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氏對此人沒有愛情,沒有憐惜之情(不耐煩的憐憫之情也許倒有些,覺得乞丐扎眼的那種憐憫),沒有柔情。

初時他在末摘花那裡見識到種種從未見過的困苦潦倒之相,微覺驚駭,「始知失勢之人如此可憐」。但當時的源氏對這一點可憐並沒有如何深切的感受,所以末摘花因不得庇佑而未能習得風雅禮儀的種種古怪舉止,只懂得「高高舉起袖子擋住臉」的笨拙的自我防禦機制(禮貌是貴婦人的武器,末摘花的武器真可說落後得很),在源氏看來也都不過是一段獵艷途中的敗興笑料而已。

那次雨夜會談後,源氏已有了見識人間諸等女色的想法。末摘花剛好是他沒太見識過的那個類型:出身高貴,中道衰落。比起源氏後來愈發色膽包天招惹的敵對勢力女兒朧月夜,這個類型沒什麼後顧之憂,符合源氏初期漁色時尚且比較謹慎的定位。——末摘花剛好出現在源氏荒唐的漁色時期,又剛好是他欠缺的一枚郵票;這段相會從一開始就是不體面,沒有多少誠意在其中的。

對末摘花的資助算是源氏的厚道,以及所有那些集郵獵艷的荒唐行為之後,紫式部對他貴族體面的一點成全。此外,末摘花一線不能就此斷絕;我不曉得源學裡是否也講究草蛇灰線的說法,但我個人感覺,末摘花是一個影子和線索,是全書溫柔富貴鄉背後隱約提及的失敗者們悽慘的背影。末摘花,開時春光已盡(富貴已完),當然是最末一個被採摘的花朵了。在源氏大落大起的人生真正開始以前,落敗者身影的象徵——末摘花,就已經登場了;然而彼時並沒能引起源氏多少重視。這像不像一個岔路口易被人忽視的警告牌呢?在真正走過一趟之前,源氏不可能對這個象徵有任何深切感觸。

此外,花與鼻尖上的一點紅,源氏那句雙關的嘲諷頗像是作者隨手成趣的文章。比起某個精心塑造出的角色,末摘花更像是一個面目模糊重在意義的符號;故而與其說源氏對末摘花其人態度如何,個人認為,也許源氏本人的種種舉止背後的「意義」更為重要。

源氏流放須磨,一度也成為失勢之人,並在彼時遇見了與末摘花身份形成對偶的明石姬(出身低賤後天騰達)。流放歸來的源氏深沉許多,再訪末摘花,首先像是一個宣告:我源氏重入榮華,昔日害我棄我者,你們看著,親我源氏者,微末如末摘花也能重沐榮光。事實上,源氏榮歸後,他流放之時紛紛自保撇清的勢力此時就顯得異常尷尬,雖然源氏維持了權益表面上的和氣乃至盟友關係,但他對流放期間為他守貞的末摘花的扶持,就像是對那些勢力的一個敲打:從今慎重扶持我,不可輕易背棄;既往種種,我一切在心。

原文敘述裏,源氏再訪末摘花是一個不經意的偶然;在我看來這個「偶然」更像是婉辭;源氏對那些幾乎站錯了隊的大貴族們敬雞儆猴時,幾乎是諷刺性地留出的一點貴族式的婉轉。即使沒有末摘花,源氏也會以其他方式儆猴;但末摘花是一個很好的對象:越是卑微不受寵,越能夠強調源氏賞罰分明心中有數的姿態,敲打那些可能尚存異心的貴族。

另一方面,須磨生活後,源氏纔算是真正知道了失勢之人如何可憐。再訪末摘花,多少也有愧怍的同情在其中吧。

然而說源氏對末摘花有何憐惜一類的柔情,我個人不能同意。紫式部筆觸的旖旎多情並不意味著源氏對末摘花當真有何綺念;即使再訪末摘花,源氏的態度也未見得如何繾綣,傳達政治信號的意義也許遠大於對此人的同情。

對末摘花態度由輕狂轉為較為深沉的幫扶,說明源氏見過了權鬥中敗落的下場,由當年不知死活招惹敵對陣營女兒種下天子,到而今當真成了天子之父後祕而不宣地享用背負這個不能明說的富貴之源。

及至第三代的薰君(雖已非源氏血脈),以及薰君基友匂親王所中意之大女公子二女公子和浮舟,其實出身也都類似末摘花。我不確定這是一種什麼樣的信號;也許及至薰君一代,源氏一脈距離權力中心已經漸行漸遠了吧。


末摘花是書中的一個獨特的人物形象,光源氏的情人幾乎個個才情、容貌俱佳,唯一容貌不出眾的花散裏也有著獨到的趣味和對世情的精通。唯有末摘花是個例外,她是源氏一生所漁色並且供養的女人中,唯一一個無才無貌甚至無趣的女子。而正是這樣的一個女子,最後卻被迎入二條院東院坐享清福。她相貌雖醜陋,骨子裡卻充滿了貴族的矜持驕傲、不容輕視,關鍵是她的性格,她的性格謙遜,很容易滿足,光源氏謫居須磨,她堅貞苦等,對源氏始終如一。末摘花最終以她的堅忍,打動視感情為遊戲的光源氏,得以成為光源氏眾多情人中令他難以忘懷的一個。

文中末摘花的樣貌不僅是平平,甚至是醜陋。先是容貌,「她的鼻子難看至極。一見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這鼻子高而長,鼻端略微下垂,並呈紅色,實在敗人興緻。臉色蒼白髮青。額骨奇寬,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個長臉。這樣一搭配,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當時對女性的面部審美,鼻子應該形狀類似假名中的「く」,平低小巧為美,高而長簡直要不得,而臉部要面似銀盤,圓潤飽滿纔是美人,額骨奇寬又是個長臉,真是悲劇了。

然後是形體,源氏觀察末摘花:「她坐著身體很高,可知這個人上身很長」;「身軀單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為突出。將衣服突起,讓人看了甚覺可憐。」古代美人無肩,又講究珠圓玉潤,這樣的骨感美放在現代還好,在當時實在是不美。以致源氏公子心中暗想:「如此細看下去有何必要呢?」可是,這小姐容顏若無缺憾,只要和世間一般女子相同,也會另有男子向她求愛。公子也不會感到如此難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醜容,便非常可憐她,反倒不忍心拋下她不管了。

其次,末摘花在衣飾上的品味不高,連基本的服飾搭配都不會,常常穿得與身份極不相稱,讓人感到不倫不類毫無美感。姿勢也顯得十分笨拙,叫人覺得彆扭。動作很是僵硬,可臉上又帶著微笑,極不協調。

再次,作為出身高貴,從小又接受了良好教育的親王家的公主來講,才情是不可缺少的品德。而末摘花這位小姐的才藝竟然十分平庸,「小姐彈了一回,琴聲悠揚悅耳,卻並無高明之處。幸得這七絃琴與其它樂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覺難聽。」「正猶豫時,琴聲倏然而絕。原來大輔命婦乃乖巧機靈之人,她覺得這琴聲並不怎樣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聽。」琴彈得不高明,答詩也寫得俗氣古板風雅全無,書法欠缺品格,只算中等,生活沒有喜好,極無情趣,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縮縮,不善應對,就連女紅也是極為粗糙。面對這個無才無趣的女子,不僅源氏公子,連書中不曾見過末摘花的頭中將都在想:「此人實在不解風情。如此寂寞閑居,應有情趣纔是。見草木生情,聽風雨感懷,發為詩歌,訴諸文字,讓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貴,如此過分拘謹,畢竟令人不快。」「明知此色無人愛,何必栽培末摘花?」源氏心中帶著不屑,帶著輕視,帶著諷刺想著「由此可知,女子孰優孰劣,是無關其出身的」。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卻是濃墨重彩的一筆,讓人心生感慨,久久難忘。看上去一無是處的末摘花,卻有著性情上的另一種優勢,她雖不機敏練達,卻帶有渾然天成的童稚般的天真,撇開相貌不談,末摘花的沉靜內向,也有可愛之處。沉靜如水,溫雅柔順,自有一派悠閑之氣!面對源氏公子時那困窘萬分的靦腆羞澀之態,正是女孩子該有的自尊自愛。這些特點令源氏時常想起夕顏,也格外覺得她的楚楚可憐,時時地眷顧著不忍離棄。末摘花那自甘平淡純凈如水的性格,從不去奢求源氏的眷顧,也不爭奪他的寵愛,對源氏的資助照顧,能夠坦然平靜地接受,她不會計較多少,也不去刻意表示感恩,這誠然是她不通世故,但這份隨遇而安的姿態,卻也少了矯揉造作。對於源氏的憐憫甚至他的薄倖,末摘花心知與源氏並不般配,她懂得尊嚴,也懂得忍受。這個不美甚至不討喜的女子,連源氏也不能無視她性情中堅忍固執的一面,即使孤獨終老,也不自取其辱是她的個性。

末摘花很少開口,文中的應答只有寥寥幾句,這種沉默或許是意識到貌寢的自卑,更是因為天生貴族血統的自尊和矜持。從文中對末摘花的居所的擺設以及生活習慣的描寫來看,一方面寫她性格陳腐守舊,另一方面寫出她內心對家族血統、對貴族精神的珍視。不論現實生活如何窮困潦倒,如何難以為繼,她始終不肯變賣家產,捍衛祖產意味著捍衛貴族的尊嚴和驕傲。源氏流放須磨,她從未寄出一言一字,以致源氏漸漸遺忘了她,她在落魄中獨自掙扎,卻始終不肯向源氏公子發出求助或者乞憐的訊息,她雖然同樣對源氏公子滿心期盼,卻既不哀求也不獻媚,她冷清的淡漠,有不諳世事、不善變通的因素,更因為她介意自己的身份,執念於家族的曾有的榮耀,同時也因她冷靜的知道,自己的不夠美好。她與生俱來的驕傲與自卑交雜在一起,這一切都令她無法放下姿態。

源氏流放,失去了經濟依靠的末摘花,堅決拒絕了姨母的誘騙,獨守著空曠荒涼的宅邸,忍受著饑寒交迫和無訴的悽苦, 「她所居之處,比昔日 更是寒傖。但她仍心如磐石,翹盼源氏公子。。。其志如山,堅貞不移。然而年與時馳,意與逝去,卻仍無源氏來訪的形跡。末摘花悲傷之情湧上心頭,終日以淚洗面,弄得容顏憔悴, 形銷骨立,讓人目不忍視,可憐萬分。秋盡冬來,她的生活更無著落, 終日悲嘆,茫然度日。」幾乎走投無路的末摘花卻從不喪失對源氏公子的信心:「今雖如此,但終有一天公子定會記起我來。他曾對我山盟海誓,只因我命運不濟,一時被他遺忘。倘他聞知我窘困之況,不會不來探訪我的。」

「不辭涉足蓬蒿路,來訪堅貞不拔人。」在三年的苦苦等待中她終於等回了源氏。源氏公子大概自己也未能料到,一個被他疏忽遺忘許久的女人,能夠懷著對他滿滿的信心和愛意,在渺茫的希望中,用什麼支撐著自己,等到他的歸來。末摘花那醜陋的、枯瘦的、柔弱的軀體中蘊藏的堅強意志和無限勇氣,讓源氏慚愧內疚,深為動容,「源氏公子心想:「此女謙讓有度,畢竟品質高尚。雖與她喜訊隔絕數年,實乃多年來憂患頻繁心緒煩亂所致,但我對她仍一往情深呢。」就在這一刻,末摘花才真正在源氏公子的心中佔有了一席之地,雖然只是小小的一席,但已足夠分量,無人可以取代。

可是委屈難免會有的,想念也是不時滋長的,那個光華萬丈的美好男子,是她的丈夫,是除了父親,她此生唯一親近過的男人,他佔有了她的身心,給她尊貴優越的生活,可是偏偏不愛她,物質的滿足無法撫平末摘花內心的孤苦,這這局面她根本改變不了,孤苦悽涼她永遠不知如何對他言說,他無微不至的關心和他不屑一顧的忽略,交織在一起,愛恨糾纏,「:「如此狠心拋棄孤苦無依之人,定是個無情的佛菩薩。」」,末摘花曾經這樣想過源氏公子,終其一生,這樣的想法大概出現過不止一次吧。誠然,源氏公子是她的恩人和庇護者,但也賜予了她一生的悲哀,在看似清閑無憂的生活中「日遲獨坐天難暮,夜長無寐天不明。。。紅顏暗老白髮新」。她缺乏取悅男人的最重要的資質——美貌,自身又太過缺乏情趣。「百鳥爭鳴萬物春,獨憐我已老蓬門。」沒有美麗和才情作為裝點的女子,宛如未開蓮花,讓人難生愛慕。她的愛情是不該輕易擾動的,不如束之高閣,與塵灰同朽。

不要認為末摘花是沒有稜角沒有個性的(我一直認為真正溫和平近,無棱無角的人物是花散裏,而末摘花應該是資質平庸,沒資質的人不見得沒脾氣),她的堅貞堅忍,她的倔強沉默,她的因循守舊,她的墨守古風,她的「反反覆復的唐裝」,還有那一頭同樣倔強固執默默生長的長髮,無不體現著她的稜角個性。

書中在《玉寰》一章中寫道「(源氏)說過之後,便選擇送末摘花的衣服:白麪綠裏的外衣,上面織著散亂而雅緻的藤蔓花紋,非常優美。源氏覺得這衣服與這人很不相稱,在心中微笑。」。。。「諸人收到衣服後。。。犒賞使者的東西也各出心裁。末摘花往在二條院的東院,離此較遠,犒賞使者理應從豐。但此人脾氣古板,不知變通,只賞賜一件袖口非常污舊的棣棠色褂子,此外並不添附襯袍。回信用很厚的陸奧紙,香氣燻得很濃,但因年久,紙色已經發黃。信中寫道:「嗚呼,辱承寵賜春衫,反而使我傷心。唐裝乍試添新恨,欲返春衫袖已濡。」筆跡富有古風。源氏看了,不斷地微笑,一時不忍釋手。。。

末摘花犒賞使者如此微薄,源氏覺得掃興,並且有傷他的體面,臉上顯出不快之色。。。身邊眾侍女見此光景,互相私語竊笑。末摘花如此一味守舊,專長於使人掃興之事,使得源氏無法對付。關於她那首詩,他說道:「她倒是個道地的詩人呢。做起古風詩歌來,離不開『唐裝』、『濡袖』等恨語。其實我也是此種人。墨守古法,不受新語影響,這也是難得的。。。」說罷哈哈大笑。後來又說:「他們必須熟讀種種詩歌筆記,牢記詩歌中所詠種種名勝,然後從其中選取語詞來做詩。因此慣用的語句,大都千篇一律,無甚變化。未摘花的父親常陸親王曾經用紙屋紙寫了一冊詩歌筆記。未摘花要我讀,將此書送給我。其中全是詩歌作法的規則,還指出許多必須避免之弊病。我於此道本不擅長,看了這許多清規戒律,反而動手不得了。厭煩起來,把書送還了她。她是深通此道的人、現在這一首還算是通俗的呢。」。。。他只管談論,並不想答覆末摘花的贈詩。紫姬勸道:「 她詩中說『欲返春衫』,你不答覆她,怕不好意思吧。」源氏向來不肯辜負人家好意,就立刻寫答詩。他漫不經心地寫道:「欲返羅衣尋好夢,可憐孤枕獨眠人。難怪你傷心啊!」

可見源氏對末摘花的品性雖然敬重卻是敬而遠之,始終愛不起來,而這恰恰是末摘花的委屈無奈之處,也只好默默忍耐。

而在《行幸》一章中「。。。二條院內的諸夫人,雖知六條院舉行著裳儀式,但自知無份參加,便均作壁上觀,獨有常陸親王家的小姐末摘花,一直秉泰舊例,極有古者之風,凡有儀式,皆要按陳規賀禮。聽說要為玉望舉行著裝儀式,當然不願置若罔聞。其心情甚可嘉許。」可是末摘花頌的是什麼呢?「她所送衣物皆為前代人稀有,諸如寶藍色常禮服一件,暗紅色的夾裙一條,泛白了的紫色細點花紋禮服一件。。。。並附信道:「我乃微末之人,按理不該借越。但此盛典非比尋常,怎敢作作糊塗?惟和至微薄,可請轉賜侍女。」措詞倒有板有眼。源氏看罷,想道:「她又若此,真乃討厭之至!」自己也覺難堪。他說道:「此人真古板得出奇。如此不體面之人,當悄悄呆在家中,為何非得出來獻醜呢?」。。。說完便去看她贈的禮服,發現衣袂上題有一詩,又是詠「唐裝」的:「平素未親君翠柏,苦身猶然憐唐裝。」筆力拙劣萎縮,生硬異常,更甚於先前了。源氏甚為不快。。。一面說,一面提筆作答詩:「唐裝


《源氏》的閱讀感覺其實挺像《紅樓》的,不過是些風月情事,然而那深深淺淺的哀傷和宿命的悲嘆如同詠嘆調,迴環往複,讓人覺得意思深厚,綿綿不絕。《紅樓》中那些女子的名字,香而雅,具有濃厚的中國風情,如黛玉,寶釵,晴雯,襲人等等。而《源氏》則顯盡日本文化那種清空的氣質,夕顏,空蟬,雲居雁,葵姬,明石,瓏月夜……極美。紫氏部取名,可也不全為了好聽,裡頭也有極妙的構思。末摘花就是一例。她是常陸親王的愛女,然而父母雙亡,兄長出家,家道衰落,孤苦度日。話說源氏某一時忽然想起此女,意欲結交。這個末摘花倒是一副閨秀的模樣,矜持不見,如此三番,源氏終於見到真面。且看「她的鼻子難看之極。一見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這鼻子高而長,鼻端略微下垂,並呈紅色,實在敗人興緻。臉色蒼白髮青。額骨奇寬,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個長臉。這樣一搭配,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末摘花是一種深紅的花,此名顯然是譏笑她的紅鼻子了。想像一下,這長相,比《紅樓》中的傻大姐有過之而無不及。傻大姐就是長得粗大點傻點。這位小姐的長相已經有點嚇人了。而源氏,從始至終,都沒有認真看待她的感情。光源氏,那可是帝王之子,貴人中的貴人。他能和末摘花保持多年的聯繫,純粹是出於他的悲憫之心。而悲憫,在愛情面前是一種最可恥的情感,比無情更為可恥。末摘花的性格應該說是比較迂腐固執的,不及紫姬那樣活潑可愛。但她亦有讓人感佩的地方。末摘花算是個落魄貴族,她始終固守作為貴族的尊嚴,即便冷得瑟瑟發抖,衣服污舊,她也從不咒罵和抱怨,倒像是個清心淡泊的隱者。源氏流放須磨,末摘花庭院荒草茂密,頹屋斷垣,侍女離散,朝不保夕。然而,當她的市儈小姨羞辱她,她泰然應對,不卑不亢。每日只是流淚,彈琴,讀書,寫詩,和思念,她堅信,源氏一定會回來。而他,也一定會想起還有一個和他有過約誓的女子在等他。源氏後來終於還是去看她,在末摘花幾近絕望的時候,也不是專程去,不過是探訪花散裏,無意間從此經過而已。源氏到底還算是個有慈悲心的人,末摘花從此也可以在他的庇護下過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是,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她在源氏眼裡只是一個可笑又可憐的人。這個女人,在她的姨母,在別人跟前都可以抬起驕傲的頭顱,可是在源氏跟前她可以嗎?一個女人,幾乎最衰弱最不堪最深情的東西都暴露在他面前,她的靈魂赤裸裸的,連一塊遮羞布都沒有,她拿什麼驕傲?何況,這還是她愛著的男人。我想,源氏應該給她最起碼的尊重,因為她是愛他的。但是反過來說,愛就必須被尊重嗎?愛情是最沒有理智的,它完全依靠人的感性評判,不是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愛情沒有公道可言。於是我又想到一個問題,審美!愛美而惡醜這是人的天性。在女人身上體現的尤為明顯。可是醜不是罪過,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用現在的話來說這是由基因決定的,你能怎麼辦?武俠中有一經典臺詞「英雄救美」順利成章地他們相愛,成就美女配英雄的神話。也就是說英雄他只救美女,你要是長得斜眼,暴牙,那不好意思,碰見強盜是你倒黴。當然強盜也不會對你造成多大威脅,頂多就是找幾塊銀子花花。所以醜女就永遠過平凡甚至心酸的生活。《麒麟河》裏有個醜女叫丁香,她丈夫的前妻因為偷情被休,無奈才娶的她。替他做飯洗衣,生兒育女,但是他從來就沒有正眼看過她一眼,丁香默默辛勞一直到死,這真是她既定的悲慘命運了。如果一個女人,醜而笨拙,那也就算了,像傻大姐那樣,不解世事,自己開心,都也是好的,糊塗要比明白好。但不幸,這個女孩善解人意,冰雪聰明,那她這一生註定就逃不脫痛苦。想想挺不平的,為什麼要用美醜來評判一個人呢?不是說心靈美才是最重要的嗎?但是你如果沒有美麗的外表,那麼也不會有幾個人想去了解你的內心是多麼的美好。在現代,如果你先天條件差點,可以通過後天努力來彌補,比如你開公司做老闆,懷裡揣著幾百萬,相信沒有人會看輕你。但是古代,女子無才便是德,那麼唯一的評判標準就是貌了(三從四德是軟標準,很難衡量)。歷史給我們留下了褒姒,妲己,玉環,飛燕這些人,她們可以讓國亡讓城傾,讓魚沉讓燕落。這就是美的巨大力量,而醜女最終只有埋進黃土,化為塵泥,才能抹去她屈辱和痛苦的前生。所以我看末摘花那一段,真有想流淚的感覺,她能做什麼呢,彈些閑琴,賦些閑詩。真想去根她說,就這樣吧,做些與愛無關的事情。既然不能有驚艷的傳奇,那就不妨做瀟灑的隱者吧!
最近閑來無事,開始看《源氏物語》。說說末摘花吧。《源氏》的閱讀感覺其實挺像《紅樓》的,不過是些風月情事,然而那深深淺淺的哀傷和宿命的悲嘆如同詠嘆調,迴環往複,讓人覺得意思深厚,綿綿不絕。《紅樓》中那些女子的名字,香而雅,具有濃厚的中國風情,如黛玉,寶釵,晴雯,襲人等等。而《源氏》則顯盡日本文化那種清空的氣質,夕顏,空蟬,雲居雁,葵姬,明石,瓏月夜……極美。紫氏部取名,可也不全為了好聽,裡頭也有極妙的構思。末摘花就是一例。她是常陸親王的愛女,然而父母雙亡,兄長出家,家道衰落,孤苦度日。話說源氏某一時忽然想起此女,意欲結交。這個末摘花倒是一副閨秀的模樣,矜持不見,如此三番,源氏終於見到真面。且看「她的鼻子難看之極。一見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這鼻子高而長,鼻端略微下垂,並呈紅色,實在敗人興緻。臉色蒼白髮青。額骨奇寬,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個長臉。這樣一搭配,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末摘花是一種深紅的花,此名顯然是譏笑她的紅鼻子了。想像一下,這長相,比《紅樓》中的傻大姐有過之而無不及。傻大姐就是長得粗大點傻點。這位小姐的長相已經有點嚇人了。而源氏,從始至終,都沒有認真看待她的感情。光源氏,那可是帝王之子,貴人中的貴人。他能和末摘花保持多年的聯繫,純粹是出於他的悲憫之心。而悲憫,在愛情面前是一種最可恥的情感,比無情更為可恥。末摘花的性格應該說是比較迂腐固執的,不及紫姬那樣活潑可愛。但她亦有讓人感佩的地方。末摘花算是個落魄貴族,她始終固守作為貴族的尊嚴,即便冷得瑟瑟發抖,衣服污舊,她也從不咒罵和抱怨,倒像是個清心淡泊的隱者。源氏流放須磨,末摘花庭院荒草茂密,頹屋斷垣,侍女離散,朝不保夕。然而,當她的市儈小姨羞辱她,她泰然應對,不卑不亢。每日只是流淚,彈琴,讀書,寫詩,和思念,她堅信,源氏一定會回來。而他,也一定會想起還有一個和他有過約誓的女子在等他。源氏後來終於還是去看她,在末摘花幾近絕望的時候,也不是專程去,不過是探訪花散裏,無意間從此經過而已。源氏到底還算是個有慈悲心的人,末摘花從此也可以在他的庇護下過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是,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她在源氏眼裡只是一個可笑又可憐的人。這個女人,在她的姨母,在別人跟前都可以抬起驕傲的頭顱,可是在源氏跟前她可以嗎?一個女人,幾乎最衰弱最不堪最深情的東西都暴露在他面前,她的靈魂赤裸裸的,連一塊遮羞布都沒有,她拿什麼驕傲?何況,這還是她愛著的男人。我想,源氏應該給她最起碼的尊重,因為她是愛他的。但是反過來說,愛就必須被尊重嗎?愛情是最沒有理智的,它完全依靠人的感性評判,不是付出多少就能得到多少,愛情沒有公道可言。於是我又想到一個問題,審美!愛美而惡醜這是人的天性。在女人身上體現的尤為明顯。可是醜不是罪過,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用現在的話來說這是由基因決定的,你能怎麼辦?武俠中有一經典臺詞「英雄救美」順利成章地他們相愛,成就美女配英雄的神話。也就是說英雄他只救美女,你要是長得斜眼,暴牙,那不好意思,碰見強盜是你倒黴。當然強盜也不會對你造成多大威脅,頂多就是找幾塊銀子花花。所以醜女就永遠過平凡甚至心酸的生活。《麒麟河》裏有個醜女叫丁香,她丈夫的前妻因為偷情被休,無奈才娶的她。替他做飯洗衣,生兒育女,但是他從來就沒有正眼看過她一眼,丁香默默辛勞一直到死,這真是她既定的悲慘命運了。如果一個女人,醜而笨拙,那也就算了,像傻大姐那樣,不解世事,自己開心,都也是好的,糊塗要比明白好。但不幸,這個女孩善解人意,冰雪聰明,那她這一生註定就逃不脫痛苦。想想挺不平的,為什麼要用美醜來評判一個人呢?不是說心靈美才是最重要的嗎?但是你如果沒有美麗的外表,那麼也不會有幾個人想去了解你的內心是多麼的美好。在現代,如果你先天條件差點,可以通過後天努力來彌補,比如你開公司做老闆,懷裡揣著幾百萬,相信沒有人會看輕你。但是古代,女子無才便是德,那麼唯一的評判標準就是貌了(三從四德是軟標準,很難衡量)。歷史給我們留下了褒姒,妲己,玉環,飛燕這些人,她們可以讓國亡讓城傾,讓魚沉讓燕落。這就是美的巨大力量,而醜女最終只有埋進黃土,化為塵泥,才能抹去她屈辱和痛苦的前生。所以我看末摘花那一段,真有想流淚的感覺,她能做什麼呢,彈些閑琴,賦些閑詩。真想去根她說,就這樣吧,做些與愛無關的事情。既然不能有驚艷的傳奇,那就不妨做瀟灑的隱者吧!


如果後來源氏沒有在去探訪花散裏的途中路過末摘花那間已經面目全非草木深處的廢邸,他們大概永遠也沒有再會的時刻,所幸無論多少年過去,末摘花的「不離」總算是等到了源氏的「不棄」。

論執著。

末摘花和六條御息所都對源氏有一種執念,卻又有所不同,毀滅一切的激烈,一無所求的純粹,後者總是更可愛一些。

論等待。

那幾年等待源氏從遠方歸來的女人,不止末摘花一個,紫上在等,花散裏也在等,卻只有末摘花一個人,是孤苦伶仃三餐不繼,在絕望而悲涼中等,才讓源氏感嘆她的純良,源氏歷經漂泊之後,心境愈加成熟,更明白末摘花的珍貴之處。

源氏重新開始照撫起她的生活,修復了她舊宅,然後她被迎入二條院東院,成為了被世人承認的源氏的一任妻子,從此衣食無憂再不受生活的苦,得以安享晚年。當然並不是說從此她就得到了源氏的萬千寵愛,可那又有什麼關係,她對得起自己的心,已經足夠。

縱使她長相不好看,性情不討喜,頭腦也愚笨,沒有貴族氣質卻真正充滿貴族精神,甘於無望的等待這種事,是真正的公主才能做出的決斷,末摘花這個女人的癡情和純真,並沒有什麼稀奇,別的女人也能夠做得到,手上有一幅好牌的時候,人生再任性也有退路,但是唯有末摘花這樣已經退到無路可退的人,呈現出來的那種孤勇,纔是世間最最動人。

源氏的一場遊戲讓末摘花看到了一場夢,從此再多苦也甘願,亦有勇氣承擔,如果這世上真的有一種叫做命運的東西存在,從來與一個女人的智駑與否無關,更遑論美醜。

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

如果這不僅僅只是一個等待男人的故事,末摘花簡直太勵志。


末摘花是書中的一個獨特的人物形象,光源氏的情人幾乎個個才情、容貌俱佳,唯一容貌不出眾的花散裏也有著獨到的趣味和對世情的精通。唯有末摘花是個例外,她是源氏一生所漁色並且供養的女人中,唯一一個無才無貌甚至無趣的女子。而正是這樣的一個女子,最後卻被迎入二條院東院坐享清福。她相貌雖醜陋,骨子裡卻充滿了貴族的矜持驕傲、不容輕視,關鍵是她的性格,她的性格謙遜,很容易滿足,光源氏謫居須磨,她堅貞苦等,對源氏始終如一。末摘花最終以她的堅忍,打動視感情為遊戲的光源氏,得以成為光源氏眾多情人中令他難以忘懷的一個。


末摘花是書中的一個獨特的人物形象,光源氏的情人幾乎個個才情、容貌俱佳,唯一容貌不出眾的花散裏也有著獨到的趣味和對世情的精通。唯有末摘花是個例外,她是源氏一生所漁色並且供養的女人中,唯一一個無才無貌甚至無趣的女子。而正是這樣的一個女子,最後卻被迎入二條院東院坐享清福。她相貌雖醜陋,骨子裡卻充滿了貴族的矜持驕傲、不容輕視,關鍵是她的性格,她的性格謙遜,很容易滿足,光源氏謫居須磨,她堅貞苦等,對源氏始終如一。末摘花最終以她的堅忍,打動視感情為遊戲的光源氏,得以成為光源氏眾多情人中令他難以忘懷的一個。

文中末摘花的樣貌不僅是平平,甚至是醜陋。先是容貌,「她的鼻子難看至極。一見到它,就疑心是白象的鼻子。這鼻子高而長,鼻端略微下垂,並呈紅色,實在敗人興緻。臉色蒼白髮青。額骨奇寬,叫人害怕。再加之下半部是個長臉。這樣一搭配,這面孔真是稀奇古怪了。」當時對女性的面部審美,鼻子應該形狀類似假名中的「く」,平低小巧為美,高而長簡直要不得,而臉部要面似銀盤,圓潤飽滿纔是美人,額骨奇寬又是個長臉,真是悲劇了。

然後是形體,源氏觀察末摘花:「她坐著身體很高,可知這個人上身很長」;「身軀單薄,筋骨外露。肩部的骨骼尤為突出。將衣服突起,讓人看了甚覺可憐。」古代美人無肩,又講究珠圓玉潤,這樣的骨感美放在現代還好,在當時實在是不美。以致源氏公子心中暗想:「如此細看下去有何必要呢?」可是,這小姐容顏若無缺憾,只要和世間一般女子相同,也會另有男子向她求愛。公子也不會感到如此難堪。可源氏公子一想起她那醜容,便非常可憐她,反倒不忍心拋下她不管了。

其次,末摘花在衣飾上的品味不高,連基本的服飾搭配都不會,常常穿得與身份極不相稱,讓人感到不倫不類毫無美感。姿勢也顯得十分笨拙,叫人覺得彆扭。動作很是僵硬,可臉上又帶著微笑,極不協調。

再次,作為出身高貴,從小又接受了良好教育的親王家的公主來講,才情是不可缺少的品德。而末摘花這位小姐的才藝竟然十分平庸,「小姐彈了一回,琴聲悠揚悅耳,卻並無高明之處。幸得這七絃琴與其它樂器相比,音色甚好,政公子也不覺難聽。」「正猶豫時,琴聲倏然而絕。原來大輔命婦乃乖巧機靈之人,她覺得這琴聲並不怎樣美妙,倒不如叫公子少聽。」琴彈得不高明,答詩也寫得俗氣古板風雅全無,書法欠缺品格,只算中等,生活沒有喜好,極無情趣,不懂人情世故,畏畏縮縮,不善應對,就連女紅也是極為粗糙。面對這個無才無趣的女子,不僅源氏公子,連書中不曾見過末摘花的頭中將都在想:「此人實在不解風情。如此寂寞閑居,應有情趣纔是。見草木生情,聽風雨感懷,發為詩歌,訴諸文字,讓人察其心境,寄予同情。不管身分何等高貴,如此過分拘謹,畢竟令人不快。」「明知此色無人愛,何必栽培末摘花?」源氏心中帶著不屑,帶著輕視,帶著諷刺想著「由此可知,女子孰優孰劣,是無關其出身的」。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女子,卻是濃墨重彩的一筆,讓人心生感慨,久久難忘。看上去一無是處的末摘花,卻有著性情上的另一種優勢,她雖不機敏練達,卻帶有渾然天成的童稚般的天真,撇開相貌不談,末摘花的沉靜內向,也有可愛之處。沉靜如水,溫雅柔順,自有一派悠閑之氣!面對源氏公子時那困窘萬分的靦腆羞澀之態,正是女孩子該有的自尊自愛。這些特點令源氏時常想起夕顏,也格外覺得她的楚楚可憐,時時地眷顧著不忍離棄。末摘花那自甘平淡純凈如水的性格,從不去奢求源氏的眷顧,也不爭奪他的寵愛,對源氏的資助照顧,能夠坦然平靜地接受,她不會計較多少,也不去刻意表示感恩,這誠然是她不通世故,但這份隨遇而安的姿態,卻也少了矯揉造作。對於源氏的憐憫甚至他的薄倖,末摘花心知與源氏並不般配,她懂得尊嚴,也懂得忍受。這個不美甚至不討喜的女子,連源氏也不能無視她性情中堅忍固執的一面,即使孤獨終老,也不自取其辱是她的個性。

末摘花很少開口,文中的應答只有寥寥幾句,這種沉默或許是意識到貌寢的自卑,更是因為天生貴族血統的自尊和矜持。從文中對末摘花的居所的擺設以及生活習慣的描寫來看,一方面寫她性格陳腐守舊,另一方面寫出她內心對家族血統、對貴族精神的珍視。不論現實生活如何窮困潦倒,如何難以為繼,她始終不肯變賣家產,捍衛祖產意味著捍衛貴族的尊嚴和驕傲。源氏流放須磨,她從未寄出一言一字,以致源氏漸漸遺忘了她,她在落魄中獨自掙扎,卻始終不肯向源氏公子發出求助或者乞憐的訊息,她雖然同樣對源氏公子滿心期盼,卻既不哀求也不獻媚,她冷清的淡漠,有不諳世事、不善變通的因素,更因為她介意自己的身份,執念於家族的曾有的榮耀,同時也因她冷靜的知道,自己的不夠美好。她與生俱來的驕傲與自卑交雜在一起,這一切都令她無法放下姿態。

源氏流放,失去了經濟依靠的末摘花,堅決拒絕了姨母的誘騙,獨守著空曠荒涼的宅邸,忍受著饑寒交迫和無訴的悽苦, 「她所居之處,比昔日 更是寒傖。但她仍心如磐石,翹盼源氏公子。。。其志如山,堅貞不移。然而年與時馳,意與逝去,卻仍無源氏來訪的形跡。末摘花悲傷之情湧上心頭,終日以淚洗面,弄得容顏憔悴, 形銷骨立,讓人目不忍視,可憐萬分。秋盡冬來,她的生活更無著落, 終日悲嘆,茫然度日。」幾乎走投無路的末摘花卻從不喪失對源氏公子的信心:「今雖如此,但終有一天公子定會記起我來。他曾對我山盟海誓,只因我命運不濟,一時被他遺忘。倘他聞知我窘困之況,不會不來探訪我的。」

「不辭涉足蓬蒿路,來訪堅貞不拔人。」在三年的苦苦等待中她終於等回了源氏。源氏公子大概自己也未能料到,一個被他疏忽遺忘許久的女人,能夠懷著對他滿滿的信心和愛意,在渺茫的希望中,用什麼支撐著自己,等到他的歸來。末摘花那醜陋的、枯瘦的、柔弱的軀體中蘊藏的堅強意志和無限勇氣,讓源氏慚愧內疚,深為動容,「源氏公子心想:「此女謙讓有度,畢竟品質高尚。雖與她喜訊隔絕數年,實乃多年來憂患頻繁心緒煩亂所致,但我對她仍一往情深呢。」就在這一刻,末摘花才真正在源氏公子的心中佔有了一席之地,雖然只是小小的一席,但已足夠分量,無人可以取代。

可是委屈難免會有的,想念也是不時滋長的,那個光華萬丈的美好男子,是她的丈夫,是除了父親,她此生唯一親近過的男人,他佔有了她的身心,給她尊貴優越的生活,可是偏偏不愛她,物質的滿足無法撫平末摘花內心的孤苦,這這局面她根本改變不了,孤苦悽涼她永遠不知如何對他言說,他無微不至的關心和他不屑一顧的忽略,交織在一起,愛恨糾纏,「:「如此狠心拋棄孤苦無依之人,定是個無情的佛菩薩。」」,末摘花曾經這樣想過源氏公子,終其一生,這樣的想法大概出現過不止一次吧。誠然,源氏公子是她的恩人和庇護者,但也賜予了她一生的悲哀,在看似清閑無憂的生活中「日遲獨坐天難暮,夜長無寐天不明。。。紅顏暗老白髮新」。她缺乏取悅男人的最重要的資質——美貌,自身又太過缺乏情趣。「百鳥爭鳴萬物春,獨憐我已老蓬門。」沒有美麗和才情作為裝點的女子,宛如未開蓮花,讓人難生愛慕。她的愛情是不該輕易擾動的,不如束之高閣,與塵灰同朽。

不要認為末摘花是沒有稜角沒有個性的(我一直認為真正溫和平近,無棱無角的人物是花散裏,而末摘花應該是資質平庸,沒資質的人不見得沒脾氣),她的堅貞堅忍,她的倔強沉默,她的因循守舊,她的墨守古風,她的「反反覆復的唐裝」,還有那一頭同樣倔強固執默默生長的長髮,無不體現著她的稜角個性。

書中在《玉寰》一章中寫道「(源氏)說過之後,便選擇送末摘花的衣服:白麪綠裏的外衣,上面織著散亂而雅緻的藤蔓花紋,非常優美。源氏覺得這衣服與這人很不相稱,在心中微笑。」。。。「諸人收到衣服後。。。犒賞使者的東西也各出心裁。末摘花往在二條院的東院,離此較遠,犒賞使者理應從豐。但此人脾氣古板,不知變通,只賞賜一件袖口非常污舊的棣棠色褂子,此外並不添附襯袍。回信用很厚的陸奧紙,香氣燻得很濃,但因年久,紙色已經發黃。信中寫道:「嗚呼,辱承寵賜春衫,反而使我傷心。唐裝乍試添新恨,欲返春衫袖已濡。」筆跡富有古風。源氏看了,不斷地微笑,一時不忍釋手。。。

末摘花犒賞使者如此微薄,源氏覺得掃興,並且有傷他的體面,臉上顯出不快之色。。。身邊眾侍女見此光景,互相私語竊笑。末摘花如此一味守舊,專長於使人掃興之事,使得源氏無法對付。關於她那首詩,他說道:「她倒是個道地的詩人呢。做起古風詩歌來,離不開『唐裝』、『濡袖』等恨語。其實我也是此種人。墨守古法,不受新語影響,這也是難得的。。。」說罷哈哈大笑。後來又說:「他們必須熟讀種種詩歌筆記,牢記詩歌中所詠種種名勝,然後從其中選取語詞來做詩。因此慣用的語句,大都千篇一律,無甚變化。未摘花的父親常陸親王曾經用紙屋紙寫了一冊詩歌筆記。未摘花要我讀,將此書送給我。其中全是詩歌作法的規則,還指出許多必須避免之弊病。我於此道本不擅長,看了這許多清規戒律,反而動手不得了。厭煩起來,把書送還了她。她是深通此道的人、現在這一首還算是通俗的呢。」。。。他只管談論,並不想答覆末摘花的贈詩。紫姬勸道:「 她詩中說『欲返春衫』,你不答覆她,怕不好意思吧。」源氏向來不肯辜負人家好意,就立刻寫答詩。他漫不經心地寫道:「欲返羅衣尋好夢,可憐孤枕獨眠人。難怪你傷心啊!」

可見源氏對末摘花的品性雖然敬重卻是敬而遠之,始終愛不起來,而這恰恰是末摘花的委屈無奈之處,也只好默默忍耐。

而在《行幸》一章中「。。。二條院內的諸夫人,雖知六條院舉行著裳儀式,但自知無份參加,便均作壁上觀,獨有常陸親王家的小姐末摘花,一直秉泰舊例,極有古者之風,凡有儀式,皆要按陳規賀禮。聽說要為玉望舉行著裝儀式,當然不願置若罔聞。其心情甚可嘉許。」可是末摘花頌的是什麼呢?「她所送衣物皆為前代人稀有,諸如寶藍色常禮服一件,暗紅色的夾裙一條,泛白了的紫色細點花紋禮服一件。。。。並附信道:「我乃微末之人,按理不該借越。但此盛典非比尋常,怎敢作作糊塗?惟和至微薄,可請轉賜侍女。」措詞倒有板有眼。源氏看罷,想道:「她又若此,真乃討厭之至!」自己也覺難堪。他說道:「此人真古板得出奇。如此不體面之人,當悄悄呆在家中,為何非得出來獻醜呢?」。。。說完便去看她贈的禮服,發現衣袂上題有一詩,又是詠「唐裝」的:「平素未親君翠柏,苦身猶然憐唐裝。」筆力拙劣萎縮,生硬異常,更甚於先前了。源氏甚為不快。。。一面說,一面提筆作答詩:「唐裝唐裝復唐裝,翻來覆去惜唐裝。」。。。玉髦看了,笑道:「啊呀,實太惡毒了!豈不是嘲弄人?」心下不解。諸類無聊之事不勝枚舉。」

這一段文字我每次看都覺得心中難過,為末摘花笨拙的討好,為她被譏諷的一番苦心,為她的無奈和無力,為她的古板無趣,也為作者的刻薄之極。作者同為女性,好像對末摘花並無同情,甚至隱含諷刺,可能當時這種事情稀疏平常吧,女子本就是男人的附庸。

文中另有一小小細節,一向淡泊少語,端莊謹慎的末摘花,與相依為命多年的侍從分別時,竟然揚聲痛哭。又將其一束九尺長發和一瓶家中舊藏薰香作為禮物相贈。末摘花飢貧交迫時尚不賣家中舊藏,面容醜陋唯有一頭美髮出眾。如今,小姐卻將心中眼中的珍貴之物送給一個舍她而去的侍女,可見末摘花外冷內熱一樣重情重義。

可是看看其他女子,縱然有美麗的外表又如何,不也是孤獨痛苦、心傷嫉恨中度日麼?源氏生來美麗而多情,「總之凡與源氏接觸過的女於,他始終難忘」。他甚至常為自己的博愛和深情而倍感自豪,然而,這些女子個個又都因他的「多情」或相互妒忌,明爭暗鬥,或陷入迷茫和苦痛。有的落髮為尼,斬斷塵緣;有的魂不守舍,鬱鬱寡歡;有的強裝歡笑,悲淚暗彈;有的孤燈殘影,紅顏早逝,個個命運多舛,最終風流雲散。

末摘花在《源氏物語》中幾乎是一種「反愛情」形式的存在,沒有美的觀感可言,是一種反唯美的存在。通常讀者對於《源氏物語》的第一印象是唯美、物哀的愛情長卷,會忽略它的現實關懷和樸素的道德教諭性格。紫氏部固然無限同情那些美貌女子的悲涼末路,也同時以末摘花的境遇也許陳述了她的一個觀點,女子的才貌固然重要,但性格和品質更重要,作為女子應該有堅定的意志,堅守自己應該堅守的東西。

由東山紀之主演的電視劇版本的《源氏物語》中,末摘花的形象有了很大的改動,雖然醜還是赤裸裸的醜,都是卻成了一個性格開朗爽直,內心清澈而博學健談的女子。她仍然是自卑於外貌,卻因為樂觀健談,心地直率而吸引了源氏,片中源氏說「外貌並不重要,這樣能夠讓我忘記男女關係與愛欲,而談天到天明的女子,你是唯一的一個」,那時,源氏還不知道她的樣貌,而當他與她在雪景中對視,她發現他眼神的異樣,便請求他不必再來見面,他卻說「像這樣的公主,我一定會珍惜。」末摘花苦等源氏數年,源氏說「謝謝你一直在等著我」,末摘花卻回答「我不是在等你,我也不敢等你,像我這樣的女子是不會被你記在心裡的。」臺詞是杜撰的,但那種貴族的高傲自持混合著自卑的感覺一下子又找回來了。

最喜歡看流放後的源氏第一次到末摘花家中,站在牆邊舉著火燭微笑地注視著那張久違的不美的面孔,臉上露出欣賞的寵溺又開懷的淺笑,讓我想起古龍的一本小說的結尾「她的心開始跳,她抬起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她的心又幾乎立刻要停止跳動,她已久不再奢望日己這一生中還有幸福。可是現在幸福已忽然出現在她眼前。

他們就這樣互相默默地凝視著,很久都沒有開口,幸福就像最鮮花般在他們的凝視中開放。」

雖然改動後,此末摘花已不是彼末摘花,但是,好女人是應該擁有屬於自己的一份幸福的


末摘花是書中的一個獨特的人物形象,光源氏的情人幾乎個個才情、容貌俱佳,唯一容貌不出眾的花散裏也有著獨到的趣味和對世情的精通。唯有末摘花是個例外,她是源氏一生所漁色並且供養的女人中,唯一一個無才無貌甚至無趣的女子。而正是這樣的一個女子,最後卻被迎入二條院東院坐享清福。她相貌雖醜陋,骨子裡卻充滿了貴族的矜持驕傲、不容輕視,關鍵是她的性格,她的性格謙遜,很容易滿足,光源氏謫居須磨,她堅貞苦等,對源氏始終如一。末摘花最終以她的堅忍,打動視感情為遊戲的光源氏,得以成為光源氏眾多情人中令他難以忘懷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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