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與荒野生存的最大區別在於,你必須依靠他人。基礎的水源、食物、安全居所、電力、交通,都經由無數人的參與之後送到你的面前。我們所飲甘露,所食美味,都是由一個個我們素不相識的人所製造、提供的。一份外賣,從食材提供者、到廚師、再到餐廳服務員、再到外賣配送員,至少四個人才能到達你的手中,任何一個環節的出錯都可能讓你食物中毒,任何一個環節的負責人想要害你,都只需要放些極易獲取的毒藥,你就會毫無戒備的喫下食物,而後不明死去。乘坐飛機,飛機駕駛員任何的一個小小失誤,可能會讓飛機墜落;飛機製造者的任何一個製作缺陷,可能會讓飛機半空爆炸;安檢環節中的一個小小空缺,就可能讓恐怖分子劫持飛機;恐怖分子劫持飛機後,任何一個愚蠢的逞能的年輕人都可能激發恐怖分子的兇性讓他無差別攻擊。我們似乎已經習慣於將自己的生命置於他人之手了。現代社會,我們所使用的一切產品都是人造的,換言之,他人製造的。結構越複雜、功能越強大的產品,所需要動用的人就越多,對我們生命負有保障義務的主體也就越多。乘坐電梯,將自己的生命封閉於一個可能或可能不負責的電梯生產者和若干個懶散的電梯檢測人手中;乘坐汽車,將自己的生命交給一個以盈利為首要宗旨的公司運用其在全球範圍內的生產能力的製造的產品。然而,大多數人只是理所當然地活著,從未想過我們所生存的環境是否真的要比二十萬年之前的猿類更好。

我們無比地相信這一個個未曾相見,不知道名字的陌生人。這些人真的是可以依賴的麼?從我們生活中的經驗來看,對於生活中遇到過的每個人能否相信是很難知曉的,哪怕是熟識的朋友能否值得你的信任也是很成問題。你不知道他是否會背叛你?你不知道他能否做到他所承諾的?你不知道他能否一如既往地在你左右?你會猜忌她,你會留一手,你會保有底線。但是對於一個陌生人,我們的信賴則給予得格外輕鬆。當你的朋友背叛過你,傷害過你,讓你心痛,你記憶深刻。痛苦和教訓如影隨形,並不會像寫在沙漠中的文字一樣隨風抹去。它時刻提醒著你,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但是,對於三聚氰胺、對於蘇丹紅、對於街頭隨機的砍殺事件、對於工廠爆炸事件、對於無人救濟的難民遭遇、對於刑訊逼供的非法暴行、對於貪官污吏對個人的迫害,我們似乎原諒得分外迅速。這些可怕的血淋淋的事實非但沒有讓我們戰慄、驚覺、毛骨悚然、風聲鶴唳,反倒讓我們的神經粗大、強壯,讓我們漠視、麻木、睜一隻眼閉一睜眼。我們非但沒有感受到我們的生命是存在於一個多麼微小的可能性上,反倒是以為對於所有的不幸事件我們都可以野蠻生存。對於已經被證明瞭的失效的救濟保障手段,我們仍舊選擇相信下一次就會好了。對於曾經背叛過我們的不特定人,他們給你我的切膚之痛,只是提高了你我的痛點,卻沒有選擇生存。

我們如何能相信他人?相信生活中的朋友?相信不特定的任何人?我們的靈魂將於何處安放?我內心的想法將向誰吐露?由無數人之間彼此信賴所構築的都市叢林,憑依道德、法律、社會制度、醫療制度等維繫。公安局制止犯罪、檢察院監督司法、法院捍衛最後的公正、心理醫生通過非正式手段醫療控制具有反社會傾向的人,人與人之間彼此通過道德相互約束,媒體行駛第四權。你會發現,我們之所以可以選擇信任,是因為彼此之間的並不信任,是因為彼此之間的制約。並且這種制約和不信任的最低限度由法律所保障。然而,這裡存在一個循環論證,因為人人都信任法律所依法律具有權威,法律具有權威所以人人都信任法律。我們對於他人的信任,並非一種事實上的可信任,而是一種推定的信任。我們無法證明法律永遠能保障我們每一個人,我們無法證明法律永遠能保障社會公平正義。當法律機制失效時,戰爭狀態時,重大自然災害來臨時,廢土來臨時,我們到底憑依什麼來保護自己呢?法律機制可能是維持這個高效運作的他人城市的唯一保證,但是當法律失去他的能力,當戰亂、當暴徒、當彗星奪走了法律的光輝時,我們有什麼備選方案麼?當電力停止供應、網路失去連接、馬桶開始嘔吐、自來水管衝出鏽蝕水源,我們墜入了法外之地的時候,我們應該何去何從呢?當一個小型的地震癱瘓了當地的行政機構,當恐怖分子劫持了你所在的酒店,你所熟知的可以假定他人是可信賴的世界的時候,你應該怎麼辦呢?

天翻地覆後,你會發現,城市中的人幾乎無法獨立生存。你不懂得如何取暖,你不知道如何獲得清潔的水源,你排泄的廢棄物可能讓整個屋子臭氣熏天,你找不到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你所受的傷害更不知道如何治療?你只能死去,比一條狗還不如。然而,在都市生活確立之前,原始人則大不相同,他們懂得狩獵、懂得建造居所、懂得簡單的醫療、懂得製造工具;每一個原始人都具有相當長一段時間獨立生存的能力,他們能習慣於靠自己的能力生存,儘管生存概率遠低於現代都市的生活。然而,他人如此不可信、都市系統如何脆弱、現實中法律無能為力的窘境一再出現,你如何保證你熟悉的生活在你明天睜開雙眼後仍在身邊呢?

這就是生存主義者的所思所想。我更願意稱之法律生存主義者。法律生存主義者並非對於法律沒有信仰,並非不愛戀每日精緻而華美的生活,然而他們能看到法律作為一種人類種羣的調節機制,並非適用於所有的情況的,法律保障不特定人之間的相互信任只能在文明的狀態下,一旦進入局部或全面的野蠻,一旦進入法外之地,那麼人類的生存就又回歸到了兩個簡單的主題——戰鬥或逃跑。法律可以看作是日常生活的保障,而法律生存主義者卻永遠備戰法律之外的生存,荒野地生存,這是體制外的生存。

每一個法律生存主義者都會分享一種相同的憂慮。仰仗於他人的生存,憑藉盲目相信他人所維持的虛假生活,一切產品都是刻意迎合消費者而製造的人工社會,到底什麼時候會煙消雲散?他會感覺到社會的不真實,他會體會到靈魂無處安放的壓抑,他會缺少朋友內心壓抑嘶吼不知像誰訴說,他很孤獨。因為他總在任何人背叛他之後有一條出路,所以他也從沒有相信過任何人。他與他人、與社會的關係,是不同於一般人的。因為他無法選擇盲目地假定他人是可相信的,特別是當他一再見過他人的背叛之後。

他很渴望相信一個人,可卻無法相信任何人。他,很寂寞。所以,他只能相信他的工具。他的折刀、他的辣椒噴霧、他的強光手電筒、他的急救工具。

下次,有機會,我們談談他的裝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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