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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叔說:

望門投止思張儉,

忍死須臾待杜根。

我自橫刀向天笑,

去留肝膽兩崑崙。

對中國近代史稍有了解的人,想必都對“戊戌六君子”之一譚嗣同的這首膾炙人口的《獄中題壁詩》有深刻印象。毫無疑問,全詩表達了譚嗣同視死如歸的壯志情懷,但後人對詩中“去留肝膽兩崑崙”中的“兩崑崙”之詞義,卻有着不同的解讀。

譚嗣同手跡

這首詩最初是由逃亡日本的梁啓超刊佈在《清議報》上的,後收入《戊戌政變記》中。但我們查《戊戌政變記》的原文,卻發現與人們所熟悉的寫法有一字之差,寫成了“望門投宿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原來,梁啓超後來在出版《飲冰室詩話》時將“望門投宿”改成了“望門投止”。梁啓超雖然是戊戌變法的主要當事人,也是譚嗣同的密友,但譚嗣同入獄時,梁啓超已逃亡在外,他當然不可能親眼看到寫在監獄牆壁上的“題壁詩”,而是輾轉從別人那裏抄錄來的,所以纔有前後不一致的地方,而且很可能與原文有出入。

那麼,譚嗣同《獄中題壁詩》的原文到底是什麼?喜歡追根問底的歷史學家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中還是找到了答案。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藏有一套清末刑部主事唐烺寫的《留庵日鈔》手稿,裏面赫然抄錄着譚嗣同的《獄中題壁詩》:

(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廿五日……在署聞同司朱君雲:譚逆嗣同被逮後,詩云:望門投宿鄰張儉,忍死須臾待樹根,吾自橫刀仰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前二句,似有所指,蓋謂其同黨中有懼罪逃竄,或冀望外援者而言,末句當指其奴僕中,有與之同心者。然崛強鷙忍之慨,溢於廿八字中。

唐烺(生卒年不詳),字照青,直隸鹽山人,光緒十五年進士。戊戌變法期間,他正任刑部主事,有機會直接接觸譚嗣同案的審理。因此,他抄錄的譚嗣同《獄中題壁詩》,可能是最接近於原文的。兩相比較,與人們所熟悉的流行版本有五字之差:“望門投止思張儉”,唐烺日記作“望門投宿鄰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唐烺日記作“忍死須臾待樹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唐烺日記作“吾自橫刀仰天笑”;而“去留肝膽兩崑崙”,所有版本都是一樣的。

唐代崑崙奴陶俑

總的來說,譚嗣同《獄中題壁詩》的各種版本雖有個別字的不同,但基本意思並沒有差別。詩中所說的張儉是東漢時人,因黨錮之禍被迫亡命逃走,“望門投止”,到人家的家裏去避難的時候,因人家敬重他的品行,就冒着被株連的危險收留了他。杜根也是東漢安帝時的名臣,由於鄧太后與外戚弄權,杜根上書要求鄧太后歸政,太后大怒,令人將他摔死。執刑人敬重杜根,在行刑時故意不用力,杜根裝死三天,得以活命。如果寫成“樹根”,也說得過去,清代菜市口刑場有一個巨大的樹墩,砍頭時就用這個樹墩作砧板,“樹根”可能指的就是這個樹墩。這些都沒有什麼疑問,人們討論最多的問題是,“去留肝膽兩崑崙”中的“兩崑崙”是誰?

譚嗣同

關於“兩崑崙”的著述有很多,其中不乏名人解讀。筆者試着做了一個歸納,大致可以總結爲盟友、僕友、俠士以及自喻等幾種說法。

盟友說

指康有爲和大刀王五,這是梁啓超的說法,流傳最廣。

王五,名王正誼,河北滄州人,武藝高強。在京城開設鏢局,與維新派多有來往。譚嗣同曾向他學習劍術。戊戌政變發生後,譚嗣同與王五等人曾圖謀解救光緒,因戒備森嚴沒有成功。譚嗣同被捕後,置生死於度外,而把希望寄託在已經逃出京城的康有爲和留在京城的王五身上,故題“去留肝膽兩崑崙”爲勉:“所謂兩崑崙者,其一指南海(康有爲),其一乃俠客大刀王五。”(梁啓超《飲冰室詩話》)

其二,指梁啓超和譚嗣同,這也是梁啓超的說法。梁啓超在《譚嗣同傳》裏寫道:

《留庵日鈔》中抄錄的譚嗣同題壁詩

時餘方訪(譚)君寓,對坐塌上,有所擘畫,而抄捕南海館(康先生所居也)之報忽至,君從容語餘曰:“昔欲救皇上,既無可救;今欲救先生,亦無可救,吾已無事可辦,惟待死期耳!雖然,天下事知其不可而爲之,足下試入日本使館謁伊藤氏,請致電上海領事而救先生焉。”餘是夕宿於日本使館,君竟日不出門以待捕者,捕者既不至,則於其明日入日本使館,與餘相見,勸東遊,且攜所著書及詩文辭稿本數冊、家書一篋託焉,曰:“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嬰杵臼,月照西鄉,吾與足下分任之。”遂相與一抱而別。

在這篇傳記中,梁啓超說譚嗣同曾力勸自己逃往日本“以圖將來”,而譚嗣同自己則留下來“以酬聖主”,分任一“去”(生)一“留”(死)的程嬰和杵臼的角色,因此,“兩崑崙”分別指梁啓超和譚嗣同。研究中國近代史的人都知道,梁啓超著作等身,他的這一本著作和那一本著作常有自相矛盾的地方,關於“兩崑崙”是誰,他在不同著作中的說法也各不相同。這是一個典型例證。

在北大中文系文學專門化一九五五級《近代詩選》小組選注的《近代詩選》中,又將“兩崑崙”解釋爲康有爲與譚嗣同自己:“所謂一‘去’一‘留’,政變前夕,康有爲潛逃出京,政變時,作者拒絕出奔,準備犧牲,並曾在勸梁啓超出走時說:‘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崑崙,喻兩人的巍峨高大。這句說:去者留者都是頂天立地,光明磊落的。”季鎮淮教授編注的《歷代詩歌選》也說,“一說以爲‘兩崑崙’中的—‘去’者指康有爲,‘留’者自指。”劉廣志也認爲,“兩崑崙”分別指“爲其難”的“去”者康有爲和“爲其易”的“留”者——譚嗣同自己(劉廣志《譚嗣同〈獄中題壁〉“兩崑崙”非指二僕辨》)。

總之,以上說法雖有不同,但都認爲“兩崑崙”指代的是戊戌政變的同盟者。

康有爲像

僕友說

指的是王五和師中吉,這是孔祥吉的說法。

孔祥吉認爲,要弄清“兩崑崙”所指,首先要了解一下“崑崙”的含義。“崑崙” 一詞出自《詩經》,是奴僕的意思。唐代裴硎所著的《傳奇》中就有《崑崙奴》篇,而且譚嗣同在他的著作中引用過“崑崙奴”一詞,說明他是知道“崑崙”一詞本意的。譚嗣同所說的“兩崑崙”,很可能是指自己所交的僕友中,有兩人可擔當重任:一位就是那位大刀王五,另一位很有可能指師中吉。

師中吉,湖南瀏陽人,譚嗣同同鄉,“爲人朴忠多力”,曾經任譚嗣同之父譚繼洵的衛隊長,是譚家的親信。譚嗣同和他結爲生死之交,兩人既是主僕關係,又是朋友關係。師中吉還是譚嗣同與會黨的聯絡人。戊戌政變期間,師中吉沒有在京城陪同譚嗣同,而是在湖南老家聯繫會黨,以圖在關鍵時刻助維新派一臂之力。八月初三日譚嗣同夜訪袁世凱的時候,說過這樣一句話:“我顧有好漢數十人,並電湖南,招集好將多人,不日可到,去此老朽,在我而已。”這裏所說的“好漢數十人”,當指在京城的王五等一班俠客;“好將”則指的是遠在湖南老家的師中吉等人。所以,“兩崑崙”可能就是指王五和師中吉(孔祥吉《晚清佚聞叢考》)。

此外,也有說法稱“兩崑崙”指的是譚嗣同家的兩位僕人羅升和胡裏臣。

梁啓超錄譚嗣同題壁詩

俠士說

“兩崑崙”指武林“崑崙派”的兩位拳師王五和胡七。這是陶菊隱的說法。

衆所周知,譚嗣同出身名門,俠肝義膽,喜結交天下豪傑。當時他與名滿京城的武林高手“大刀王五”和“通臂猿”胡七結拜爲兄弟,王五稱“五爺”,譚嗣同稱“三哥”,胡七爲“七哥”。戊戌政變發生後,譚嗣同曾與王五、胡七等謀救光緒,因戒備森嚴未果。頑固派到處搜捕維新黨人,王五、胡七試圖保護譚嗣同出逃,但譚嗣同誓爲“變法流血第一人”,坐等緹騎上門。“六君子”被殺後,王五、胡七不知所終。

19年後,民國教育部高級職員易克臬(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上海文史館館員)手骨骨折,請京師警察廳的拳師胡致廷爲其接骨療傷。往來日久,兩人成了密友。胡致廷告訴易克臬一個祕密:他就是19年前風雲一時的胡七,譚嗣同詩裏的“兩崑崙”其實指的是他和王五,因爲他們二人都是武林“崑崙派”的弟子。胡致廷還說,王五的外號是“單刀王五”而不是“大刀王五”(陶菊隱《袁世凱演義》)。

臺灣作家李敖則認爲,“兩崑崙”指的是大刀王五和譚嗣同本人,他《北京法源寺》裏,借用梁啓超和蔡鍔師徒二人之口, 推測“兩崑崙”可能指的是王五和譚嗣同本人:

“可能‘兩崑崙’中,一個指譚嗣同自己,一個指王五。他們之間的關係,也變成去者與留者的關係。當年公孫杵臼說:‘立孤與死孰難?’扶養孤兒長大成人和一死了之哪個難做?程嬰說:‘死易,立孤難耳!’公孫杵臼說:他們姓趙的一家對你好,你就勉強當任難的一部分吧,由我當任容易的一部分,由我先去死——‘趙氏先君遇子厚,子疆爲其難者,吾爲其易者,請先死。’我想,譚老師經過思考,認爲以他的身分與處境,適合扮演公孫杵臼(‘死易’)的角色,所以他做了留者(去死),而把未來的許多事情,交給王五他們去辦。譚老師獄中題壁詩的最好解釋,大概朝這一方向才比較妥貼。”

大刀王五

自喻說

“兩崑崙”並不是指兩個人,而是指一個人,那就是譚嗣同自己。

吳義雄認爲,“獄中題壁”整首詩寫的只是譚嗣同自己。“兩”在古代漢語中,有“比”“配”“耦”之意。“獄中題壁”詩中的“兩”,並不是兩個人的意思,而是有“比”“配”“耦”之意,所謂“兩崑崙”,就是“比崑崙”、“與崑崙相配”之義。“肝膽”,則指他的精神、他的遺志和他的剛烈之氣。“去留”也不是“一去一留”,而是遺留、留下之義(在漢語中,“去”可以輔助一個動詞構成一個動詞短語,並非表示空間上的移動,而只是表示事態的趨向,如“去想”“去做”等,“去”字本身並無意義)。與上一句聯繫起來,其意義就是,面對劊子手的屠刀,他向天而笑,慷慨就義,留下不朽的精神,如巍巍崑崙,屹立不倒,永世長存(吳義雄《繫獄緣何說“崑崙”——譚嗣同絕筆詩新解》)。王衛平也認爲:“把‘兩崑崙’理解爲‘生也如崑崙,死也如崑崙’更符合譚嗣同‘行誼磊落,轟天撼地’的人品和風範。”(王衛平《不憂不惑不懼 亦血亦淚亦歌——也說譚嗣同〈獄中題壁〉的詩眼》)而“去留”二字的含義,樊修章認爲未必就是“一去一留”的意思,“應當作死生講”,意思是“我生爲變法而生,死爲變法而死,一生一死在這兩方面都是一副忠肝義膽,像崑崙山那樣高聳。”(樊修章《譚嗣同〈獄中題壁〉新解》)

上述這些說法各有道理,或許還有別的所指,也未可知。“兩崑崙”到底是誰?恐怕只有譚嗣同在天有靈,纔會給出正確的答案。但不管指的是誰,都絲毫無損於譚嗣同驚天泣地的英雄形象。

大刀王五開辦的源順鏢局舊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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