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東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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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亡話題,隱私話題,一向容易被公衆進行暴力解讀,因爲這些話題始終循環在一些封閉的盒子中。談到死亡就想到骷髏,談到裸體就想到禁忌,談到暴力就想到仇恨等等,人們在理解上往往會越過處境越過感受,去找到一個看似正確的定論。

  面對自我總是容易讓人感到恐懼,而不面對的代價,就是一點一點地將自我交託給一個生產符號的秩序機器,任何的傷害都可以在裏面找到相匹配的符號進行解釋與緩和,直到真實的自我所剩無幾。

  清明節時,我在微信上看到一篇名爲《清明節|我挖開了父親的墳墓》的文章,文章出現得非常應景。在中國,死亡是一個頗爲禁忌的話題,遇到清明、中元之類的節點,纔會稍稍打開一點閘口。即使在這樣的特殊時刻,公衆對發佈者司原逐冀的行爲藝術,依然呈現了兩極化的評論,一方粗暴地將其定位爲傷風敗俗的炒作,一方理解並感動他的行爲。

  關於事件的始末,已經有很多

  報道

  在坊間流傳,在此不再贅述。筆者去搜索了司原逐冀的其他作品,不出所料,大部分的基調都和死亡相關。

  司原逐冀的作品之一,《時間》,“當時表達對愛情的失望所拍”。 司原逐冀

  我絲毫不懷疑他做這個行爲藝術的真誠。父親在他三歲時去世,我想他作品中時常出現的死亡氣息,也許是在不斷迴應這個經歷,而這次的行爲藝術,尤其是他裸體躺在父親的殘缺的屍骨旁與父親的屍骨對視時,他長久以來對死亡的注視回到了他的焦點。他看見了父親,至少在他的個人感受上,誠如他自己所言:“這時候陽光灑在我和父親的身上,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奇妙感受,有種說法叫莫名的超脫感,世界是平靜的,我的腦海裏是空白的,時間是靜止的。”

  從遷墳到拍照,藝術家在一系列的儀式中小心翼翼準備着,包括隨之而來轟炸式的輿論。如果將藝術視作重新被看見的通道,那麼在其一系列傷感而直接的行爲藝術中,父親或者死亡到底是被看見還是被重新遮蔽了?

  司原逐冀說:“從始至終我都是把這個行爲當作是一件作品來做的,就是因爲我不想把它做成一個普普通通的遷墳儀式,我想讓這個儀式昇華成一種藝術形式的存在。往小了說是行爲攝影,往大了說是行爲藝術。”

  如上所述,藝術家的出發點是完成一件作品,遷墳變成了這件作品在實施上的方便。雖然最後他完成了他某種程度上對父親死亡的凝視,並引起了巨大的輿論漩渦,但這一系列的行爲都僅僅止於“表演”。即使藝術家是真誠的,但是爲完成作品而做的“表演”,依舊難以連接藝術家在面對父親、面對死亡中所內涵的更爲真實的倫理。

  爲父親遷墳時的司原逐冀。“根據傳統習俗若要拆墳,必須是至親動第一錘子(我敲掉了墳墓的帽子)”。 司原逐冀

  誠如4月11日科學界發佈的黑洞照片一樣,當黑洞以一張照片的形式被髮布出來,人們高呼科技萬歲,我們看到了黑洞。不,並沒有,黑洞作爲可以吸收一切光線的存在形式,永不被看見,卻始終在反襯着光本身的易滅與虛無,這纔是它真正被看見的存在形式,目光當然也在它所吸收的範圍之內。

  死亡亦然。放在一個家庭中,死亡作爲一條無形的線索,將所有相關的人都捲入了一個面對死亡、理解死亡的特殊情境中。這樣的情境不僅僅存在於特殊的祭祀時節,而是化身無形,存在於所有家庭成員在遭遇死亡件事後,在身體、生活、價值觀念的改變中。諸如此類種種生動的細節,纔是其父親在肉身消失後的另外一種彰顯。看見死亡並看見父親,就必須回到這個家庭環境的倫理現場。

  而司原逐冀在行爲藝術實施中,爲了作品的完成度,恰恰避開他的家人。如果說在某種意義上,藝術家的作品挑戰了倫理,那爲什麼要避開父親死亡這個事件真正的倫理現場?除了在遷墳過程中家人的哭泣外,他們完全不在場,如此一來,缺少家庭背景的父親,如他的殘骸般是殘缺不全的。父親孤零零地躺在那裏,被藝術家變成了一個有親情身份的死亡符號,被重新發掘出來的父親又被重新埋葬了。

  回看司原逐冀的視覺作品,他赤裸地躺在父親的殘骸邊上,與父親對視。赤裸、殘骸、對視,這三個部分形成了作品最大的視覺衝擊力。

  司原逐冀和父親的合影。在避開了親人和朋友之後,司原逐冀請妻子爲他和父親的骸骨拍照。 司原逐冀

  是否身體的赤裸,就算完成了自身對父親死亡最徹底、最赤裸的表達或靠近?我想最赤裸的應該是徹底去釐清自己在遭遇父親的死亡後,回溯自身身體的經驗、思想的經驗,去徹底理解這樣的經歷對你而言意味着什麼,直到無法繼續言說,那樣的狀態是我所理解的赤裸面對,那時藝術家所呈現的就不僅僅是赤裸身體拍照那麼簡單了。

  與父親的殘骸合影,諸如上文所討論的,父親的死亡所帶來的影響,化身在所有遭遇其中的家庭成員之上,他們的行爲碎片、思考碎片、感受碎片,共同構成了既作爲死亡也作爲父親的憑證,對這些碎片的整理纔是去世的父親被逐漸看見的過程,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也正存於那裏。之於骸骨,塵歸塵土歸土,好好埋葬已是很好的歸宿。

  對視,藝術家躺在那裏,將頭輕輕側過,他看見了父親在世的身體物證,但這並不能代表父親,父親的遭遇在哪?父親的社會身份在哪?父親留下的影響在哪?曾經的父親和今天的你如何在種種細節中即交錯又重合,死亡的目光來自淵冥,與塵世的目光何其遙遠,二者之間必將在幾番的沉鉤中才能漸漸匯聚,這豈是一個擺拍可以完成的。

  死亡話題,隱私話題,一向容易被公衆進行暴力解讀,因爲這些話題始終循環在一些封閉的盒子中。談到死亡就想到骷髏,談到裸體就想到禁忌,談到暴力就想到仇恨等等,人們在理解上往往會越過處境越過感受,去找到一個看似正確的定論。

  面對自我總是容易讓人感到恐懼,而不面對的代價,就是一點一點地將自我交託給一個生產符號的秩序機器,任何的傷害都可以在裏面找到相匹配的符號進行解釋與緩和,直到真實的自我所剩無幾。在這過程中,生產符號和生產暴力幾乎是同時進行的。

  作爲創作者,在理解自身和他人遭遇的時候,如果依然沿用這些被分配過的話語和符號,而不在真實的處境中去淘洗以形成新的感知經驗和知識的話,即使作品可能會形成短暫的張力和影響,但依舊在一個封閉的話語系統中循環打轉,於創作者自身,於公衆,依舊不過是蒙上了另外一重名爲“藝術”的屏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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