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中國電影的幾段札記

文| 謝有順

1、中國電影比之中國文學,差距太大。這麼多票房驚人的電影,從來沒有講清楚過一個故事,也無印象深的對白片斷。真是一奇。程永新先生說《流浪地球》就如“傷痕文學”,當時影響很大,回頭看極其粗糙。《我不是藥神》也是,對社會的認知、表達都簡陋,但一點情懷已足以讓很多人感動。中國文學敘事能力已遠超“傷痕文學”,可《流浪地球》特效已近好萊塢水準,敘事、表演、對白、情理邏輯上仍然幼稚。劉慈欣的原著,文學水準談不上多高,至少語言一般,但也遠超電影人的見識。帶着地球流浪的創意極具原創性,格局廣大,呈現在電影中只剩一些精神雜碎。張藝謀說,文學是電影的柺杖,如今導演多金而傲慢,普遍思想平庸,卻輕忽編劇環節,無文學造詣,堆再多錢也做不好一個匠人,遑論成爲藝術家。可惜了那麼多錢。

2、看了電影《地久天長》,不否認演員表演一流,但整體上並沒有一些人說的那麼好。雖敘事流暢,人物立得住,命運感強,但藝術觀念老舊,節奏緩慢,枝蔓不少,個別地方玩鏡頭語言也屬多餘。有一種誠懇,卻無多少新意。中上而已。

3、《波西米亞狂想曲》是傳記電影,受制於現實人事,必須講清楚皇后樂隊的基本狀況,沒有太多虛構的自由。但依然好看。主演選得好。最重要的是,好的西方電影,總會讓人想到人性和靈魂這兩個詞,總能拍出個體內心裏隱祕、沉默甚至戰慄的一面。多數中國導演卻根本不知人爲何物,更談不上深度理解人物了。

4、看了《影》。張藝謀是攝影出身,其電影,優點是對畫面、色彩有感覺,求變;缺點是空洞。涉王道、權力、真假,皆大話滔滔而觀念腐朽。子虞的惡是下等的惡,境州對小艾的愛膚淺,人性的各種反轉全是向下的;人物設置對比強烈,所謂陰陽,意旨過度明晰,而藝術貴在似與不似之間迴旋——無細微的處理,就無黑澤明式的精神張力。無好感。

5、《我不是藥神》能上映,背後一定藏着艱辛,它的現實感、批判性值得力贊。中國電影近年票房高漲,藝術水準卻創新低,《我不是藥神》敘事流暢,並完成了對一個法律事件的思考,已是難得。但問題也很多:悲劇當喜劇宣傳;前面鋪墊繁冗;特寫鏡頭太多;劉思慧太時尚、主要人物全是好人、警察形象處理、張長林轉變突兀,這幾點比較假;批判的矛頭只指向資本,避重就輕了——可以理解的無奈。豆瓣、大衆點評上打九分以上的就明顯高估了。

6、再不看《無問西東》,就真是朋友圈不正確了。失望。不否認電影有情懷,可故事粗糙(沈光耀的略好)、表演做作、對白生硬、結構散亂、攝影敗筆累累、特技不忍卒看,就藝術而言,只是勉強及格。

電影的開頭完全是超級爛片的開頭。空戰場面比電腦遊戲還簡陋。1963年的中國(文革還沒開始),羣衆根本不可能那樣公然打死一個人而沒人理,而由“黃曉明”一個人把屍體擡去埋。核專家在那個年代根本沒有一個人回家鄉的自由,“章子怡”也不可能找到戈壁去(參照鄧稼先的故事,他老婆一二十年都不知鄧在哪,也不能通信)。國難當頭,沈光耀耗費極爲珍貴的航空油去給孩子們空投那麼一點食物,算什麼情懷?電影開頭說“章子怡”他們三個是中學同學,在北京,後又說“黃曉明”在雲南那個偏遠村子是孤兒,由村民養大。爲對筆跡,居然能翻出多年前一逗到底的學生作業本……這些年,中國的電視劇進步極大,有好劇,電影是退步得厲害。電影是畫面與聲音的藝術,這部電影兩者皆無。

7、好的電影對白是非常講究也非常節省的,甚至不用對白,靠眼神、動作就能讓觀衆印象深刻。藝術還是要有儀式感,要有欲言又止、只可意會但能給人無窮想象的東西。印度電影《小蘿莉的猴神大叔》裏,那個六歲小女孩演得多好,全程沒有說話,一句臺詞都沒有,但她演得令人心疼,這就是電影藝術。很多的印度電影,包括很受歡迎的《摔跤吧!爸爸》《起跑線》《神祕巨星》等,其實敘事上都無多少新意,甚至還用很老套的講故事的方法——比如插進非常長的歌舞場面等,但由於印度電影往往有一個好故事,而且人物性格、情感的完成度很好,就能感動觀衆。中國電影也曾經講過很好的故事,像《霸王別姬》《活着》《秋菊打官司》等,都令人印象深刻,而像《霸王別姬》裏這樣的臺詞,“說好的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更是中國電影裏極爲經典的對白了。但由於對編劇環節的漠視,這樣的故事和對白,如今很難在中國電影裏見到了。

劇本的好壞是一部電影的根本。有的時候,一個細節的疏忽、一句對話的穿幫、一件事情或一種命運的邏輯扭曲或斷裂了,都會瓦解我們對整部電影的信任。故事如何層層推進,人物命運如何合理地轉折,時代背景、風俗人情如何交代,說出來的部分如何與沉潛在底部的、沉默的部分對話,這是藝術的匠心,也是電影的光彩所在。假若無視這一藝術根本,電影就會只剩一個技術的空殼。張藝謀的很多商業大片,像《滿城盡帶黃金甲》《長城》《影》,就是如此,場面壯觀、色彩考究、器物精美、攝影也多有亮點,惟獨缺一個強有力的故事內核,無法在敘事的演進中落實一種精神和命運,技術上再有追求,終歸顯得空洞。

(謝有順,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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