉以考驗、測試、顯示人性的脆弱和隱祕的心理。但是阿布拉莫維奇聰明的是,可以把個人身體的探索轉換成普遍的體驗,從而將自傳式的傷痕在社會、政治的異化上升華。藝術不應該成爲一種個人儀式,阿布拉莫維奇說 :“我只對能改變社會意識的藝術感興趣……只關注美學價值的藝術是不完整的。” 這一點倒很像想要進行社會革命的德國前衛藝術家博伊斯,但卻比博伊斯藝術得多了。

  在 1976 到 1989 年間,阿布拉莫維奇和烏雷作爲情侶合作,進行了大量基於兩性關係和心理的行爲藝術,例如 1976 年的作品《空間中的關係》中兩個人在身體的奔跑相撞中努力尋求平衡,把男女情感的跌宕起伏以及性別差異性瞬間表現得淋漓盡致。1977年的作品《無量之物》(Imponderbiia)中阿布拉莫維奇和烏雷兩個人裸體相對站在入口,更多的男性是朝着阿布拉莫維奇,而女性是面朝着烏雷穿過的,這也揭示出一種微妙的性心理。

  1988 年以來阿布拉莫維奇一個人在舞臺上表演着,到現在則在嘗試更大範圍的行爲藝術形式,並拓展到其他藝術媒介。而最具有史詩性質的是 1997 年參加威尼斯雙年展的行爲錄像裝置作品《巴爾幹巴洛克》。坐在 1500 根獸骨堆積成的骨堆上,阿布拉莫維奇一邊洗刷獸骨,一邊低聲吟唱兒時的家鄉民歌。這個作品超越了兩性關係,展現了更爲宏大的歷史主題 , 也有着強烈的視覺衝擊力。表現區域和民族傳統的性觀念以及人與自然關係的作品《巴爾幹愛情史詩》(2006)在意大利米蘭實施,這是她離開貝爾格萊德 30 年後第一次回去時創作的,並親自挑選了非專業演員來展示作品。阿布拉莫維奇說 :“我們需要藝術。我們需要將自然中的體驗和經歷帶到城市中。”

  但是,成名的阿布拉莫維奇開始重複自己的作品,這違反了一般關於行爲藝術的基本概念 :永遠都不應該被重演或者被商品化。阿布拉莫維奇自己認爲這種重演是有變化和不同意義的。例如在“藝術就是當下”的展場中,《無量之物》(1977)作品的重新複製版本里,阿布拉莫維奇和烏雷當然不會出現,觀衆現在需要在兩個面對面的裸體男性或者兩個女性之間做出選擇。如何面朝誰小心翼翼地穿過。而後,阿布拉莫維奇讓一對男女站在入口,她自己正面穿過,正面不朝着任何一方,因此重新闡釋了這件作品。到現在爲止,阿布拉莫維奇的行爲藝術包括了現場表演、影像裝置、圖片攝影、戲劇、電影、藝術教育等。1997 年德國布倫瑞克造型藝術學院曾聘她爲教授,講授行爲藝術的理念、方法,培養出一批年輕的行爲藝術家。她還和一些年輕人發起成立旨在解放、發覺個體藝術靈性的工作室,以及進行實驗性行爲藝術表演的小組。

  阿布拉莫維奇從“教母”變成了“教師”。2013 年,阿布拉莫維奇宣佈在美國紐約州哈德遜河畔投資修建一處行爲藝術機構,設法辦一所包豪斯式的學校,來傳授她的藝術經驗。阿布拉莫維奇解釋說,她爲參與者設計的練習,目的在於幫助參與者爲體驗藝術做好準備。這些練習包括在寒冷的河中裸泳,對一棵樹表達憤怒,花一個小時喝一杯水,通過冥思體會水穿越身體的感覺,或者朝一個方向走四個小時,然後朝另一個方向走四個小時。2016年 3 月,瑪麗娜·阿布拉莫維奇學院與希臘非盈利機構 NEON 合作的展覽“一體”(As One)在雅典貝納基博物館(Benaki Museum)開幕。從 300 多位申請者當中挑選出來的 29 名藝術家(24 位來自希臘,5 位來自其他國家)經歷了“阿布拉莫維奇方法”的教學,最終形成了這個展覽。就如同阿布拉莫維奇所說 :人們想要從更深層次理解“行爲(藝術)”本身,唯一的辦法就是開始屬於自己的旅程。

  阿布拉莫維奇還指導嘎嘎小姐從事行爲藝術。嘎嘎小姐一身白衣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發出持續的長吟聲,未換氣哼了長達20 秒以上。還有在樹林間的小河邊,兩個人背向而坐在木椅上冥想,然後是嘎嘎小姐傻傻地赤裸着身體行走在草木間,帶着錐形眼罩站在淺水中仰頭朝天,在木地板上赤身抱着冰塊安眠……阿布拉莫維奇表示這一連串動作是在提升參加者的身體及精神體驗。當然視頻也在號召爲阿布拉莫維奇的藝術學院捐款。公佈之後,阿布拉莫維奇說 :“嘎嘎小姐給我帶來了很大的好處,因爲她引來了無數的觀衆。她的臉書(Facebook)有 3500 萬粉絲。”

  作爲行爲藝術之母的阿布拉莫維奇成了名人,受到了極大的關注,出現在一些社交場合,和各行各界的時尚名人來往。她在發表的《藝術家宣言》裏說 :藝術家不應該把自己變成偶像。可是阿布拉莫維奇已經很有偶像的味道了。2016 年夏天我在日內瓦藝術博覽會上的一個畫廊裏,看到她的三幅黑白肖像掛在牆上,凝視着來來往往的人們,以這樣一種圖像代表的方式,表明着藝術家不在場的“在場”。在不在場實際上對阿布拉莫維奇都不重要了,“在任何地方,你都沒有過家的感覺。”高處不勝寒,已經 70歲的阿布拉莫維奇似乎感覺到了一種不可避免的命運,因此迫切地想要從自然中獲取對抗的力量。2016 年阿布拉莫維奇來到巴西,和巴西的薩滿巫師對話。她在瀑布下冥想,躺在溪水中,飲用致幻的死藤水,試圖進行自我精神治療,來獲取藝術與人生的新生。整個過程貫穿了痛苦、哭泣,她接近崩潰的邊緣。最終阿布拉莫維奇重新獲得了心理平衡。

  我覺得阿布拉莫維奇這一段話說得好 :“歡樂並不能教會我們什麼,然而,痛楚、苦難和障礙卻能轉化我們,使我們變得更好、更強大,同時讓我們認識到生活於當下時刻的至關重要。”對於當下,我們應該在場而不是缺席。就如同俄裔美籍作家納博科(Vladimir Vladimirovich Nabokov,1899—1977)發現一種稀有的蝴蝶,馬上去尋找他的妻子,說“薇拉必須在場”。這句話脫離了具體的語境,獲得了更大的意義。薇拉就是藝術家,薇拉就是每一個人,在生活的每一個時刻,都必須以在場的勇氣去面對。

  本文選自《當代藝術的好與壞:中央美院教授的10堂當代藝術課》,周至禹,中國畫報出版社,2019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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